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香雲拖著笨重的身體在院子裡落花生，雖說不是力氣活，可坐久了也腰痠背痛。再說她這眼瞅著到日子了也不能老坐著，總要站起來活動活動，不然胎兒容易缺氧。眼看快晌午了，花生還有一小堆沒落完，香雲不由得有些心急。
香雲的男人根旺和婆婆翠花去地裡刨花生去了，婆婆臨走撂下一句話，中午前把院兒裡的花生落完，落完趕緊做中飯。
也難怪婆婆臉色不好看，香雲一連生了三個丫頭，這個老四在肚子裡也快降生了，要是兒子一切好說，再是個丫頭香雲這日子怕是更難過。婆婆翠花看見香雲的肚子就來氣，和前頭那仨肚形一樣，又是個圓圓的像西瓜一樣的肚子，準又是個丫頭片子。
翠花求爺爺告奶奶，又燒香又拜佛希望香雲生個帶把的，好延續老高家香火。可接連三個丫頭，翠花覺得在村裡走路都抬不起頭來，把一腔怒氣怪在了香雲頭上。
香雲也據理力爭跟婆婆說過，生兒生女跟女人的肚子一點關係沒有，也不是女人能決定得了的，女兒也可以延續香火。
翠花不喜歡丫頭，費心費力地養大，遲早成為別人的人。翠花思想根深蒂固，也聽不進去那些大道理，就認準一個理兒，沒孫子就是香雲肚子不爭氣。
香雲的男人根旺木訥老實，嘴也說不上去。根旺爹走得早，婆婆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根旺娘有多不容易根旺心裡清楚，事事想讓娘舒心，生兒子這件事一直壓在心頭。
根旺知道生孩子不是想什麼就來什麼，可是娘盼了十多年的孫子了，老了不想讓娘再操心。
根旺也想要個兒子，根旺家在村裡算得上數一數二的富戶，老話說那是大戶人家。根旺太爺爺是個地主，宅子和田地都不少，光使喚丫頭就有三個，農忙時長工，短工加起來不下二十個。
根旺爺爺那輩兄弟三個，後來打起仗來，那兩個兄弟去當了八路軍，在戰場上犧牲了，就剩根旺爺爺獨一個。再後來土地改革，地主的地歸集體所有。政府念老高家出了兩位烈士，只收回一部分田地，祖宅一點沒動歸根旺爺爺所有。根旺爺爺也只有根旺爹一個兒子。根旺爹從小身子就弱，多病多災的。好不容易長大成人盼著多生幾個兒子壯壯家裡香火。誰知道根旺不到兩歲根旺爹就撒手人寰。根旺娘沒再改嫁，守著祖產過日子。
根旺也知道香雲不容易，從生二丫頭開始根旺娘連月子都沒伺候，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說話還拐彎抹角地罵香雲不中用。香雲一天到晚伺候一家老小，家裡活地裡活不停地幹。根旺夾在中間也不好過。
根旺娘沒事就跟根旺訴苦，你說你這家大業大的，沒個兒子繼承家產，將來老祖宗這些東西都得便宜了外人，無論如何得生個兒子。
這些話香雲也聽過好幾回。
2
香雲邊落花生邊想中午做什麼飯，肚子裡的小東西劇烈地運動起來，又踢又打的，香雲趕緊站起來撫摸著肚子。
七歲的二丫領著四歲的三丫放羊回來了，二丫看見香雲在摸肚子，忙問：“娘，你咋了？是肚子疼嗎？”
香雲搖搖頭說：“不疼，就是坐累了，站會兒。”婆婆不喜歡丫頭，名字都沒給起，就這麼“大丫”“二丫”地叫著。
二丫見香雲沒事，就坐下落花生。
三丫跑過來，搖著香雲的褲腿說：“娘，我餓。”
香雲摸著三丫的腦袋說：“娘這就做飯去。”
香雲也早餓了，月份大了，總是覺得餓。是啊，一個人吃兩個人消化怎能不餓呢，可院兒裡的活兒幹不完，婆婆回來又一頓口舌。
香雲不想聽婆婆嘮叨，也想過分家，分開住，根旺不同意。娘歲數越來越大，往後行動不便，她老人家單過不放心。
再忍忍吧，忍過這幾年就好了。
燒火做飯不算活兒，要擱以前，香雲不大功夫就能做出一家人的飯來。現在不同，身子笨重不說，還不能彎腰，做飯也慢了許多。
婆婆翠花回來時，花生沒落完，飯也沒做好，臉上就陰天了，拿眼珠子狠狠地剜了香雲一眼，看見老三拿了塊兒餅在吃，瞪了三丫一眼氣不打一處來：“也不知道半天介在家幹嘛？飯飯做不出來，活活幹不了，不中用的東西。光知道吃吃吃，養了一群賠錢貨。”
