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墩河街,已是一个空壳

石墩河街,已是一个空壳

黄文庆

石墩河街,已是一个空壳

我和本县两位搞摄影的朋友去石墩河的时候,已经知道那条街是一条空街,我们就是奔着这条空街而来的。

两位朋友与那些一拥而上把镜头瞄准花啊草啊追求热闹、唯美的摄影者不同,将更多的精力投放到了人类社会那些刚刚露头的事物、那些被漫漶和虚假遮蔽或掩盖的真相、那些即将被时光彻底带走的场景……石墩河,属于后者。可能再等不到一两个月,整整一条两三里长的石墩河街道就会荡然无存,被在建的引汉济渭工程三河口水库蓄起来的水浪所吞没,沦入几十米深的碧波之下,成为只可缅怀的记忆。

之前,他们如同从某些季节里撤离的候鸟一样,陆续用镜头记录了三河口、枣树岭、大湾、古墓岭等一些村庄、街道搬走的过程,留下了它们一去而不复返的背影,采集和收藏着时代变迁的证据。

我和他们站在石墩河街道对面山腰的公路上,隔着几里远的距离俯瞰石墩河街,整整一条街不见一个人影和一缕炊烟,也不闻一声狗叫和鸡鸣,只有空壳街道不一样的冷清和寂静。当时我想,我们面对的,像是一个灵魂已经撤出的躯体而非一个正在睡眠的人。

石墩河街,已是一个空壳

在那里拍了几张远景之后,我们就下了公路,沿着一条被废弃的土路,过了那座有些破损的石拱桥,走进了幽深而狭窄的石墩河街道。

几里长的街上,真的是萧条、空旷极了。

家家户户的门都锁着,不,有些房门和院门是敞开着或虚掩着的,无论那些从锁着的门缝还是从敞开的门里望进去,屋内、院内已是空空如也。也有一些人家,屋里还残留着一些可带可不带的物品——磨损已废的锄头,再也用不上的木头风车、织布机、人力车的木头架子,透了底的箩筐,只剩下一扇的石磨,遗留在墙上金字还闪闪发光的小学生奖状,过去年代的深筒水鞋……

有几家院子里,已是满满一滩葱葱翠翠的绿草,草边站着一棵椿树或樱桃树,椿树已然撑开了绿伞,樱桃树刚刚开过了繁花,枝上还剩下没落尽的几瓣;谁家的门外那棵扭曲的老榆树,树上正落着嫩绿的榆钱。还有一棵不知名字的树上,才吐出零星的碎绿,一个鸟窝黑黑地悬着,有喜鹊喳喳喳地叫着,飞往远处。谁家的铺板门口,一丛绿草摇摇曳曳,几缕瘦弱的草藤缘着门缝,已经够着了吊锁。

石墩河街,已是一个空壳

街的中段,镇政府办过公的那院房子,墙壁还是那么洁白,墙上关于计划生育控制人口、“两学一做”“八荣八耻”“三个代表”“扶贫攻坚”的标语还是那么鲜红;一扇门的把手上还别着一张报纸和一份文件;一个站不稳的宣传栏架子,也已栽倒在荒草里。街道上还残留着修摩托车的和做纸扎活的店铺的招牌。一只癞蛤蟆公然跳到了街中间,骨碌着眼睛,打量着一切;一只戴胜鸟,头一偏一偏地在远处跳来跳动去,在街道啄食时光遗失的什么。

街道已经断电和断水了,没有耷拉下来的那一截电线上,停着三只燕子,呢呢喃喃地说着什么,它们不知道山河的变迁,不知道不等冷霜凉风的秋天来临,它们就得在别处筑巢,给它们留门的人家,已经不知去向。

街道最南端有一大片林子,树木又高又大,树缝里露出一些房子,那里是学校的旧址,铁栅栏的校门里外都是一片寂静,那些朗朗的书声和稚嫩的歌声也已搬迁到了几十里之外。

石墩河街,已是一个空壳

我们三个人像是返回忘川的人,回到街道中间,坐在石檐坎上说着什么——

老梁指着一座有雕花的房子说,那是他丈人家从前住过的房子,她老婆就是在那座房子里出生的。多年前,他到石墩河来,在那房子里住过几天。那时街上白天热闹,搞啥的都有,晚上却寂寂静静,只能听到做豆腐的人家用石磨磨豆子的声音和漫山的风声。

老王问我对石墩河知道些什么?

我对他们说,石墩河得名于小街北端河滩上的一块石头。那石头高高地冒出水面,就像是一个过去年代装粮食的那种糊了牛屎的囤子。囤口直径约有三尺,囤深一丈有余。传说此石囤能预见年辰丰歉。囤中沙满必是丰年,沙空则必为歉年。在此石囤左右两边,有两个石窝,那是两个金鸭子晚上歇卧的地方。传说金鸭子白天在离石墩河二十里外的小堰沟瀑布边活动,晚上就来这里歇息。后来,一对金鸭子被盗宝客盗走了,石囤子预见丰歉就再也不灵了。至于石囤河为啥改称为石墩河,可能因为谐音,更因为旧时河上无桥,只有一些省略号一样的石墩,才这样称呼吧!

