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之水:同心一挽束千結

揚之水:同心一挽束千結

同心一挽束千結 ◆ ◆ ◆ 文 |揚之水

挽帶為結,同心結是一個基本樣式:兩股交搭,挽一個方勝式的花結,結在中心,而帶伸四面,它在佛教藝術中表現最清楚(圖1-1~4),當然這也是世俗用物的移植。後世書簡仿樣摺疊,名作同心方勝,更可見得明白。南朝梁武帝《有所思》“腰中(一作間)雙綺帶,夢為同心結”,便是借了這個樣式而意取雙關。辭書或把同心結解作“用錦帶編成的連環迴文樣式的結子”,所謂“連環迴文”,其實是從同心結的基本式樣發展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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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作同心結的可以是絲帶,可以是錦帶,又或者用五色線縷,北周庾信《題結線袋子》“一寸同心縷,千年長命花”;宋詞調名有“五彩結同心”,都說的是以線縷結同心。同心結的基本樣式自南北朝而隋唐而兩宋,似乎無多變化。洛陽博物館藏一枚唐代鍍金銅梳背,圖案是蓮花臺上的一對鴛鴦共銜一個線縷結同心,下垂花毬(圖2-1)。南京北宋大報恩寺塔地宮出土一枚繡羅殘件,暗花羅上金線繡一對交頸鴛鴦,側邊系一個同心結(圖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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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還有綬帶。鳥銜綬帶便是唐代十分流行的紋樣,“刻以為龍,鑄以成鵲”的千秋鏡中,圖案每佈置為“鵲飛如向月,龍盤似映池”(唐張匯《千秋鏡賦》),向著月宮的一對飛鵲口銜挽出一個同心結的綬帶(圖3-1~2)。借了“綬”的音和義,此帶因有名作“長壽帶”。張說《奉和聖制賜王公千秋鏡應制》句雲“寶鏡頒神節,凝規寫聖情。千秋題作字,長壽帶為名”。“千秋題作字”,指有著“千”“秋”字樣的幡勝;“長壽帶為名”,其句下自注曰:“以長綬為帶,取長壽之義。”長綬帶便是鳥雀所銜。所詠雖是唐玄宗千秋節時頒賜群臣的盤龍鏡,但題寫“千”“秋”的幡勝和鳥銜綬帶,卻是作為吉祥紋樣廣泛施用於銅鏡和銅鏡之外的各類用品,乃至綬帶也或獨立出來成為裝飾紋樣,如洛陽龍康小區唐墓出土的一對鍍金銀簪(圖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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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銜綬帶至兩宋已經不是時尚,不過“長壽帶”卻是延續下來,而名作延壽帶,式樣則更為細巧,即以同心結的基本樣式為基礎,四外分付更多的花結,——演變方式正如同以一朵花為中心而向周環輻射形成的寶相花,且取式不再拘於綬帶。大英博物館展陳一件大維德基金會藏青瓷盒,蓋面四向各一個同心結,中間一枚花錢,上有“福壽延長”四個字(圖4-1)。瓷盒時代約當北宋初,蓋面圖案中的同心結與浙江臨安吳越國康陵出土用作懸系玉勝的同心結造型一致(圖4-2),特地刻劃於花錢的“福壽延長”,便彷彿為此類式樣的同心結釋義和命名,即帶名延壽,取意福祉綿長。北京磁器口金代石槨墓出土一枚白玉結,式樣與以上兩個實例完全相同(圖4-3),這一時空遠隔的傳遞,使我們認識到延壽帶的紋樣史從圖式來看,是不曾間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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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壽帶天下風行的一段“殊遇”,是在宋真宗時期,宋遼澶淵之盟過後,朝廷大舉封禪之外,又效唐尊老君故事,尊九天司命天尊為聖祖天尊大帝,將七月一日聖祖下降日定為先天節;十月二十四日聖祖降延恩殿日為降聖節。柳永《玉樓春》:“鳳樓鬱郁呈嘉瑞。降聖覃恩延四裔。醮臺清夜洞天嚴,公讌凌晨簫鼓沸。保生酒勸椒香膩。延壽帶垂金縷細。幾行鵷鷺望堯雲,齊共南山呼萬歲。”所詠即宋真宗迎“天書”事,“保生酒勸椒香膩”,“延壽帶垂金縷細”,便是《宋會要》所云詔令天下“先天節、降聖節日,除休假、齋醮、斷屠宰、禁刑罰一依定式,令天下以延壽帶、續命縷、保生酒更相贈遺,著於令式”,而延壽帶的式樣也是出自九重,即所謂“以畫本付有司,並榜坊市,令人模造”。真宗過世,仁宗即位,詔以“天書”隨葬,“一國之君臣”尊“聖”而“如病狂”的鬧劇也隨之消歇。不過正像唐代盤龍鏡中的長壽帶以千秋節而成為吉祥紋樣,先天節、降聖節的縷金製為延壽帶、續命縷,也因為它的風行天下而成為兩宋流行紋樣。依照朝廷頒佈畫本天下模造的金縷延壽帶究竟式樣如何,雖未能確指,但以前舉青瓷盒圖案中的延壽帶為參照,似乎不難推知。