根旺蹲在一邊抽起旱菸來，沒吱聲。
大丫揹著書包放學回來了，看到香雲在擇菜，放下書包跑過來幫媽媽擇菜。大丫今年9歲，讀小學二年級。雖說是個丫頭，翠花看不上，可大丫考試年年拿第一。
不一會兒，飯做好了，三丫趕緊拾掇碗筷板凳。婆婆二話沒說坐上板凳就吃。
二丫說手上還有幾把花生，落完再吃。
香雲看幾個丫頭都那麼懂事，婆婆剛才那幾句話也就沒往心裡去。這樣的話多了，要生氣早氣死了。
3
過日子了，香雲還沒動靜。婆婆臉色也愈發難看，前面三個丫頭都是往後延了十來天生的。這個一準兒是丫頭。
地裡玉米熟了，婆婆、香雲和根旺去地裡掰玉米。
根旺說，別讓香雲去了，她這個沒準，隨時都會生，在家等著吧。婆婆白了根旺一眼，運動運動好生，我們那會兒誰不是生之前還在地裡幹活呢？再說有動靜了回來也來得及。
香雲正掰著玉米，一股暖流從腿間蔓延開來，香雲有經驗，這是要生了。根旺聞訊趕來，扶著香雲慢慢躺下。
婆婆眉頭一皺：“大忙天的，幹不了活就知道添亂。”
根旺找來車子把香雲拉回家，路上耽擱了些時間，到家沒一會兒，香雲就生了。
又是個丫頭。
翠花扭頭就出去了：“地裡活兒多著呢，哪兒有功夫伺候這個呀。”
“根旺你快點，地裡活兒還幹不幹啊？”
接生的王婆把小嬰兒包好放到香雲身邊也走了。
香雲望著熟睡粉嫩的嬰兒流下眼淚，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怎能不心疼呢？可是生下來就不受待見，往後的日子更不好過。
婆婆這幾天都沒到香雲屋裡來過，更別說伺候月子，農忙了有時候飯都吃不上。
香雲媽來過兩次，孃家嫂子意見很大，不敢再來了。
按照習俗，孩子九天時應該擺酒席，請鄉里相親們來家裡熱鬧熱鬧。婆婆翠花覺得又是丫頭，酒席都沒辦。
農忙過去時，四丫也滿月了。
婆婆的氣還沒消，養這麼多丫頭，長大一嫁人，就是給別人養的。
虧大了。
香雲的婆婆一門心思想把四丫送人，知道香雲和根旺不同意，先做根旺的工作，這事只要說動根旺就好辦。
翠花把根旺叫到自己屋裡，還沒說話，眼淚就吧嗒吧嗒往下掉，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旺啊，你爹走得早，我一個人把你拉扯大，就指著你養老呢。這輩子我也就這樣了，可是我擔心你，你沒有兒子，將來老了可咋辦呦。你要是留下個閨女找個上門女婿，可有你的苦頭吃。你看看老張家還不害怕嗎？”
張老漢家五個女兒，沒有兒子，留下大紅。找了個外地來的當了上門女婿。
早幾年還好，張老漢身子骨硬朗，種莊稼也是一把好手。後來幹不動了，姑爺就橫挑鼻子豎挑眼的，這兩年姑爺更囂張，飯都不讓吃飽。為這大紅沒少跟姑爺打架，大紅哪兒是他的對手啊？眼瞅著張老漢吃不飽大紅敢怒不敢言。這事兒村裡也不好管，管了頭次下一次就更變本加厲。所以呀，還是得有個兒子。咱家雖然家大業大，可那麼多張嘴吃飯，時間一長也會坐吃山空。尤其丫頭片子那是給別人養的。現在你四個閨女，過兩年再生一個，這就是五張嘴了，加上你我還有香雲就是八口人，家裡也沒那麼多糧食啊！”
“聽媽的，把老四送人吧。咱們給她找個好人家，比在咱家還享福呢。我聽你姨說有個大城市的兩口子，都是正式工人，快四十了沒孩子，想抱養一個。也不是外人，是你姨夫三舅家的親戚，要是咱們四妮過繼過去，吃不了虧。這也是為她好。”
“娘，別說了，我不同意。”
“你現在不同意，真等老了受虐待嗎？”
“這肯定行不通，香雲也不會同意的。”
“受虐待的不光你，還有她。我不是讓你現在就送人，你好好想想我說的話有沒有道理。我也是為你們好。我可聽說人家那兩口子人特別好，脾氣也好。人家說了，孩子會當親生的養，比在咱家有出息。”
……
“這事兒也不著急，你先想想，孩子還小，吃奶呢，怎麼也得五六個月再送走。”
……
根旺沉默不語，孩子送人他一萬個不同意，可是娘說的到也有道理。
根旺拿不定主意：“這事兒緩緩再說吧。”
