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圖書房」朱天文《童年往事》

「少图书房」朱天文《童年往事》

「少图书房」朱天文《童年往事》
「少图书房」朱天文《童年往事》

祖母叫他阿哈咕。相信他將來會做大官,對他特別好。祖母有句口頭禪:「前世不修,兒子做媳婦」,那是每次看他被處罰洗碗的時候,必講的恨話。

如果當導演也算做大官的話。那末,他祖母無名目的相信是不錯的了。

父親在阿哈出生第四十天的光景,帶隊到廣州參加省運會,遇見以前他中山大學同學李薈,當時李薈在臺中當市長,說臺灣很好,要父親來看看,父親真的就來了,寫信回老家,說臺灣還有自來水供應。那是民國三十六年,第二年他們全家也來了,住臺中。父親任市政府主任秘書。

父親在廣東梅縣曾經擔任過教育科長,鄉人都喊他芬明先生。三十八年,父親調到新竹,在臺北上班,因氣候潮溼染上氣喘,為了他的身體,阿哈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全家又搬到了鳳山。阿哈印象中的父親總是捧著書本在看,後來得了肺炎,一咳嗽就避開小孩,因此也不與他們小孩親近。阿哈記得母親。常常把生蓮藕洗得很白很乾淨,切成一片片裝在搪磁盤子裡端給父親吃。祖母經常在包銀錢,準備要一起帶進棺材裡去的。

每個黃昏,八十歲的祖母在街上叫阿哈吃飯,阿哈一定是在城隍廟旁邊小巷子裡跟人家賭博,不理那喊近了又喊遠了的「阿孝仔」,只管贏錢,或輸錢。在家裡,母親叫姐姐把火種抽大,發現荷包遺失了五元,問小弟,小弟沒拿,問阿仁,阿仁在蹲茅廁。牆根貼著一張九九表的廁所裡,阿仁一邊拉屎,一邊喃喃背誦七九六十三,對他而言,這幾個數目醜怪極了,他恐怕一輩子都記不住它們。當它們變換了次序以九七六十三的隊伍又出現時,阿仁感到非常痛苦。這也是父親比較顧念阿仁的原因之一,因為阿仁嬰兒時期發了一回很嚴重的高燒,到父親去世前都還在懷疑那回的高燒是否曾經把阿仁的腦筋燒壞了。

父親很孝順祖母,吃飯一定要等到祖母上桌才開動,這時阿哈溜回家來,先在木瓜樹地上挖了一個洞,把贏的滿滿兩褲口袋彈珠和幾個銅板埋進土裡。母親已經拿著竹鞭等著他,問他五塊錢在哪裡。他並不害怕母親,但是父親放下書本叫他過去,他虛弱的站在父親跟前,忽然父親用中指關節用力敲了他一記。很多年以後,他還會感覺到父親的這一記力氣,他像不倒翁前後晃了兩晃,沒有倒下,站住了。當他領著母親走到木瓜樹下起贓物時,發現他的那些彈珠和銅板全部不見了。他的驚怒,木瓜樹的大葉子在晚風中沙沙沙響,籬笆的縫隙外面流動著黑夜。

結果總是出去叫喊他回家吃飯的祖母,找不到回家的路,坐著三輪車回來了,母親趕出門付錢給三輪車伕。祖母喳喳噪噪下車進屋,聲音嘶啞但肺活量充足。「記不得咧,記不得咧,去尋阿哈咕,記不得轉回的路咧,阿哈咕有轉來莫?」五年後,到他成長為男子體格的十七歲年紀,便可以為了祖母去把三輪車伕追打了一通,為著那名可惡的車伕向八十五歲迷途的祖母索取一百塊錢車費,他把人家打跑了,一毛也不給。

他們全家八口入,圍坐在木頭矮桌上吃飯,唯有阿哈面對紙門罰跪,這種處置令祖母極不樂意,遂獨自向隅扒飯。她不樂意的還包括住進這棟日本式榻榻米的宿舍裡,人們像小獸一般爬來爬去,卻又買了許多竹凳子來,蹲坐在上面吃飯寫字。她覺得她睡在家鄉那張大床上,雕鏤著呂洞賓三戲白牡丹的欄干木床上,好像才是昨天的事。

飯桌牆上也貼著一張九九表,阿仁吃一口飯就默看一次乘法表,姐姐教阿仁吃飯前背一遍,吃飯後背一遍,不要一面吃飯一面背,會肚子不好。祖母很快吃完飯,帶阿哈去廚房洗手腳,告訴他莫要緊,莫要睬他們,等他長大他就有辦法了。