到了南宋都城,以同心結為基礎的花結又發展出新樣,名曰百事吉結子。吳自牧《夢粱錄》卷六記十二月行事,道臨近歲旦的時候,“席鋪百貨,畫門神桃符,迎春牌兒”,“醫士亦饋屠蘇袋,以五色線結成四金魚同心結子或百事吉結子,並以諸品湯劑,送與主顧第宅,受之懸於額上,以辟邪氣。街市撲買錫打春旛勝、百事吉斛兒,以備元旦懸於門首,為新歲吉兆”。“百事吉”,源出秦漢占卜家語,後世逐漸演變為吉語,且由此生出各種表達吉兆的祝頌方式。陳元靚《歲時廣記》引北宋溫革《瑣碎錄》:“京師人歲旦用盤盛柏一枝,柿、橘各一枝,就中擘破,眾分食之,以為一歲百事吉之兆。”這是以幾樣物品的諧音再加上“行為藝術”, 合作吉語。斛,宋元常用它代指壺瓶之類器具,如澡浴所用之浴斛,又插花之壺瓶,——辛棄疾《添字浣溪沙·用前韻謝巖叟瑞香之惠》“赤腳未安芳斛穩,蛾眉早把橘枝來”。《夢粱錄》中的“斛兒”, 當指尺寸較小的壺瓶。“百事吉斛兒”,也很有可能是壺瓶上扎束百事吉結子,如此方得懸於門首。至於“百事吉結子”,則明確說明是以五色線編結,而作為圖式,它的前身當是唐代銅鏡鏡背圖案中的“吉”字幡勝(圖5-1)。都城歲末,醫士以如此這般的吉物饋送主顧,原是因為它本來即為節令時物。周密《武林舊事》卷三《歲除》一節說道,“后妃諸閣,又各進歲軸兒及珠翠百事吉利市袋、小樣金銀器皿,並隨年金錢一百二十文”。“珠翠百事吉利市袋”,此“百事吉”,或即“百事吉結子”的省稱。“利市”,本義是商貿之盈利,宋人常用來指稱誕育等節慶時使用的喜錢。蘇軾《減字木蘭花》“利市平分沾四坐”,便是李公鐸生子,賀席上的場景,此“利市”,即金銀喜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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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相互饋贈的節令時物,百事吉結子與百事吉利市袋式樣及製作材料當不止一種,或以五色線編結,或以珠翠,又或鏤銀仿樣製成。鏤銀既仿五色線之編結,自要講求精細,正如詞人筆下的金縷延壽帶,是所謂“延壽帶垂金縷細”也。浙江臨安楊嶺宋墓出土類如幡勝的一對金飾,正是鏤金如縷線(圖5-2)。金飾也同幡勝一般下有幡腳,上端有環,由一枝鳥銜環的銀簪懸挑,卻不像幡勝那樣每每在幡面上作吉語,而是通體做成一大一小兩個相連的花結,大的一個帶心結作一毬,毬表鏤作簇六雪花,便是《營造法式》卷三十二列舉門窗格扇花中的“簇六雪華”。用作懸挑的銀簪腳有銘曰“柳巷內冀貴壹郎”。以唐代“吉”字幡勝為參照,曰此金飾為金縷百事吉結子之屬,應該是不錯的。與它同出的尚有三枚銀鎏金佩飾,造型與滴珠式霞帔墜子相似,也是以兩枚片材扣合成型,卻是尺寸偏小(圖6-1~3),且更為輕薄,其中一枚頂端微殘,殘高5釐米,寬3.7釐米,厚0.5釐米,上方是百事吉結子, 垂帶抱住下面的一個花錢,錢肉四向均分為四個空間,兩面紋樣各不相同:一面鏤作粼粼水波里的四尾魚,一面是羅地上的四枝桃花。另外兩枚造型相同,只是錢肉的紋樣相異,其一兩面都是五出花,不過一面是水波紋的地子,一面是羅地,頂端花結裡有一個細孔, 原初必也穿綴小環。其一一面鏤作一大朵四出花,每個花瓣裡一朵小花,一面兩邊是相與顧盼的折枝桃花,上方月牙,下方三星,頂端的花結裡穿了一個用於懸系的小環。它的紋樣很容易教人想到“桃之夭夭”(《詩·周南·桃夭》)與“三星在戶”(《詩·唐風·綢繆》),都是兩姓好合的意思。