4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四丫三個多月了。小傢伙很愛笑，越來越好玩了，瞪著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對什麼都好奇，還很聰明，已經會翻身了，香雲是越看越喜歡，幾個姐姐更是對這個瓷娃娃般的小妹妹愛不釋手。
眼瞅著最難熬的那段日子過去了，往後天氣也越來越暖和，以後可以抱著四丫出去曬太陽了。
跟旺姨來過家一次，跟根旺又說過送走四丫的事兒，還詳細介紹了下這家的情況。
根旺也同意了送走四丫，就是沒法張嘴跟香雲說，眼看離約定的時間越來越近，根旺心裡急啊。有時候下定決心說了，看香雲寵溺地抱著四丫，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
根旺娘扛不住了，遲早也要說。吃過午飯四丫睡著了，翠花把根旺支開，來到香雲屋裡，從四丫出生後翠花很少進香雲屋子，這兩天來得倒勤些了。
香雲知道婆婆心裡有事，從來都是快人快語的，這次還躲躲閃閃的，不知道她心裡打的什麼小九九。
香雲想無非就是不讓大丫二丫上學了，或者開春農忙要下地幹活什麼的。香雲沒問，一問就是這些事。
翠花看香雲在給四丫做棉衣，“誒呦，香雲吶，給四丫做棉衣吶，這小花布挺好看啊。”
香雲抬眼看了一下婆婆，沒停手裡的活。
“香雲吶，咱家添了老四這就是7口人了。根旺爹在時，一心想多要幾個男丁，壯壯高家香火。不成想根旺不到兩歲他爹就走了，走之前一再囑咐我，一定要把根旺養大成人，多給他添幾個孫子，他在九泉之下才能閉眼。 ”
“這老四又是個丫頭，要是兒子，你要不想生我也就不逼你了。可這又是個丫頭，你呀，還得再生個才行，要再生個就是五個了，那麼多孩子，哪個不吃飯穿衣上學呀，我們哪裡養得起呀！要不我看，給老四找個好人家送人吧。保準比跟著我們強。”
香雲一聽這話，眼睛都要立起來了：“不行，我不同意。跟誰也不如跟著親媽。再說再生一個誰也不敢說一定是兒子。”
“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聽說小王莊有個老中醫自己配了一種藥，吃下去保準生兒子。”
“閨女哪裡比兒子差了？丫頭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不會給別人的。”
“人家這家是大城市人，有鐵飯碗。沒準能把四丫培養成大學生呢。”
“那也不行，合著你們早找好下家了？就是知會我一聲？想也別想，就是不行。閨女怎麼了，照樣給我養老送終。”
“你看看張老漢，到時候還不是你遭罪？”
“張老伯家姑爺畢竟是少數。有幾個他那樣的？”
“這事兒就這麼定了，你不同意也得同意，你不同意，二丫也甭想上學，大丫也別唸了。又不是兒子上學有什麼用？”
婆婆話沒說完，四丫像是聽到把她送走似的，“哇”一下子哭起來。翠花見四丫醒了，轉身出門了。
香雲一邊哄四丫一邊生悶氣。不管哪個孩子都是孃的心頭肉。無論如何她不會送走四丫。
晚飯前根旺回來了，香雲想聽聽根旺怎麼說，根旺一口煙接著一口煙地抽，沒說話。
香雲忍不住了：“根旺，你知道娘要送走四丫的事兒嗎？”
根旺說：“嗯，知道。”
“那你怎麼說？”
“娘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對四丫來說也是個好去出。”
“我不同意，萬一對咱孩子不好，看都看不見。我捨不得。這事兒沒商量的餘地，我說不行就不行。”
根旺看她態度強硬，也沒再說什麼。
晚飯三個大人都陰沉著臉，誰都沒說話。
香雲這一陣子都不出家門，也不搭理根旺，白天晚上守著四丫，就怕哪天從外頭回來四丫不見了。
四丫快五個月了，眼瞅著約定的時間到了，香雲還是搞不通。翠花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也不給香雲臉色瞧了，也不一口一個不中用了，這幾天還會討好香雲了。