其實不必等到他長大,他已會跑到電線杆下面,仰臉觀望兩個工人爬在電線杆上修電線,等著工人剪落的銅線從空中掉下,趁沒有人看見,把一截截銅線偷偷撿走了。他去琳琳琅琅吊滿一屋子怪東西的舊貨商鋪那裡,把銅線換得了幾毛錢,再把換得的錢去木工鋪要師傅幫他車一個陀螺。他喜歡看著木塊在刀鋒底下一圈圈脫去衣服,最後活溜溜旋出一顆光光的陀螺。

他們都到廟口打陀螺,有時祖母拎著一個包袱經過街道,看見他,叫阿哈咕,同我轉去大陸吧。他不要去,祖母便自己一拐一搖的走開了。一塊玩的孩子鬧起他,阿哈阿哈大卵巴,阿哈阿哈大卵巴,他跳起來去追打那個孩子,把人家推跌在地。他在鳳山的外號就是如此被祖母叫出來的。即使二十五年之後,他變成一位導演回來這裡,雖然張仔被人殺死了,張仔的哥哥跑來看他,還是叫他阿哈大卵巴。還有阿猴,騎著單車來,跟別人講,阿哈以前什麼事都不做,就愛唱歌跟耍寶。

他們在五十二年秋天最愛唱的歌,是用腹腔共鳴低沈的壓出成熟男人的聲音。聲音裡這個男人帶著滿身肌肉和酒氣,也許是剛下船的大副,唱道:不管你有偷漢子,還是沒有偷漢子,你有跟一個少年作會走,走到公園運動場,伊手摸你的髂胛胼,嘿嘿啦囉啦囉……唱到這裡,他們總要裝作空中碰一大杯。仰頭幹掉,於是蓬草般的頭髮更糾纏,眉毛更濃,眼睛更深了。但他跟阿猴張仔阿水。充其量仍只是省鳳高中的光頭們,他們正覬覦廟側一個賣布攤,布販是外地來的漢子,很撇,穿著黑白相間寬條紋西裝,像只斑馬蹲在路邊。

他使個眼色,跟阿猴一擺一晃走到布販前,把塊布匹撩到販子臉上,問販子做生意有沒有先打聽,這地方是誰的,沒打聽就來擺攤子賣布!他回頭叫阿水張仔,兩人子溜煙跑亂,到卷口埋伏堵人。布販載著一大包袱布山開走,摩托車騎到巷口就被阿水張仔堵住,不過他跟阿猴趕來時,阿水老媽已從對街跑來,把圓胖的阿水一路撕打扭回家去,布販便挨蹭著硬擠過他們當中,卜卜撲撲騎跑了,放出一巷子柴油黑霧。

若是他們徜徉在廟前大榕樹上。老遠望見吳淑梅從市場走來,就放聲高歌,一條改過詞的臺語歌:我有一個可愛的阿飛小姐,面肉是又粗又黑又很大棵?伊的頭毛垂到肩頭也很古錐,伊就是高中的落第生……他每天在鳳山火車站等到吳淑梅,然後遠遠跟在吳淑梅後面,直跟到吳家,他也只能騎著單車,在吳家門前那條窄巷,騎過來騎過去,正著騎倒著騎。最後他會把迭折成十字的情書穿上一根樹枝,丟進吳家,不幸吳家媽媽正好推開紗門出來,打中了她額頭。而就在假日的上午,吳淑梅母女買菜回來,經過城隍廟前,吳媽媽要女兒把菜籃先提回家,在他們戲謔的歌唱聲中,向樹下走來。嬌小乾淨的吳媽媽站定樹下,向他招招手,要他下樹,溫和的問他是曹公路那邊何家的孩子嗎?樹上的阿猴跟張仔幸災樂禍發出笑聲,替他報名字叫何孝炎,阿哈咕啦。吳媽媽告訴他先把書念好,唸書最要緊,後來還比比額頭,說他有一天差點打中她的頭。明明打中卻說差點打中,使他初次感覺到女性的非常溫柔的一面。

