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上)韋力撰

辛棄疾乃是南宋詞壇最著名的詞人之一,胡適認為“他是詞中第一大家。”(《詞選》)而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史》,同樣給予了辛棄疾很高的評價:“在兩宋詞史上,辛棄疾的作品數量最多,成就、地位也最高。就內容境界、表現方法和語言的豐富性、深刻性、創造性和開拓性而言,辛詞都可以說是空前絕後的。”

辛棄疾在兩宋詞史上的地位,究竟是不是第一?這不好評價,因為對此可謂見仁見智,但是他在詞史上跟東坡並稱,對於這一點,歷史上卻無異議,因其跟東坡並稱為“蘇辛”。相比較而言,還是陳廷焯的評語較為形象:“辛稼軒,詞中之龍也。”(《白雨齋詞話》卷一)

從歷史記載來看,辛稼軒起初致力於作詩,而後他在金國的地盤內遇到了一位高人,經其點撥,辛棄疾才放棄作詩,致力於填詞。此事記載於《懷古錄》卷中:“蔡光工於詞,靖康間陷於虜中,辛幼安常以詩詞參請之。蔡曰:‘子之詩則未也,他日當以詞名家。’故稼軒歸本朝,晚年詞筆尤高。”

辛棄疾: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上)韋力撰

老的文保牌

有位叫蔡光的詞人,在“靖康之難”中陷入了金國,當時辛棄疾常常拿自己所作詩詞向蔡光請教,蔡告訴他說:你寫的詩,水平一般,但我覺得如果你在詞方面多下工夫,肯定能名享天下。因此,辛棄疾回到南宋之後,就把主要精力用在填詞方面,而到其晚年,果真在這方面做出了大成就。

辛棄疾怎麼到了金國呢?這跟他的出生地有很大關係。辛棄疾本是山東歷城人,歷城就是今天的濟南市,在他出生前的十三年,金人已經攻佔了宋朝的首都汴京,因此他出生時,北宋就已經滅亡了,而當時他的祖父辛贊因為家族的拖累,而未能來得及南遷,被迫任金佔區譙縣縣令,而後他還任過其他的官職。辛棄疾的父親叫辛文鬱,他在辛棄疾出生後不久就去世了,故而辛棄疾是在祖父的養育下長大成人者。

辛贊雖然被迫出任金國的縣令,但是他始終不忘故國,因此他一直教育辛棄疾要等待時機,進行抗金活動。金完顏亮正隆元年恢復科考,辛贊兩次命辛棄疾到燕京參加考試,其實他的真實目的是讓辛棄疾到那裡瞭解敵情。

辛棄疾: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上)韋力撰

辛棄疾墓

宋紹興三十一年,完顏亮撕毀“紹興和議”,率六十萬金兵南侵。當時金佔區內有位叫耿京的人趁機起事,他迅速聚集了二十萬人在山東、河南一帶開始抗金。這時辛棄疾僅22歲,他也藉機在濟南山區組織了兩千人的抗金隊伍,而後他帶著這支隊伍投奔了耿京,被耿任命為“掌書記”,這個職務就是負責起草全軍的各種文告,以及掌管大印。看來,耿京認為辛棄疾的文化水平很不錯,故而用其所長。

在這個過程中,有一位法名義端的和尚也組織了一千多人的隊伍進行抗金。辛棄疾找到義端,說服他帶領自己的部隊歸入耿京的部下。可是此後不久,這位義端卻偷了軍中的大印,而後叛逃。耿京認為這是辛棄疾的失職,一怒之下要殺辛,辛跟耿說:請給我三天的時限,讓我將義端捉拿回來。耿同意了辛的請求。而後辛經過判斷,他認為義端盜竊大印就是為了投靠金人,於是他向金營方向追趕,果真追到了義端。辛棄疾將義端殺死後,奪回了大印。辛的這種英武,讓耿京刮目相看。

辛棄疾: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上)韋力撰

仔細辨認墓碑上了字跡

宋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金主完顏亮在採石被南宋將領虞允文打敗,而後完顏亮被其部將殺死。辛棄疾得知了金兵的內訌,於是向耿京提出建議,前去聯絡南宋朝廷,以便裡應外合收復金人佔領的領土。於是,耿京派手下賈瑞和辛棄疾等十一人前往南宋去談判。高宗趙構在建康接待了這十一位使者,而後一一給他們封賞,同時封耿京為天平節度使。