“香雲吶，那家人可說了，一定對咱四丫好，好好培養成人的。不會委屈咱四丫。人家還說了不會白抱走的，會給咱一些補償。”
“補償座金山也不行。”
翠花見香雲還那麼頑固，扭頭走了。
天氣漸漸暖和了，四丫不知怎的還生病了，咳嗽越來越重，夜裡有時候還喘不上來氣。
香雲找了馬車，讓根旺跟他娘要個看病錢，根旺娘直接說沒有。香雲只好去還算近的李嬸家借了點。
醫生一看也嚇壞了，責備說：“來太晚了，不知道能不能搶救得過來。”
四丫最終沒能醒過來。醫生說是嚴重肺炎，送來太遲了。
按照風俗，家裡死了娃娃的，是不能辦喪事的。
根旺一個人把四丫葬在村後小土山上。
5
從四丫走了以後香雲脾氣變得很大。翠花自知自己不對，處處讓著她，也不好催香雲下地幹活，天天自己扛著鋤頭下地。
這天，家裡來了兩個陌生人，說是婆婆收過他們五百元錢過繼孩子的定金，現在孩子沒送過去，要把錢要回去。
婆婆從地裡回來，香雲給她好一通罵。畢竟是一條小生命，翠花自知不對，也沒敢吱聲。
香雲下定決心不再生孩子了，翠花也沒辦法，只好瞞著香雲，給根旺出了個借腹生子的主意。
根旺起初不同意，架不住翠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苦。根旺拗不過他娘，也就默許了。
託人找到的這個女人是個外地的，翠花一看屁股大是生兒子的料。滿意。
這個女人叫金秀，長得人高馬大的，是外地來投奔親戚的，親戚家沒找到就在附近鎮上找了個工作。
條件都談好了，如果生個丫頭，根旺給她五百元錢，孩子她怎麼處理都行。如果生個兒子根旺出三千元錢，兒子歸根旺，和她一點關係沒有。
金秀對條件很滿意，根旺娘出手也真大方。
事情就這麼定下了，為了不讓香雲起疑心，根旺把金秀安排在幾十裡外的縣城，邊打工邊照顧金秀，跟香雲謊稱和隔壁村裡幾個認識的人去城裡打工，一個月回來一次。香雲沒多想，同意了。
翠花自知對不住香雲，待她也好一些了。
6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金秀要生了。
這天翠花接到消息自己遠方的親戚家有要緊事，就出門了。
翠花其實是來到縣城照顧金秀來了，生完就回去。
金秀生了，是個大胖小子。
翠花高興得合不攏嘴，心裡的石頭可算落地了。
剩下的事情就好辦了，根旺帶香雲出去散心，回來的路上，聽到小樹林裡有嬰兒的哭聲，香雲喜歡孩子，一定會撫養這個孩子的。翠花不禁感嘆自己計劃的完美。
誰知道計劃趕不上變化。
本來和金秀定的是孩子滿月她拿錢走人，金秀這下捨不得了，寧願不要錢也要把孩子帶走。
翠花不幹了，本來為了這個孫子願意大出血花三千塊錢，盼了十幾年的孫子，終於盼到了，不能眼睜睜看著孫子跑了呀。
翠花急了，但也不敢撕破臉，好話說盡，三千加到三千五，金秀就是不撒手。心想三千五啊，不小的數目，由此斷定根旺家家境殷實，要是嫁給根旺這下半輩子就不愁吃穿了。
金秀不傻，懷孕時早早把根旺祖宗三代打聽清清楚楚的。
金秀也沒想著和翠花鬧翻臉，軟磨硬泡說孩子小，捨不得孩子，再多帶幾天，等過些日子累了煩了自然拿錢走人。翠花看她哭得可憐，答應再給她一星期時間，到時候一定會把孩子抱走。
翠花知道金秀不會偷著跑的，她要的是錢，錢還沒到手，她不會跑，便帶著根旺回家了。
一星期後翠花和根旺剛要出家門，金秀抱著孩子來了，把根旺和他娘堵個正著。
金秀進門就哭開了，邊哭邊坐到了地上：“根旺啊，你可不能不要我們娘倆呀，你不要我們娘倆讓我們娘倆怎麼活呦，還不如死了算了。”哭得那叫一個傷心，活生生就是要被拋棄的小媳婦一樣。那嗓門大得恨不得全村人都知道。
翠花一看紙包不住火了，又怕鄰居聽見了看笑話，忙把金秀拽進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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