马 汉 / 温 泉

踏进村庄,阳光正无遮无拦地从湛蓝的天空直倾下来,丝毫也不肯收敛起逼人的锋芒,似乎唯有这样才会令人记得它是一枚高原的太阳。

这是一个在西藏公路边常见的村庄,我是说在有人烟的地方。往往是村头聚集着一群孩子,睁着好奇的眼睛在认真打量这挟裹着滚滚尘烟呼啸而来的外部世界,还时有大人站在那作出同样的情状。他们窥视我们的眼睛,早已引诱我们想去窥探他们。

我们就这样走进了村庄。

这个农业村似一张在阳光下曝光的木刻画,矮矮的石垒围墙拖着浓重得形成强烈反差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牛粪、泥土和硫磺的气息。村里难觅人影,循着隆隆的机器声,顺着被石围墙挤得窄成一线的村路,转弯抹角地来到一座小院。

院中有一台柴油机在轰鸣,一位身高马大的藏族汉子见我们闯入,立即条件反射似的迎上前来,戒备地瞪着我们,身后是他的老娘、老婆和孩子。给人的感觉是若来者稍有不规,他便会为保卫家园像公牛一样拼个你死我活。传达这些信息的,除了他的目光外,还有他盘在头顶编着红线的长辫,还有他强健的体魄,一切都显出剽悍、孔武。

当我们说明来意,汉子立即露出友好的笑容,热情地介绍说正在榨油,这是他们自家的柴油机。我们几个提议要与他合影,汉子满口答应,竟然放下手头的活极有耐心地轮流与我们一个个合影。轮到我时,我把他叫到了石垒围墙边,因为以这作背景才能更好体现藏族男子汉有棱有角、石头般的性格。

藏族汉子敢作敢为,敢爱敢恨,要么热情似火,要么相见如敌,大都市男人中的扭扭捏捏、“娘娘腔”永远与藏族男子无缘。

在荒无人烟的大漠,我曾亲历了一场生死之决。一位藏族大卡车司机因与我们的向导发生龃龉,发誓要拧下对方的脑袋。他眼露凶光,嗷叫着恶鹰扑兔般地冲向对手,伸拳出掌,那气势是非要置对方于死地不可,但这场争斗最后自动终止了,原因是我冲着那卡车司机叫了声“大哥”,大约是侠义之气唤醒了他,他便住了手,驾车扬长而去,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藏族汉子就是这样像石头般干脆。在来途中,我们遇到了一场龙卷风和冰雹。原本好好的天突然乌云密布,迅即狂风大作,远远看到一柱烟雾腾起;噼噼啪啪一片响,鹌鹑蛋一般大的冰雹砸在车棚顶上和地上,这时我看到了这样的一幕:一群散布在草地上的羊,不可思议地仍安静站在原地,突然袭来的冰雹竟没有造成它们的惊慌。后来我看明白了,有牧羊的藏族汉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它们中间。那汉子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任凭冰雹砸下来。

我想他心中一定想着周围的羊群,他知道自己的惊慌必会造成羊的炸群,因此他就那样站着。这才叫男人。

牧人和羊,如有男人和女人的关联,羊的存在才使牧人牢记着自己的职责。羊的和善,让牧羊人必须保持勇悍。从这个意义上讲,女人是男人的塑形师,她们以柔情、依赖和崇拜,塑造出男人雄性的棱角和坚韧。女人一直是男人成长的沃土。

自然得去看看塑形师们。我们继续沿着窄窄的村道东窜西走,空气中的硫磺味越来越浓。在村边,见有一女子正在溪畔的木盆里洗衣服,旁边还有一头牦牛,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这是一幅极佳的画,于是我端起了相机,把镜头对准她。

她则扭过头去,不让我看到她的正面。

我很固执地端着相机,耐心等待她在坚持不下去回头之时,可抓住瞬间。哪知她是那样犟强,偏不回头。

她定格在欠着身扭着头的别扭姿势上,是很累很难受的。我猜她在受不住的时候会猛回过头来痛骂我一顿,可她一声不吭,我甚至从她微微颤动的肩头,感到她正吃吃窃笑。

在火辣辣的太阳下,我们这样僵持了足有五六分钟。我的肌肤被阳光灼得生痛,我想到那个在冰雹的袭击下一动不动的汉子,而大滴大滴的汗珠正从我额上滚落下来。最终,在这场对峙中首先垮下阵来的当然是我。


藏族女子的性子比她们捻的牛毛绳还韧,用这样的绳子能套住雪山下最野最烈的马。再遇到两个露着膀子,在阳光下梳理湿漉漉长发的藏族少妇,我只试探地一举相机,她们立即缩进了石垒的矮墙。我吸取教训,就不再犯傻了。

在那石墙后有两方冒着硫磺味的温泉,被矮墙隔成两间,还安着裂有缝隙的木门。

一群刚洗罢澡的藏族女子们簇拥着,脸庞红扑扑的,头发乌黑黑的,攀着女伴的肩或咬着自己的手指头,目光一律炯炯,用我们早已熟悉的好奇的目光注视我们。在冷色调的石壁的衬托下,很有了油画的韵味。

温泉旁有几户住家,里面有个老头热情地叫我们下去洗澡。

离开拉萨数日,我们确还没洗过一个澡,身上粘粘腻腻的难受,有几个老小伙首先响应。他们进了去,像设马奇诺防线一样把那破门认真仔细地关上,一会就传来他们有些做作夸张地叫唤:“水好烫哇!”“好舒服哇!”还有意发出从牙齿缝里吸气的声音,以引诱我们加盟。

这时,有两个藏族女子大大方方走到门前,从门缝往里张望,一点也没有羞涩的意思。即使我们起哄,也没让她们害臊,倒令我们羞愧起来,就哑了声。

我想,如果从里往外看,一定能看到在粗糙的木门上有一枚亮晶晶的眸子,那也是一眼泉,从中汩汩流淌出的,是温温的东西,你若在里面浸泡久了,就会血热似火、骨硬如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