而後賈瑞、辛棄疾帶著誥封返回金土,等他們回到之時,方得知耿京已經被叛金的張安國殺死,這位叛徒已經被金人任命為濟州知州。辛棄疾聽到這個消息後大怒,決定不惜任何代價也要報仇雪恨,於是他率領僅僅五十人的騎兵隊伍前往濟州,闖入了五萬人的金軍大營,並且在裡面找到了張安國,將他捆綁之後,一路殺出金軍大營,之後過關斬將,晝夜兼程,終於將張安國押回了建康,將此人斬首示眾。

這段歷史讀起來十分的解氣。由此可知,辛棄疾有著常山趙子龍的勇猛、關羽過五關斬六將的豪邁,這樣的有膽有謀、視五萬金兵如無物的豪氣,在兩宋詞人中極其罕見。

辛棄疾回到宋朝的天下,被朝廷任命為地方官。他初到宋土因為沒有功名,所以被他人小看,然而功名之事對於辛棄疾來說,有如他的勇猛擒敵一般,也同樣像探囊取物。《玉堂嘉話》卷二中說:“(辛幼安)少與泰安党懷英友善。肅慎氏既有中憂,誓不為金臣子。一日,與懷英登一大丘,置酒曰:‘吾友安此,餘將從此逝矣。’遂酌別而去。既歸宋,宋士夫非科舉莫進。公笑曰:‘此何有?只消青銅三百,易一部時文足矣。’已而果擢第。孝宗曰:‘是以三百青銅博吾爵者。’才其為,授觀文殿修撰。”

辛棄疾在少年之時,跟泰安的党懷英是同學。某天,他跟黨登上了一座山丘,喝酒後與之話別,然後來到了南宋的天下。而宋朝一向以文士治國,辛棄疾對此不以為然,他覺得考取功名不過就是用三百個銅錢買一部考試教輔材料,而後他果真考中了進士。這個結果令宋孝宗都為之感嘆,說辛棄疾就是用三百個銅錢來換他的官,並任命辛為觀文殿修撰一職。

辛棄疾: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上)韋力撰

回望

一身英雄氣概的辛棄疾,當然對這種官職不會有大的興趣,因為他特殊的人生經歷,使得他堅持主戰,《懷古錄》中接著寫到:“及議邊事,主和者眾,公曰:‘昔齊襄公雪九世之恥,《春秋》韙之。況我與金人不同戴天仇邪?今日之計,有戰伐而已。’時丞相侂胄當軸,與公議合。自是敗盟開邊,用兵於江淮間數年,公力為居多。”

那時,朝中的主和派佔大多數,辛棄疾堅決與這些人爭辯,他認為宋朝應當跟金人不共戴天。而那時的丞相韓侂冑也堅持抗金,但因為韓在後世有不好的名聲,因此也讓辛棄疾受了連累。其實,辛棄疾只是一腔的報國之情,他並沒有跟韓侂冑拉幫結派地搞陰謀。且不管韓抗金的真實目的是為什麼,辛棄疾更多者是想借機來實現恢復中原的壯志。

由以上可知,辛棄疾是位真正的能文能武的全才,他不僅有勇有謀,在填詞方面也同樣有著獨特的面目,他的詞風被稱之為“稼軒體”,而這種稱呼在其當世就已有之。辛棄疾在南宋期間,幾升幾貶,有一度他閒居於江西的上饒,此時,他的弟子範開編出了《稼軒詞甲集》,範在此集的《序》中寫到:“雖然,公一世之豪,以氣節自負,以功業自許,方將斂藏其用以事清曠,果何意於歌詞哉,直陶寫之具耳。故其詞之為體,如張樂洞庭之野,無首無尾,不主故常;又如春雲浮空,卷舒起滅,隨所變態,無非可觀。無他,意不在於作詞,而其氣之所充,蓄之所發,詞自不能不爾也。其間固有清而麗、婉而嫵媚,此又坡詞之所無,而公詞之所獨也。”

辛棄疾: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上)韋力撰

辛棄疾撰《稼軒詞》清光緒十四年錢塘汪氏刻《宋名家詞六十一種》本

範開說自己的老師辛棄疾時時想著建功立業,填詞之舉只是陶冶性情,雖然意不在詞,但所填之詞卻有著獨立的面目。並且範開認為,《稼軒詞》雖然跟《東坡詞》有著相似的一面,但《稼軒詞》也有其獨特之處。有東坡沒有的妙處。