又有諸暨大侶酈村宋墓出土的一枚銀飾,百事吉結子下覆的花錢以細密的連珠紋勾出內郭和外郭,錢肉一面鏃鏤纏枝卷草為地子,其上打作“大泉五十”,一面鏤作鳳穿花(圖6-4)。仍援前面舉出的青瓷盒圖案為比照,可見構圖元素的延續,只是這裡的花結與花錢合而為一,並且以鏃鏤工藝而使之輕盈倩巧。既取時稱“利市”的喜錢作為裝飾圖案,則所謂“百事吉利市袋”, 或者就是此類。而以四尾游魚佈置紋樣的一枚,構圖正與《夢粱錄》中說到的四金魚百事吉結子相仿。總之,這一組出自臨安及臨安周邊的金縷飾、銀縷飾,不論從圖式的傳承,還是據當時人的相關記載,都表明此為都城風尚之下式樣不同的節令時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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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為吉祥紋樣,百事吉結子的使用當然會很普遍,安徽休寧南宋朱晞顏墓出土金六方盤盞一副,承盤盤內鏨刻的花結,又福建泰寧窖藏銀鎏金八方盤的盤心圖案,應該都是當日流行的百事吉結子,而更以極盡盤旋迴繞不見首尾之變化爭奇鬥勝(圖7-1~2)。此外它還可以成為其他紋樣的構圖元素,比如嫁娶必備之“三金”中的金帔墜。金壇城東楊賀巷七隊夫婦合葬磚室墓出土一枚南宋金帔墜,下方一個密葉捧出的蓮花臺,花臺上一對交頸鴛鴦,合吻處一個花結(圖7-3)。這一朵花結也可視作百事吉結子的式樣之一,用於象徵兩姓好合的雙魚、雙鴛鴦,自然合適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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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金銀打造的雙魚,宋墓出土不止一例。福建邵武故縣南宋金銀器窖藏中有一枚銀鎏金雙魚,長7.3釐米,是頭尾相抵呼吸與共的一對鯉魚,合吻處用作穿系的小圓環,更像是彼我相與噓出的一個泡沫(圖8-1)。浙江仙居縣出土一枚金雙魚長6.5釐米,系以打製成形的兩片扣合而成,造型與前例相近,卻又在兩魚相對張口噓氣處湧起一枚花結,或曰百事吉結子(圖8-2)。以魚身均有用作佩系的小環或孔洞,今人多視它為佩件。用作佩飾是可能的, 但它卻還另有故事。《夢粱錄》卷二十《嫁娶》一節說道,“既已插釵,則伐柯人通好,議定禮,往女家報定。若豐富之家,以珠翠、首飾、金器、銷金裙褶(一作褙),及段匹、茶餅,加以雙羊牽送,以金瓶酒四罇或八罇,裝以大花銀方勝,紅綠銷金酒衣簇蓋酒上,或以羅帛貼套花為酒衣,酒擔以紅彩繳之”。“女家接定禮合,於宅堂中備香燭酒果,告盟三界,然後請女親家夫婦雙全者開合。其女氏即於當日備回定禮物”;“更以空酒罇一雙,投入清水,盛四金魚,以筯一雙、蔥兩株安於罇內,謂之回魚筯。若富家官戶,多用金銀打造魚、筯一雙,並以彩帛造像生蔥雙株,掛於魚水罇外答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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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臨安楊嶺宋墓兩個銀片扣合而成的一枚鎏金銀方勝,圖案是交錯相疊的兩個方勝,錯出的八個角里各鏤一朵花結,中央的鎏金團窠內打作銜花的“顛鸞倒鳳”(圖9)。定禮用物中裝入金瓶酒罇的“大花銀方勝”,當類同此式。而“豐富之家”用金銀打造金魚一雙掛在“魚水罇”外,邵武窖藏和仙居宋墓出土的雙魚,大約就是這一類。湖北黃石河口鎮鳳凰山南宋呂氏墓出土一枚金帔墜,便好似把仙居宋墓出土的一對金鯉魚組織到帔墜的圖案裡,而同心結下合歡的兩股直垂到底端分作兩向,卻依然盤繞回環不分離(圖10)。四川博物院藏一件南宋夾層銀盃,一對杯耳做成雙魚,—造型適與邵武窖藏和仙居宋墓出土雙魚相同,內杯杯心鏨刻百事吉結子(圖11),也是以組合構圖元素的方法,用當日人們熟知的紋樣講述生活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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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心結本是生活中的平常用物,因樣式而得名,因佳名而成為傳承久遠的傳統意象,歡愛,諧美,和順,吉祥,承載普天下人的心願和祝頌,它因此得以同心一挽束千結而變身為各種紋樣:長壽帶、延壽帶、百事吉結子,名稱有變,用途有異,而寓意不改,其實依然可以統稱為同心結。作為主紋是如此,用作輔紋亦即作為構圖元素,它也常常是管領風韻的藝術語彙,比如前面舉出的雙魚金帔墜,交頸鴛鴦金帔墜。

順便提及,宋代開始流行的絛鉤、絛環也常取式於同心結, 天津博物館藏一枚宋代白玉結,便是同心結式玉絛環(圖12-1);常熟博物館藏一枚清代白玉結,則是以兩個同心結做成的一副玉絛鉤(圖12-2),卻都是以別樣的藝術語彙回到同心結的“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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