張仔海外散仙,父親是吹糖人,跟阿哈小學同學,五年級開學第一天兩人因為交換小刀結成莫逆。瘦高的阿猴最冷靜,腦後見腮,聽說這種人會出賣朋友,但現在的阿猴卻是每天中午必定偕同老婆來拍電影現場,送一簍水果和好幾打養樂多。阿水從小跟他家對面住,兄姐幾人都到國外了,家中剩下阿水的老母王媽媽,每天做麵食送到現場,並不管他剛剛才吃掉一盒便當,必定要他把一碗炸醬拉麵吃了。阿哈徵求他的工作人員誰能幫忙把面吃掉,他痛苦的說,不吃完他會被王媽媽打死,吃完他會脹死。

阿哈在學校裡有唐戴維,中午吃便當時。兩人就到講臺主持小小廣播電臺,賣廣告、報新聞、唱他們唯一的一條英文歌曲「我要去過一個夏天的假期」。小小廣播電臺每天節目雷同,大家卻一直樂此不疲。他未曾料想在他三十六歲那年春天,便是憑著當年這一段經歷,去參加黃俊雄首次國語布袋戲「西遊記」的配音工作,擔任豬八戒及各種小妖怪。

唐戴維總是很努力要將英文考卷移過來給他偷看,只是阿哈的英文破得連他自己也懶得作弊了。他們班導師Cosine,讓你相信是那種以抓作弊學生為樂的人,頭光臉滑斯文之極,看在他眼裡,很乾。他便做出一副夾帶小抄的樣子,果然把Cosine誘到跟前,逮住他。沒──啦,他鬆開拳頭,嘻著臉把只光光的手掌攤到Cosine臉前,什麼也沒有。於是他被叫到辦公室寫下一份悔過書,罪名是戲弄師長。

那天下午放學後他們到士官俱樂部撞球,水泥禿禿的房子裡逆光,反差大,是黑白底片暗的部份,屋外下過雨又出太陽,漉漉的陽光很荒遠,是底片明的部份。收音機在報今日天氣,女播報員鋼絲般的聲音像一條條五線譜,那些抽象的名詞,高氣壓在北緯三十二度、東經一一六度,即在華中東南伸展……像跳動的音符在譜上唱歌。他一人凌空拋木球玩,黑球、黃球、紅球、綠球輪著從右手拋上去,左手接下來,跟祖母每次愛凌空丟番石榴表演特技一樣。只是他的技術甚差,沒接到的木球打在水泥地上,骨窿骨窿任它們四處滾去。忽然一名士官從裡面房間衝出來,奪掉他手中的木球,把他拽進房間,摔在一架收音機前面,要他聽!

那架普魯士藍的盒箱裡有人嚎啕大哭,悲哀的奏樂掩過哭聲,樂聲哭聲和嗚咽的人潮上面,遠遠的、沈甸甸的砰一響,隔不久,砰又一響……老士官釘在他耳邊咆叫,「十九響,喪炮十九響。我告訴你,十五秒響一次,我算過。」廣播員報誦了許多他不知道的人名,大殮五萬人公祭,他只認識三個人,病故的阿誠伯──陳副總統,以及九點十分總統和夫人緩步走出靈幃。老士官繼續咆叫他,一字一字但願能變成一顆一顆子彈打入他腦袋中。他推開老士官,跟阿猴一票人跑出房子,士官追到門口還罵,被阿猴揀了塊磚頭砸來,把玻璃窗打破了。

學校寄通知來,姐姐陪著到辦公室,教官說明本來照何孝炎的情形,大過三次要被開除,學校將再給他一次改過的機會,讓他留校查勘。不過他們班導師堅持不收,決定把他調到別班。他望見辦公室另一頭,他們班導師Cosine正襟危坐在喝茶,他順手撩走辦公桌上插在筆筒裡的一支錐子。窗外操場上,那面降半旗猶自迎風招展,他無緣故想到報紙上說副總統很節儉,陪葬的東西只有一根竹杖和一頂呢帽,令他覺得那是他死去多年的父親。上班的父親,穿著一身漿挺的卡其中山裝,用衣夾把褲管夾緊免得騎車時弄髒,然後戴上他的圓盤帽,出院門,跨上那輛乾淨發亮的腳踏車,騎出去了。上課鐘響時,他潛到車棚裡,對著Cosine的腓力普單車車胎就是一錐子,把輪胎戳了個大洞。

