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的春天



兰州的春天,是被清晨萦绕在微寒的空气里,从城市的各个角落,散发出来的第一碗牛肉面的味道唤醒的。这个唤醒的过程看上去漫不经心,却似乎又蓄意已久。

牛肉面的清香是这个城市每天打开的第一张名帖,无论四季的哪一天。当吃完家里最后的一碗春节留下的糟肉,当老老小小张罗着预约托尼老师剃二月二的龙头,当从黄河边遛早回来的邻居交流今天哪个河滩上又来了几只野鸭,这才突然间意识到:立春已有些时日,身上厚厚的羽绒服怕是也穿不了几天了。



兰州是个细长的城市,配合着弯曲的黄河穿城而过——黄河,是城市的母亲,有黄河母亲雕塑的二十里南北两岸滨河路,是城市的骄傲。

很多年前,父辈们千里跋涉来到兰州,他们见过结冻的黄河,也踩过没过脚背的黄土。春天的标志往往是一场遮天蔽日的沙尘暴。

“这天儿可真邪性儿,下土!”——小脚的张老太太,在东北过了大半辈子,头一次在兰州下黄酱,缸沿儿一寸厚的土,让她彻底绝望:这酱,怕是毁了,做不成喽。

张老太太瞧不上老李头的兰州媳妇整的浆水面,嗔着一股坏了的刷锅水味儿,但,真心为他家劲道滑溜的拉面暗暗叫绝。虽说白面已不太稀罕,能把面条子抻得又匀称又长,这才稀罕呢!

西北风里的黄土,蔓延在兰州的早春吹得太阳没有了轮廓。只有东北人,拿出了抵御严寒的祖传手艺:在窗沿门缝,刷糨子贴长长的纸条,防着黄土刮进家里,着实让兰州的邻居看了个稀奇。

忘记是哪一年的春天,傍晚,黄蕴的太阳突然变成镶了一圈亮边的黑色大园盘,空气里弥漫的黄土吓傻了似的静止,和我一起呆立在路边。瞬间变暗的天空,让人有做梦般的感觉。一起吓傻了乱晃的没有几片树叶的干树杈儿,非常幻化失真,好像失忆症犯了的人,突然忘了该干什么,就那么轧楞着胳膊,呆了。

我的耳朵里还保留着刮风的呼哨音儿,仿佛熟睡的人的鼻息。这个春天的特殊记忆至今被我保留,连着蔓延到嗓子眼儿的黄土味,还有,那个诡异的太阳。

多年以后,我曾经试图查证,兰州某个春天的傍晚,是否出现过日全食。

那个特殊的春天除外,大部分的春天都很正常。最早开的是迎春花,接下来桃花或者杏花,等到雪白的梨花开满整树,我被允许脱下棉猴儿,春天渐入佳境。



几十年过去,兰州换了多少容颜?

黄河再也没有结过冰。小西湖黄河大桥下面的人行步道,盖住了童年时背沙子倒在学校自制沙坑的痕迹。细软的沙土,河边新柳,早已不是过去的模样。听说不久前,河边居然飞来了黑天鹅,这,必定能上瞧稀罕的计划单。而河滩边到处留冬的候鸟,兰州人早已看不过来 ——不稀奇了。

城市的变化,环境的改变,让兰州的春天越来越浸润。沙尘天偶尔光顾,天空清透程度,空气里黄土的含量,逐步成为市民关心和官员担心考核的指标。冬末春初,蜿蜒的黄河水也竟然可以一如江南碧绿清澈。

而牛肉面的清香仍在继续。吃牛肉面的人,有的在慢慢变老,同时每天都有更年轻的食客加入。成长的第二代异乡人也终于区别清楚毛细二细韭叶子的不同。无论老小,大家不允许这个城市的早餐被外地人称呼为:牛肉拉面。争论哪家面更代表兰州的声音却一直没有停过。

老张太太九十六岁在一个早春安详离去,过的是兰州当地送殡的仪式。儿子闺女孙子外孙们,招待来客喝一种叫“头舀”的汤,吃的是卷了苦豆子的花卷。张家搬了高楼很多年,老太太的酱缸早已不知去处。不知道摔丧时,摔的是不是那个罐儿。送殡的车队摆的很长,本来预备放一挂鞭炮,但孙辈们建议改革,何况几年前兰州就禁止燃放鞭炮了。据说老张太太留下话,走的时候要去滨河路绕一圈,要看中山桥,黄河母亲,还有一处茶园子——要让张家的后辈们费心了,该下心思计划下送葬的路线…

鼠年的春天早已到了。突然的一场疫情,让这个春天的到来格外漫长。我妈说明年还是继续腌酸菜吧,今年这一大缸酸菜立了大功了,不让出去买菜的时候,好歹没断了家里的伙食——老东北的酸菜炖粉条第一次完胜兰州的糟肉!可是明年还会莫名堵在家里吃一个春节的酸菜吗?这绝对不行!嘴上不说,心里开始盘算,明年的春节怎样怎样……

再等几天吧,等滨河路两边的垂柳全都绿好了,得去看看,究竟是哪里,飞来了稀罕的黑天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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