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新西安人,我被房事撞碎了腰

“进了永宁门,就是西安人。”来自西安官方的盛邀,让落户西安,像穿越城墙门洞那般容易。

海归来了、创业者来了、大学生来了,天南海北的打工族也来了。

这个群体在早些年,有个文艺的标签叫作“西漂”。

而今,他们被纳入“新西安人”。在户籍政策的驱动下,成千上万有志者,共同构成古城波澜壮阔的奋斗画面。

盘点这些“西漂”故事,无一不与“房事”有着深切缠绕。

就在完成此文之际,看到一则信息:国家统计局8月15日发布70个大中城市商品住宅销售价格变动情况显示,西安新房同比涨25.3%,领跑全国。

从安家落户到买房置业,从娶妻生子到就医养老,这个群体背负的诸多使命,不仅关乎个体日常生计,更与时代脉搏深切呼应。

我尝试摘取这些小角色的生活片段,这其中,也映射着我们的人生百味。

[1]


“无尽的漂流自由的渴求,

所有沧桑独自承受”

——许巍《像风一样自由》

2014年,汉中女孩柚子大学毕业。

在家长劝说下,不自主成了“西漂人”。尽管她听不惯关中方言,看不惯满嘴骂咧咧的出租车司机。

当时经济紧张,柚子与人合租在西安一栋老居民楼里。

那里暖气漏水,管道炸裂、门窗散架,看起来异常艰苦。

但与另一位同乡相较,柚子却又自感“比下有余”。

这位女孩租住在潘家庄加盖的拉手楼里,高昂的水电费,复杂的人居环境,出租屋里经常被盗,每每报警都无济于事。最令那位女孩难堪的是,每次洗澡都要按点去村里的公共浴池排队,而经常的停水断电,让她有苦难言。

自那时起,柚子和这位朋友便都设立了共同目标:在西安买一套小户型。

在两个朴素女孩看来,唯有一处属于自己的稳定住所,才能找到在这座城市的归属感。

抛去生活开支,尽管两人当年薪水留存并不宽裕,但她们始终坚持为之努力。

直到这两年,眼看着精打细算的物质积攒,足以支付西安三环外的毛胚房首付,却突然遭逢西安楼市猛涨的高峰,一路“上扬”,每过一天,就仿佛距离梦想又远了一年。

买房成了无妄之念。两个年轻人的奋斗目标陡然成空。

灰心丧气,柚子的朋友放弃了。去年春节后,女孩悄然留在了汉中老家,随后听从家长意愿,相亲并结婚生子。两个好朋友日渐陌生,直到再没有一句共同语言。

柚子是个性情倔强的女孩,她不愿轻言退却,也不愿看到朋友的故事在她身上重演。

于是,尽管工资水平依然起色无多,房租出行和人情往来等生活成本却与日俱增,柚子还是咬牙留在了西安。

买房已成奢望,柚子尝试将生活更多重心,放在精神的获得。

她说,和小城市相比,女孩子在西安这里跳槽、晚婚,甚至丁克,都是出于个人选择,即便会有人指点评论,但不至于影响到自己生活,亦不会有道德绑架的困扰。

这,或许是省城西安对柚子最大的吸引力。

[2]

“天空越蔚蓝,越怕抬头看

电影越圆满,就越觉得伤感”

——刘若英《一辈子的孤单》

小柳老家在咸阳农村。

2009年,小柳从西安某高校毕业,随即留在西安工作。

那时候,她的月薪到手不足千元,勉强养活自己。考虑到未来生活无虞,男友家长曾提议,两个孩子在西安买套房。

当时西安房价在3000~4000低位浮动,但对两个刚步入社会的年轻人来说,仍是难以企及的数字。

2010年初,两人成家了。

订婚前,男方家长主动提出,为孩子在西安买房交首付,但月供由一对新人负担。二人应允。

此后,小柳便和丈夫跟着西安各种看房团,几乎跑遍西安城的各个角落,最后选定了玉祥门附近一个楼盘。

受限于当时的经济压力,两人选择了一套小户型,首付18万。然而令人措手不及的是,在首付款交清之后,这个楼盘突然爆出资金链断裂消息。后半年间,已经长草的地基,仍然只是个大坑。

2009年的18万,对于普通农村家庭来说,是几代农民毕生的积蓄。

小柳回忆说,那时他们都不敢将消息告知父母,只有漫长的等待与煎熬,而西安的房价却在缓缓上扬。

在经历无数次讨要钱款无果的情况下,两人跟着维权业主群,提心吊胆走上了上访、拉横幅的坎坷路。万幸,后来政府部门介入,开发商作出让步:退款。

2009年末,当18万首付的最后一笔退款到账后,小柳和丈夫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抱头痛哭。

小柳事后自嘲,自己和丈夫都是大学生,却要凭“封门堵路”这种粗暴的手段讨要正义,无形中是对他们作为踏实本分的读书人的莫大讽刺。

经历了这次教训,两人再看房谨慎了许多。终在2010年,两人在西二环附近入手了一套95 m²的两居室,而当时的西安房价,已经涨到5000出头。

小柳至今记得,买房签约的场景,她精神恍惚,双手颤抖在贷款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她深知,未来两人要负担更多生活成本,但心头的一块石头,就仿佛落下了。