對於這一點,後世多有議論,比如清吳錫麒在《董琴南楚香山館詞鈔序》中說:“詞之派有二:一則幽微要眇之音,宛轉纏綿之致,戛虛響於弦外,標雋旨於味先,姜、史其淵源也……一則慷慨激昂之氣,縱橫跌宕之才,抗秋風以奏懷,代古人而貢憤,蘇、辛其圭臬也。”吳錫麒認為,從大里來說,詞分兩派,而蘇、辛則是豪放派的代表人物。

但是卻有人認為“蘇辛派”不是詞之正統,比如詹傅在《笑笑詞序》中說:“近世詞人,如康伯可,非不足取,然其失也詼諧;如辛稼軒,非不可喜,然其失也粗豪。”詹認為,辛棄疾的詞有些粗豪。而在此前,劉克莊認為,稼軒詞雖然意境很高,但卻有著掉書袋的毛病,其在《跋劉書安感秋八詞》中說:“長短句昉於唐,盛於本朝,餘嘗評之:耆卿有教坊丁大使意態;美成頗偷古句,溫、李諸人,困於撏扯;近歲放翁、稼軒,一掃纖豔,不事斧鑿,高則高矣,但時時掉書袋,要是一癖。”

對於這樣的評價,有人完全不贊同,比如劉辰翁在《辛稼軒詞序》中說:“詞至東坡,傾蕩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豈與群兒雌聲學語較工拙?然猶未至用經用史,牽《雅》、《頌》入《鄭》、《衛》也。自辛稼軒前,用一語如此者,必且掩口。及稼軒橫豎爛熳,乃如禪宗棒喝,頭頭皆是;又如悲笳萬鼓,平生不平事並盡卮酒,但覺賓主酣暢,談不暇顧。詞至此亦足矣。”劉辰翁依然將蘇、辛並提,雖然如此,東坡詞中卻未曾將雅入俗,而辛棄疾比東坡走得更遠。

那麼,蘇軾跟辛棄疾在詞風上有著怎樣的區別呢?古人的一句話說得特別到位,那就是:東坡的詞像詩,而辛棄疾的詞像議論文。

辛棄疾: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上)韋力撰

辛棄疾撰《稼軒詞補遺》民國十一年歸安朱氏刻《彊村叢書》本

到了晚明,毛晉在刊刻《宋六十名家詞》時,寫了篇《稼軒詞跋》,他在此跋中也提到了以上的評語:“稼軒晚年來卜築奇獅,專工長短句,累五百首有奇。但詞家爭鬥穠纖,而稼軒率多撫時感事之作,磊落英多,絕不作妮子態。宋人以東坡為詞詩,稼軒為詞論,善評也。”

在此前,人們說“坡詞似詩,辛詞似論”乃是一句貶語,但毛晉不這麼看,他認為這正是辛棄疾的英邁之氣所在。徐士俊也有著相同的看法,其在《古今詞統》參評語中說:“蘇以詩為詞,辛以論為詞,正見詞中世界不小,昔人奈何譏之?正宗易安第一,旁宗幼安第一。二安之外無首席矣。”

徐士俊認為,這樣的評語正說明了詞內容的闊大,有什麼值得譏笑的呢?而後,徐士俊將詞風分為兩宗,其認為正統者乃是李清照,而旁統者乃是辛棄疾,除此之外,沒人能爭這個第一。這種評價似乎有偏私之嫌。

辛棄疾: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上)韋力撰

辛棄疾撰《稼軒詞疏證》六卷,民國二十年序梁啟動曼殊室刻印與石印混印本,書牌

如果豪放派以辛詞為第一,那麼把東坡應該放在什麼位置上呢?馮班在《敘詞源》中說過這樣一段話:“詞體瑣碎,入宋而文格始昌,名人大手,集中皆有宮商之語。辛稼軒當宋之南,抱英雄之志,有席捲中原之略,厄於時運,勢不得展,長短句濤湧雷發,坡公以後,一人而已。”馮班的觀點應當算是主流評價,其認為蘇、辛雖然並稱,但辛在蘇後。

其實早在金元時期的元好問也有這樣的認定,他在《遺山自題樂府引》中說:“樂府以來,東坡第一,以後便是辛稼軒。”而王鵬運也這麼看:“詞家蘇、辛並稱,其實辛猶人境也,蘇其殆仙乎?”(《半塘遺稿》)王鵬運說,雖然蘇、辛並稱,但是辛詞的境界達到了凡人的最高,而蘇詞則是仙人才能做到者。然而納蘭性德卻不這麼看,他在《淥水亭雜識》中明確地說:“詞雖蘇、辛並稱,而辛實勝蘇,蘇詩傷學,詞傷才。”

