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曾走远—记我的老红军爷爷

2020年的清明那天,广州大雨倾城。早上十点整,默哀的防空警报鸣响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很多朋友都说,忍不住泪目了。想起那些被新冠病毒无情夺去的无辜生命,那些用生命守护我们平安的医护人员,又有谁能够忍住心中的悲伤和感动。

因为疫情尚未消除,这个清明节注定和以往不一样。但于我而言,却也没什么不同,因为家里并没有清明扫墓的习惯。扫墓,是过年的活动之一,因为只有在过年的时候,家里才是最齐人的时候。

我曾经是一个典型的留守儿童。生活在遥远的大山里,交通不便,仿佛是与世隔绝。由于生活所迫,父母在他乡打工养家,我和一群打打闹闹的兄弟姐妹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爷爷对于小时候的我而言,充当了父亲的形象,但他是个很复杂的人。


他是村支书,人人都认识他。但他之所以出名,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么感人的丰功伟绩,而是因为他每次喝醉酒了都会闹,至于闹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他在镇上也是颇有名气,也许是因为他曾经参军打仗,战友也不少。对于曾经加入红军打仗一事,他很自豪。很小的时候,我们总喜欢缠着他讲战场上的事。他头上有两处子弹打中的伤疤,据说他当时已经晕死在战场上,但是后来被战友救起来,而且奇迹般地好了。他说,如果子弹再打偏一点点,就不会有我们了。

我是家里最大的孩子,我觉得爷爷也许最疼我。五岁的时候,我跟随小姨去她教书的小学上学,距离家里有15公里远。有一天爷爷突然来了,带了几个小包子给我,然后就走了。他鼻梁上还有些血迹,小姨问他怎么回事。他说,过桥的时候不小心摔下来了。原来他是去镇上办点事,然后喝醉酒,想起要去看我,给我买了包子,但是骑自行车过河的时候不小心摔下桥。年少无知的我只知道有包子吃很开心,却不懂感激隐藏在包子里面的疼爱。


小学的时候是和爷爷感情最好的时候。他心情好的时候,会帮他一根根地拔白头发,他会按数量给我计费。对于那时的我而言,也算是一笔来之不易的收入了。每次他发工资之后,家里就有猪肉吃了。有时候放学回家,路过猪肉档,他看见我就招我过去提猪肉回家。旁边的人少不了一阵揶揄。有肉吃的日子真美好。

后来上了初中,离家有11公里,每周只能回家一次。和爷爷的感情也渐渐疏远了,不再和之前一样有说有笑,不知怎的变得有些尴尬。记忆中最清晰的一次是,有一天只有我和爷爷在家。他买了几条秋刀鱼回家,还煮了汤。我们两个人静静地吃饭,一言不发。不知道他是否也感觉到尴尬。那晚,我吃了四碗米饭,饱到肚子一点空隙都没有了。那是我人生吃的最饱的一次,也是吃得最多的一次。收拾完碗筷,我走到庭院外面,看着月光洒满山林,微风轻拂,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高中去到了更远的县城,每个学期回家一次。有一次回家,得知爷爷在放牛回家的路上,突然摔倒在地上,起不来了。一个脚肿了,说是毫无知觉。奶奶帮他用热水敷,他也毫无知觉。我一个人在厨房切菜,切着切着忍不住泪流满面。治疗了几个月,他能站起来走路了,但是腿脚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利索,走起来一瘸一拐的。但至少,他还能自由活动。后来得知,村里面当年去参军的其他人,也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病症,却没有人去深究。

09年9月,我随同两个国外的同事回去家乡,村里的人都跑来看外国人。晚上,同事弹起他的吉他,然后把音乐放大声。屋里的人都跳起舞来,爷爷也不例外。他和我们一起唱一起跳,我很久很久都没有见过他那么开心。那年冬天,我一个人去北京旅行。那天我站在圆明园的废墟上,突然接到老爸的电话。他说,爷爷再次摔倒了,从此需要卧床休息。走不远了,他爱自由的双脚开始被束缚了。他戒了酒,但还是抽烟。北京的冬天,大风飒飒地吹,刺骨的寒冷,圆明园真是一个令人觉得孤单的地方。此后每年回家,和他聊天也甚少,每次只是塞给他几百块钱,似乎只有那样才能表示我对他的关心。11年冬天,他走了。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失去一个至亲的人,和他一起走远的还有我的童年。


这些年过去了,偶尔还是会梦见他。梦到他坐着拖拉机说要去卖谷子,但是我打开袋口,里面的谷子却都还是青涩的。希望他在山的那一边,过着自己想要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