实际上,买房后的小柳和丈夫过得不轻松。先是装修和家具,让他们负债累累,随后小孩的出生,更叫他们捉襟见肘。

有一段时间,二人连买一斤水果都是奢侈想象。一天,小柳收拾屋子,看到丈夫的眼镜镜片已经磨损的发白,却舍不得换,她把自己关在卫生间,不知恸哭了多久。

到了2014年,考虑到父母养老和孩子上学,经济好转的小柳和丈夫,再次把买房提上日程。

但两人的积蓄仍然可怜,加之对楼盘位置、教育配套等的种种顾虑,两人从2014年初一直观望、筛选到2016年,仍然难以决断,而当时关于西安房价要涨的声音已愈演愈烈。

最后,小柳经人介绍,选择了高新区一套150平的四居室。

其时,小柳薪资也不过3000出头,而这套房子均价已近8000元。为不给父母再添负担,夫妻两倾其所有,并私下找朋友贷款交了首付。当刷卡交完钱后,两人名下仅剩不到500块钱。

好在,此时丈夫的工资稍微涨了一些,二人的工资凑在一起,差不多够两套房的月供。

周而复始,小柳和丈夫再次过上房奴生活,要攒钱装修和交税,还要还债。幸运的是,当西安楼市于2016年底开始大爆发,两人的购房手续已全部办妥。

谈及两段坎坷的买房经历,小柳感慨:房子之于我们普通人而言,只是承担居住功能,尽管眼下西安房价稳涨不跌,我们买房的时间,也幸运避开了高点,但我们并不感到欣喜或幸运。

回望这十年辛苦,两人生活始终逃不脱房子这个主题,这种主动或被动的迎受,早已脱离了他们当年要留在西安奋斗的意义。

“生活慢慢向好,但我们却越走越远,越走越孤单。”小柳说。

[3]

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

oh越过谎言去拥抱你。

——逃跑计划《夜空中最亮的星 》


小强籍贯延安,性格里有陕北人的好强和坚韧。

2010年,小强从西外毕业,在省台找了份前途不错的视频编辑工作。

尽管薪水微薄,月月精光,但小强好学上进,凭借其优秀工作表现,很快得到了单位认可,顺利拿到转正通知。

为了节省生活成本,小强租住在单位附近八里村民房内。据他回忆说,那间违法加盖的房间,除了放床铺,再没什么空间了,环境逼仄且阴冷。

冬天,裹着被子熬夜在床上剪片子,双腿冻到失去知觉。炎炎夏日,被褥潮湿的,能拧出水来。

像所有西漂一样,小强相信勤奋可以弥补出身的不足。

2011年,陕西某国企在南三环某区域内集资建房,同年西安楼市均价约6500元/平,而集资房才5700元出头,相对而言很有性价比。

小强通过内部关系,花了2万元买到购房名额,按照协议约定,先期要给开发商付款27万。机会难得,小强东拼西凑从亲戚朋友处借够了首付款。

然而,当他在合同书上签完字后,却发现,这是一场遥遥无期等待的开始。

因该楼盘同时有城改房和商品楼,开工未久,国家出台突然出台房地产新政,当地政府响应上级要求,指令开发商先盖好村民回迁房之后,才能预售商品房,否则不予批复土地证。

如此一来,开发商回款无望,资金吃紧,工程建设陷入停滞。

当年,受地方政策和房产金融市场影响,西安多家开发商跑路。

眼见合同约定的交房时间迫近,包括小强在内的购房者们与单位、开发商和政府交涉无果,被迫走上了维权路。

在业主群里,自觉被欺凌的购房者,自发设立维权资金,并由小强负责在媒体渠道求援。然而,即便是媒体口诛笔伐,民众愤慨指责,开发商除了向公众诉苦叫屈,并无实质性动作。

时至今日,那块承载着几千户家庭安居梦想的楼盘,仍然是土坑连片。

小强惶然望坑兴叹。身边很少有人知道,为了偿还借款,小强赔上了身体,他没日没夜工作,患上了严重的胃病。

而立之年的小强,在遭受此次买房失利的痛击之后,个人情感方面也是渡尽波折。

前几年,相亲对象挑剔他无房无车,到后来,还有西安女娃嫌弃他负债累累。

再后来,小强偶有心仪对象,却因对方不菲的彩礼,自己不得不放弃。

世事磨砺,小强如今已看淡了许多事。

在和笔者的访谈中,他态度坚决地说,宁愿自己今后继续在租房中度日,将来也不再妄动西安买房的念头。待时机成熟,他准备返回陕北农村老家。这将是他西漂十年后唯一的归宿。

“总体来说,我是个失败的西漂。”小强说,大城市的奋斗者得不到应有回报,高房价和高额的生活成本,让没有原生家庭物质积累的群体处处碰壁,一些真正的贡献者成了鱼肉韭菜。


[4]

一切的现在都孕育着未来,

未来的一切都生长于它的昨天。

——舒婷《这不是一切》

慌慌张张、匆匆忙忙,多少酸辛、焦虑在华灯初上的夜色下默默流淌。

当生活缺失安全的根,其实无论原本栖居城中的人们,抑或新来的异乡人,都是同样的“漂泊者”。

买了两套房的小柳,被房事坑了的小强,他们的或喜或悲,有什么本质不同么?他们和其他城市中的那些普通奋斗者,有什么不同?

就此而言,“西漂”的故事,又不止是“西漂”的,或许也是许许多多城市的。

有一句话忘了谁说的:从哪里获得,也从哪里失去。

当今天许多城市,许多年轻人,更愿做一头没心没肺的猪;当刻苦奋斗的精神式微、投机取巧的风气见涨……我想,这正是土地打鸡血后的某种代价。

一边骄傲地仿佛能买下整个世界;另一方面,许多国人在大潮背后把头颅埋的更低,这样的撕裂,令人不安。

而回到西安,人们曾多么强烈地讨论“店小二精神”,无非是期望权力“俯首甘为孺子牛”,看见尘土中的芸芸众生,解决普通人戮力奋斗后,仍面临一眼望不到边的“天路”(或为房价、或为教育,或为其他民生痛点)的忧虑。

就此来说,人们的呼唤从未停歇。

人们仍然焦迫且固执地,守望着清新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