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于活成了当初最讨厌的样子----读王小波《三十而立》

他曾是一个书包里装着砖头和同学打仗,输了被追得爬上烟囱还依然叫嚣着骂娘的泼皮少年。

他终于被头顶的胡萝卜不断诱惑着,磨蚀棱角,收缩自我,活成了一个奋力挤进生活的框框,却始终格格不入的苦逼中年。

老子说:众人皆有以,我独顽且鄙。

曾以为会将“顽且鄙”贯彻一生的王二,还是从一个张扬恣肆的飞风少年,长成了一个嘴脸模糊的普通中年。

生活这把无情的大手,可曾饶过谁呢?

1.

“春天里一颗小草生长,它没有什么目的。

风起时一匹红马发情,它也没有什么目的。

草长马发情,绝非表演给什么人看的,这就是存在本身。

我要抱着草长马发情的伟大真诚,去做一切事,而不是在人前羞羞答答地表演。

在我看来,人都是为了表演,失去了自己的存在。”

青年王二是这么写的,也一直是这么做的。他活的放肆而真实,敞亮而自我。从来不介意游走在规则之外,永远自带一股坦荡不羁的潇洒。

幼儿园里他和许由一起自制“毒药”,“阴谋毒杀”幼儿园阿姨;

小学时代王二存在的意义,就是不停被班委帮扶,提供永不枯竭的好人好事素材;

小小年纪就和许由一起捣鼓着造炸药,把许由的脸炸得比出过十次天花还要麻;

青年时总算像正常人一样恋爱了,对象却是同样“离经叛道”,藐视一切循规蹈矩的小转铃;

工作后看不惯总务处长把大轿车藏起来拉自己的亲戚游玩,他高调地给他搅黄……

哪怕对象是校长,也不惜当众撒泼,不平则鸣。

脸面,声誉等大部分人视若生命的东西,在他那里丝毫不能成为负担。

被新来的教员认作锅炉工,可见他不怎么注重形象。

屡屡被学生以“不正常”为由告到学校,又可见他也不把师道尊严之类的放在心上。


我为什么这么喜欢青年王二?因为他敢于像一个孩子一样时刻以肝胆示人,活的毫无羁绊。

那些被各种规则拘在条条框框里做牵线木偶的人,他一概视若无睹,一片赤诚地活成了一个混不吝。

谁没有过嫉恶如仇的少年时代呢?那一段时光,阳光是热烈的,空气是纯粹的,激情永远澎湃,总是跃跃欲试地准备和生活开战。

年轻的标准也简单到非黑即白:看不惯世人的冷漠麻木,看不惯暧昧的潜规则,看不惯中年人习惯性的卑躬屈膝,看不惯老年人油滑的笑脸。

总恨不得手执利剑,扫清一切浊气,辟出个天朗气清的新世界。

年轻,总以为无所不能!

2

“它(生活)好像是西藏的一种酷刑:把人用湿牛皮裹起来,放在阳光下暴晒。等牛皮干硬收缩,就把人箍得乌珠迸出。

生活也是如是:你一天天老下去,牛皮一天天紧起来。这张牛皮就是生活规律:上班下班、吃饭排粪,连做爱也是其中的一环,一切按照时间表进行。

躺在牛皮里还有一点小小的奢望:出国,提副教授。一旦希望破灭,就撒起癔症。”

不得不说校长是高明的,他深知对付王二这样的人,来硬的不行。

他给王二做胡萝卜,形形色色的胡萝卜:知遇之恩、出国、评副教授、分房子、做副所长……

一个又一个针对王二脾胃研发的特大号胡萝卜,交替着悬在他的头上,执拗如他,也终于像任何一头笨驴子一样,乖乖上钩。

给学生上德育课;带学生打扫三包区的卫生;没有课的日子也天天按时坐班;甚至改造“后进生”许由,带着他把厕所刷得光可鉴人。

所有这些他以前不屑一顾的工作,如今硬着头皮一一去做。甚至去医院照顾无德无能还与他过节颇深的老姚。


王二终于像他父亲希望的那样,开始努力做一个“正经人”,做起了“正经事”。

就像孙悟空被戴上了紧箍咒,自由自在的中年王二也板起面孔,“假正经”起来。

王二的妈妈曾经对小转铃说:人生是一条寂寞的路,要有一本有趣的书来消磨旅途。

她估计做梦也没想到骄傲如王二,也沦为了一本无趣的书!

人生何其苦闷啊!

涉世未深的时候,一度以为沉闷、无趣的生活会像刀山油锅,曾抱着决一死战的雄心去面对。

趟过之后才发现:生活只是温水煮青蛙,我们早已在舒适的氛围里丢盔卸甲,全然忘记了出发时的誓言。

王二说:千夫所指,无疾而终。想保持独立的个性,做个不落俗套的人,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当理想的自我和烟火人生冲突,大部分人都会默默地选择放弃抵抗,因为坚持,是一件太疼痛的事。而随波逐流就轻松得多,至少还省了思考的劲儿。

3

“粮库里的老鼠吃得大腹便便,官仓几年不开一次,耗子们过得好似在疗养。闲下来饮酒赋诗,好不快活。

可是厕所里的老鼠吃的是屎,人上厕所就吓得哇哇叫,真是惨不忍睹。

于是他(李斯)就说:人他妈的和耗子一样,混得好的就是仓库鼠,混得不好就是厕所鼠。

(人之不屑如鼠)。”

人们争来争去,不过是想从厕所鼠挣到仓库鼠,不可谓不辛辣!

王小波曾在《工作与人生》里写过,去北京八宝山的墓地看,已故之人在墓碑上冠以“副主任、副教授、某某教研室副主任”等等头衔。

但在美国的公墓里,他们的墓碑上只写两件事:一个是生卒年月,二是某年至某年服兵役。

“走正路,争头名”,生活一脱离温饱困扰,就不由贪恋更多:房子想换更大的,银行卡上的数额还想再提点;屁股下的座位还想再高点;别人都出国了,我们还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吗……

有几人能摆脱胡萝卜左右的诱惑呢?都是不惜倾尽一生孜孜以求,还甘之如饴。


据说在印度和泰国,随处可见一头千斤重的大象被一条细细的链子拴住。

那些驯象人,在大象还是小象的时候,就用一条铁链将它绑在水泥或钢柱上。无论小象怎么挣扎都无法挣脱。

小象渐渐习惯了不挣扎,直到长成可以轻易挣脱的大象时,已经忘记了自由的滋味。

思维被禁锢的可怕,远甚于肉体被禁锢!只是我们被绑得太久,早已经恍然无觉。

当整个社会习惯了用同一把尺子去丈量所有人时,我们也会习惯被人拿着尺子在身上比,甚至缩头踮脚去配合,以求被打上个“合格”的烙印。

王二最后警觉地悟到:做个正经人无非是挣死后塞入直肠的那块棉花,而我并不需要。

我辈呢?

“我真需要把这件事想明白,这要花很多时间,眼前没有功夫,也许要到我老了之后。总之,是在我死之前。”

这的确是个需要花时间去想明白的严肃问题,因为我们好像正在活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