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評 | 名優之死:總有人,擎著那道光

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復排版《名優之死》的首輪演出,恰逢田漢先生誕辰120週年,這也是一部致敬之作。

配圖來源於網絡,

田漢(1898年3月12日—1968年12月10日), 劇作家、戲曲作家、電影編劇、小說家、詞作家、詩人、文藝批評家、文藝活動家,中國現代戲劇三大奠基人之一。他創作歌詞的歌曲《萬里長城》的第一段後來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義勇軍進行曲》的歌詞。田漢早年留學日本時曾自署為“中國未來的易卜生”。

筆者攝於2018年12月23日,首都劇場

“出將入相”的明黃刺繡“守舊”,一襲長袍偏居一隅的琴師,一束投在“名優之死”四個大字上的光。幕啟,一個對稱的舞臺——佈景寫實,道具極簡,一桌兩椅就是一個梨園世界,一生一旦就唱盡了藝苑悲歡。臺上唱唸做打,臺下鼓掌叫好,有那麼一瞬間,我彷彿是穿越到了古戲臺;而下一秒,伶人的掙扎,奸人的囂張,又都娓娓道來,徐徐展開,方知一切仍在戲中。


真的是意外的驚喜。

戲沒有背離田漢先生的原作。《名優之死》作於1927年冬,它承接1926年“國劇運動”提出的“由中國人,用中國材料去演給中國人看的中國戲”(余上沅《國劇運動》)的理念,在其基礎上,融入了更多的戲劇衝突,更“接地氣”的情節,是田漢倡導的“新國劇運動”的代表作。這部戲的起承轉合是西方話劇慣常的樣式,情節豐富,節奏緊湊,有劉振聲對於藝術執著的追求,有劉振聲與鳳仙的複雜情感,有反面人物楊大爺和王梅庵製造的激烈衝突,又有左寶奎和蕭鬱蘭插科打諢裡的情節緩衝。因而觀眾看得過癮,演員演得也起勁。

配圖來源於網絡,左寶奎與劉振聲

配圖來源於網絡,鳳仙與楊大爺

而這部戲整體的人物形象與美學風格,又是中國式的,故事本就講梨園事,也就更順理成章貫穿了中國戲曲唯美的元素,人物形象與情感的表達是徐徐展開,娓娓道來的,含蓄而細膩,劉振聲在臺下微微佝僂的背,和在臺上器宇軒昂的挺直腰板,說戲念戲時的堅定語氣,和麵對鳳仙對藝術“背叛”時的顫抖喘息,都是“中國戲曲式”的情感表達,表意大於寫實,情感真切,又帶有舞臺表現的“程式化”和“唯美”。真真是人生如戲,戲如人生,臺上演員演伶人,戲中伶人演人生,現實與戲在這樣一派虛虛實實,如夢如幻的交織中,讓人沉浸其中,不能自拔,隨劇中人一起呼吸,一齊思考,一同嘆惋。

配圖來源於網絡

配圖來源於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劇照

戲又在原作基礎上,進行了合理而漂亮的改編。《名優之死》原作雖在中國戲劇史上聲名赫赫,但畢竟已是90多年前的作品,且講的本就是式微的戲曲與伶人的故事,如何能夠吸引現代觀眾走入劇場,也許是橫在本次重排前的一道難題。於是,我們看到,這次的重排在原作基礎上,刪除、合併了一些人物(如花旦蕭鬱蘭和坤生“劉芸仙”合二為一),使人物關係更為簡明,突出了對立關係,更強化了對比,強調了情節;同時,刪除了劉振聲死前的一大段眾人慌忙搶救的情節,全劇主體劇情在劉振聲《打金磚》的唱段中合著一句“昏王,拿命來”戛然而止,後續輔以一小段舞臺的抒情化展現,呈現了比原作更大的戲劇震撼,餘韻繞樑,情緒激盪;此外,劇中也多了許多小小的幽默橋段,能夠時不時調動一下觀眾情緒,不至於通篇悲憫,壓得人喘不過氣。而最令人稱道的,還是全劇對於節奏的把控,該快時則快,該慢時則慢——準確來說,是劉振聲不在場,所有的一切都是“快”的,人物對話簡明扼要,行動輕靈,一環扣一環,不灑狗血也不拖沓,而劉振聲一出現,一切都“慢”了下來,臺詞娓娓道來,情緒得以緩緩積蓄、舒展,恰是應了時代的浮躁和投機,與名優的沉穩和悲涼。