前面提到劉克莊認為辛詞有掉書袋的毛病,但他同時也肯定辛詞中所表現出的豪邁氣概,劉在《辛稼軒集序》中說:“世之知公者,誦其詩詞,而以前輩謂有井水處,皆唱柳詞。餘謂耆卿直留連光景,歌詠太平爾;公所作大聲鞺鞳,小聲鏗鍧,橫絕六合,掃空萬古,自有蒼生以來所無。其穠纖綿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劉克莊的這段評語被後世廣泛引用,以此來說明辛棄疾詞作的特色所在。

辛棄疾: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上)韋力撰

辛棄疾撰《稼軒詞疏證》六卷,民國二十年序梁啟動曼殊室刻印與石印混印本,卷首

稼軒詞作在後世影響最大的一首,當屬《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對於這首詞,後世可謂好評如潮,比如宋犖在《跋曹實庵詠物詞》中說:“今人論詞動稱辛、柳,予觀稼軒詞以‘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為最,耆卿詞以‘關河冷落,殘照當樓’與‘楊柳岸,曉風殘月’為佳,它亦未盡稱是。”

宋犖明確地稱,辛棄疾的詞作中以該首為最佳。他認為這首詞可以跟柳永的名作相媲美,而清田同之也有著同樣的認定,其在《西圃詞說》中稱:“今人論詞,動稱辛、柳,不知稼軒詞以‘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為最,過此則頹然放矣。”

明代的楊慎也認為該首詞為稼軒詞中的代表作品:“稼軒詞中第一。發端便欲涕落,後段一氣奔注,筆不得遏。廉頗自擬,慷慨壯懷,如聞其聲。謂此詞用人名多者,當是不解詞味。”(轉引自先著《詞潔輯評》卷五)

楊慎說,辛棄疾的這首詞作得慷慨激昂。辛在詞中把自己比喻成廉頗,有人評價說這首詞中用到了太多的人名,而楊慎認為這種評價是沒能理解辛棄疾在該詞中想表達的觀念。楊慎在這裡所說的“有人”指責這首詞用典太多,這個“有人”其實就是岳飛的後人岳珂,因為岳珂在其所撰的《桯史》中有這樣一段自述:

特置酒召數客,使妓迭歌,益自擊節,遍問客,必使摘其疪,遜謝不可。客或措一二辭,不契其意,又弗答,然揮羽四視不止。餘時年少,勇於言,偶坐於席側,稼軒因誦啟語,顧問再四。餘率然對曰:“待制詞句,脫去今古軫轍,每見集中有‘解道此句,真宰上訴,天應嗔耳’之序,嘗以為其言不誣。童子何知,而敢有議?然必欲如範文正以千金求《嚴陵祠記》一字之易,則晚進尚竊有疑也。”稼軒喜,促膝亟使畢其說。餘曰:“前篇豪視一世,獨首尾兩腔,警語差相似。新作微覺用事多耳。”於是大喜,酌酒而謂坐中曰:“夫君實中予痼。”乃味改其語,日數十易,累月猶未竟,其刻意如此。

某天,辛棄疾寫出了這首《永遇樂》,他十分地自得,於是請了很多朋友來品評,並一再要求來賓指出此詞的瑕疵。這些賓客們大多隻是在那裡誇讚,也有人點評幾句,但這些點評都令辛棄疾不滿意。而岳珂說,那時自己年少氣盛,對該詞提出了意見,稱此詞有用典太多等毛病。辛棄疾聽後大喜,認為岳珂果真點出了該詞的毛病。於是,辛棄疾反覆修改該詞,有時一天會改幾十過。

且不管岳珂所言是否有所誇張,但辛棄疾作詞的謹嚴態度卻讓後世大為讚歎,比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就說到了這件事:“其詞慷慨縱橫,有不可一世之概,於倚聲家為變調,而異軍特起,能於剪紅刻翠之外,屹然別立一宗,迄今不廢。觀其才氣俊邁,雖似乎奮筆而成,然岳珂《桯史》記棄疾自誦《賀新涼》、《永遇樂》二詞,使座客指摘其失。珂謂《賀新涼》詞首尾二腔,語句相似;《永遇樂》詞用事大多,棄疾乃自改其語,日數十易,累月猶未竟,其刻意如此云云。則未始不由苦思得矣。”雖然說四庫館臣把辛棄疾的詞視之為“非正宗”,但同時也承認辛詞在一片婉約之聲中,能顯示出自己的獨特面目,這也正是其價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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