我还给他们说了另一个故事。这石墩河地面上,民国间有一个怪人叫肖正财,有一年,他被拉兵拉走了,过了几天他因为开小差想开溜被割掉了半只耳朵,人家想让他知道军法的严厉,并想通过他杀鸡儆猴。没想到,过了几天,鬼机灵的他又瞅机会开溜了。这回他远走高飞得到成功,不敢回石墩河,不知在哪里学着做生意。反正几年之后,他带着一笔钱财回来,修房置业。可是街中段有座不大的关帝庙,卡在那里,让他觉得有妨碍,就想办法看怎么能把关地庙迁走。自古迁庙不是一件随便的事,一要不触犯神灵而招致灾祸,二要给当地的人们一个说法,不能犯了众怒。肖正财到底是肖正财,他就请来了戏班子,在关帝庙前连唱了三天大戏。当着众人的面,向关帝焚香、祷告:“关公老爷,你的庙局促地处在这街道上,地方狭小,又很嘈杂,您受委屈了,我已经为您另外挑选了一块庙址,那里是风水宝地,想把庙迁过去,不知您老人家答不答应?高不高兴?”肖正财假意和关帝对话,关帝给他说可以迁庙,不过等庙修好后,还得连着再唱三天大戏。听到“关帝的回答” ,他又连磕了三个响头,千恩万谢。众人感到神奇,信以为真,也就陪他给关帝磕头感谢。于是,关帝庙迁出了街道,黄金地段的关帝庙旧址就归他所有了。街南头的关帝庙修好后,他信守承诺,又唱了三天大戏,赢得了众人的称赞。俗话说,人算不如天算,人太奸诈了必然不会长久。后来,肖正财的家还是败了。听说是他得罪了陈家坝的陈老爷。陈家想将自己家的姑娘嫁给肖家,肖家不答应,陈家就请了一位道行很深的风水先为肖家造祸:风水先生到肖家团转看过后,对肖正财说:“街口那边有个石棱坎,影响你的轿子的出入,最好把它打掉,要不会有不顺;还有,你家的旱地那么多,要是在旱地上面的台子上修个水塘,就能种谷子和种莲藕了。肖正财觉得在理,就一一依照风水先生的办了。后来,那位风水先生暗地里透露,石墩河街后的山梁是一只下山虎,打掉了那道石棱坎就是剁掉了老虎的前爪,老虎失去了前爪,就没有一点虎威了;肖家院子后的台子上修了水塘,就压住了他家的地脉,破坏了他家的风水,岂有不败之理。

石墩河街,已是一个空壳

正在我们讲述这些如风往事的时候,一位白头发老汉过来了。我们问他高寿,他说七十八了;又问他来干什么,他说什么也不干,只想从新移民住宅区过来看看。他是三天两头来看的,把老屋的门打开,在屋里坐坐,抽一锅旱烟,给没有带走的已经过世几十年的母亲遗像敬一炷香,再到后边的院子里转转,那里有他打的井,有他家的石头马槽;他会给带不走的猫带点吃的。他把家里的狗和鸡都带走了,可猫就是不愿离开,它在黑咕隆冬的屋子里上上下下转悠,像是要看守住一院瓦房和一条街道。

我们们还在空荡荡的街道遇到另一个背着背篓的老汉。他须发皆白,长须飘飘,仙风道骨。他说他是从小堰沟那边过来的,不愿走山梁上,想来这里看看。在他年轻的时候,这里是逢场的,一四七的场。从老人的兴奋神情猜测,这里一定有过他年轻时的梦,也许还有他走远了的爱情故事。

我们要离开了,却遇到一对中年夫妇领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来了,他们拉着架子车,说要把家里的一副石头手磨和爷爷、祖爷的墓碑运到现在住的移民新区。那男的不说话,女的说,石磨和墓碑都是他家的根,不能把根丢了。

离开石墩河街后,到了那座石墩河大桥边,我问老梁和老王还看不看那个石囤子。他们说,不看了,那只是传说,知道就行了。

我回头打量石墩河街后的的山岭,想找找那只被砍断了前爪的下山虎在哪里,打量了半天,也看不出一点所以然来。

这时,我猛然听到一阵蝉鸣,这可是我今年初夏听到的第一声蝉鸣!同时,听到了石墩河街下靠西的的坝子上传来密密麻麻的蛙鸣声,不知有几千只、几万只青蛙、蛤蟆在那坝子上叫,荒芜了的几十亩坝子,已经成了荒草野树和青蛙、哈蟆以及昆虫们的世界。

听着蛙鸣,顿时有了一种沧海桑田的感慨。

“山河只是一个载体、一个容器罢了,村庄、街道也都只是一个容器罢了。人迁走了,人把这个容器让给了浩浩淼淼的大水,以后,水就住在石墩河人居住过的地方!”我这样想着,离石墩河街越来越远。

石墩河街,已是一个空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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