“守舊”,守的是藝術和作為藝人的本分,“創新”,是在傳承的基礎上,順應時代而衍生的新的思考。


而帶來這樣一場精彩演出的,是一個“全青年”的班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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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閆銳,也是本劇獨挑大樑的男主角,原本就是專業的戲曲演員,在人藝舞臺上龍套多年,紮紮實實演出,本本分分為人,雖是80後演員,但翻看他的微博,看他演戲的風格,竟是絲毫不差得繼承了老一輩藝術家的某些樣子:低調,平實,純粹。這戲頗有些為他量身定製的意味,他的戲曲功底讓他在舞臺上一招一式都見足了真功夫,無論是《打金磚》的唱,還是中間的那段讓臺下叫好連連的“打把子”,甚至是勾臉勒頭吊眉的架勢,都讓劉振聲這個人物在舞臺上有了立起來的根基,再加上前文提到的含蓄而飽滿的“中國式”表演,整場演出,除了年齡感還是稍欠外,幾乎沒有瑕疵。筆者有幸在很久以前和還沒因“安徽茶葉”(出自《正陽門下小女人》中候魁一角)稍稍“火”了些的閆銳在微博上交談過,劇中的劉振聲“活著是為了唱戲”,而現實中的閆銳直言演戲多半還是為了活著,但總算始終堅守一個藝人的本分,總是力圖對得起觀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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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劇李小萌,可能人氣更盛些,童星出身,因《平凡的世界》為人熟知,也是一位低調更兼具實力的好演員,演技本身讓人沒什麼話說。她本身具有極高的天賦,12歲闖入青歌賽通俗組決賽,16歲出演《誰說我不在乎》,本身的藝術素養很贊,難得是還肯努力,為了劉鳳仙這個角色苦練戲曲身段和唱腔,最終在舞臺上相對完整的完成了《霸王別姬》和《貴妃醉酒》的片段,也讓這個角色相對讓人信服。只是筆者私以為,她可能還是帶著些“美女”的包袱,很多時候演戲還是有“端著”的感覺,只不過劉鳳仙這個人物,本就是帶著點誇張的舞臺感,恰恰和演員本身的氣質契合了,因而此次表演不會有什麼彆扭的感覺。另外,她的氣質還是偏花旦,而非大青衣,總有點體量尚小,還不足以撐起舞臺的感覺。

其餘的演員,大多也都奉獻了讓人很是驚喜的演出。比如反角楊大爺的扮演者楊佳音,也是表演日趨成熟,塑造人物更具有層次感;比如96年出身的年輕的小花旦伍宇辰檸,靈動可愛,和角色的貼合度極高,和“左寶奎”的互動也是自然流暢;而“左寶奎”和“琴師”的兩位演員,一上臺就讓人覺得,味兒對了,整個人的氣場就像是在梨園裡泡出來的,多方求證,才發現,小花臉“左寶奎”的飾演者劉宸,果然就是專業的戲曲演員,而“琴師”趙宇,咳咳,如果您票張火丁,一定對他不陌生,這可是張老闆的御用琴師了。就是這樣一個年輕的班底,選角貼切,排練認真,深入角色,且帶著點無人加持,破釜沉舟的氣勢,硬是帶來了一場可以成為人藝年度精品的好戲(我還是保守估計了,總覺得這戲再打磨下,一定可以是新經典的)。



不知道有多久了,“去首都劇場看戲”已經不再是一件太令人興奮的事。大多戲都是無功無過的,可如今的人藝也就快毀在這“無功無過”上了。臺詞的調調一致,表演風格一致,甭管是中國戲還是外國戲,都像是發生在北平城哪個犄角旮旯裡的故事;不同戲的調度大體一致,節奏也大體一致,甭管是悲劇還是喜劇,看完後都是一腦門子正經。不能說不好看——如果你第一次看《茶館》《洋麻將》《天下第一樓》,總還是精彩,但不知道刨去原本子的精妙和對經典版本亦步亦趨的模仿,這樣的“精彩”還能剩下多少?當然也稱不上好看——相比於某些劇場不知所云的炒熱點的胡鬧,以及“咯吱著人笑”,人藝的確在固守戲劇的本分上下足了功夫,但長此以往,總會有審美疲勞的一天。筆者自己,翻看了下收藏票根的夾子,驚覺一年間,只踏入首都劇場4次,且有兩次還是為了邀請展作品……我不知道還有多少觀眾和我感受一致,我很擔心,有一天,人藝會成為曾經的“八一廠”,在無功無過裡,在享受之前成功帶來的“利息”中,慢慢沒了往日的輝煌。

而如今越發信奉“出名要趁早”的浮躁的娛樂圈,更是給人藝在堅守“大人大藝”的路上又加一阻礙。我的話劇啟蒙老師就是一名人藝的演員,據他所言,如今的人藝年輕人,能去拍電視劇的都去拍電視劇了。為什麼?成名早,賺錢多,人總得生活。筆者一點也不反對話劇演員去演影視劇,無論是從馬斯洛需求理論上來說,還是從吸引觀眾的角度上來看,這都並不是一個影響話劇發展的事。但可怕的是,類似於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有些演員,很容易在浮華的影視圈迷失了,在短平快的拍攝節奏裡,忘了還需體驗生活,還需寫人物小傳,還需勤學苦練。如同劇中的劉鳳仙,不知有多少人為她面對楊大爺送上的那套閃耀的頭面時壓抑的激動而動容,她並非全然愛慕虛榮,這頭面也是她情之所繫——她說,她想唱戲,但更想在聲光舞臺上唱下面熱鬧非凡的戲。她錯了嗎?也沒錯。但若為此憊懶,不再吊嗓,不再練功,在交際中玩命毀自己,那就不是“這個時代容不下好玩意兒”,而是沒有一個時代能夠容下好玩意兒!

所以才說,這一版的《名優之死》,是難得可貴的意外的驚喜。還有那麼一批話劇人,在恪守從藝的本分,在傳承傳統,也不吝創新。他們是在擎著那道屬於中國戲劇人的純粹的光,為其擋風雨,然後照亮前路。

有他們,至少還有很多年,我們依舊可以走入劇場,陶冶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