父親死的那天,民國四十八年。下午他去學校看初中發榜成績,跟小朋友在操場玩克難棒球,把辦公室玻璃打碎了,校工跑出來罵他們,反正畢業了不怕,是那麼自由快樂的被人咒罵著。教室前面擁著一些學生,吱吱雜雜像一群小雞議論是非,還有女生蹲在教室一角哭,同學告訴他說考上的人桌子上有用粉筆打一個勾。他走進教室,看見他的座位桌上,有一個白色的大勾。

回到家,他告訴母親考上了鳳山中學,母親過來抱住他親了一下。母親很少有這種舉動,今天好像特別愉快,他非常靦腆,傻傻站在那裡咧著嘴。父親躺在靠椅上,望著他們母子微笑。微弱的笑容,常常在一陣掏心扒肺的咳嗽之後出現,有如對誰表示這不過是例行公事,請不要嚇到了。

他跟父親兩人在記憶的鏡中,竟然同時浮現了同樣的那一天。那一天母親把溼毛巾和麵盆收到廚房,將爐上的滾水澆進盆裡,燙泡毛巾,然後在水溝邊用水衝痰盂,結成塊狀的血絲衝進溝裡,怵目驚心,母親掉下眼淚,回頭看見他怔怔站在屋中,叫他去洗澡,背後那盆水,曬了一午晝,溫溫的可以洗了。他下到後院,當院一大澡盆水,曬得水光熠熠,他脫光衣服在盆邊抄水,衝身子。父親躺在屋裡,望著日式玻璃長窗外的阿哈,拔長中矯健的身體,黑手黑腳黑身,裸著肉白的屁股,父親就那樣平靜的望著,有一種悠遠的悲哀。

姐姐從廚房上來,斜靠在門邊,也很高興他考上了初中,問他記不記得六歲跟她去臺北考試那次,他不記得了。姐姐說有啊,「住新竹的時候,爸在臺北,我去臺北考一女中,你吵著要跟我去,我就帶你去了。火車上,你一直想要吃棒冰,就是那種用紙包的紅豆棒冰,兩毛錢一根,我捨不得只買了一根給你吃,我在旁邊看你吃其實好想吃。又不好意思跟你要。有沒有,你都忘啦。」

他沒有忘記的是十月遲來的颱風天。全家人關在緊閉的門戶裡,有點像過冬,母親也像過冬一般在拆一件舊毛衣,姐姐兩手撐著給母親繞毛線。哥哥明年畢業,希望家裡讓他去考大學,姐姐支持哥哥,母親卻說:「一家人一尺嘴,一日要幾多東西來吃,你爸一個月薪水才六百二十塊錢,自家留二十塊錢理髮零用,六百塊家用,又要買菜,又要分你們看病,零零噹噹用掉。你爸身體不好,你教書教沒多久以後還不是要嫁人。我們家裡面小人兒黯多,做大的人就要多犧牲一些,讀師範不使錢,以後又有書好教。」

父親笑著說那時候姐姐一隻小人兒,「帶她阿弟就來我的地方,我同事講這個,小阿姐實在很會喔。」姐姐說阿程哥往火車站站兵,「媽叫我下火車去找他,再帶我去重慶南路爸那裡。後來爸從臺北回來,我很緊張,站在門口,爸很遠走來,就告訴我說考上一女中了,而且是四十一名,誰家誰誰都沒考上。要不是剛好那時候我們搬來鳳山,我就去唸了,結果也沒念成。」講著話的姐姐,眼睛泛起了淚花。她向來成績最好,一女中考上沒讀,省鳳畢業也沒能考大學,她惆悵的心情,變成了這麼雜著愉快和遺憾的一個午後時光。

祖母在廚下,喚叫阿哈咕過去,神秘的塞給他五塊錢算是獎勵。祖母收拾著包袱。有兩件衣服,一包麻花零食,很鄭重的邀阿哈陪她回大陸:「同我轉去大陸吶,阿哈咕,帶你去祠堂稟告祖先考中啦。這條路,一直行,行到河壩過梅江橋,就進縣城,全部是黃黃的菜花田,很姜。行過菜花田,彎下何屋,就是我們等的屋子咧。」

他跟祖母走著那條回大陸的路,在陽光很亮的曠野上,青天和地之間,空氣中蒸騰著土腥和草腥,天空刮來牛糞的漳氣,一陣陣催眠他們進入渾沌。年代日遠,記憶湮滅。祖母不明白何以這條路走走又斷了,總也走不到,但是菜花田如海如潮的亮黃顏色,她昨天才經過的,一天比一天更鮮明溫柔了。有火車的鳴笛劃過曠野,像黃顏色劃過記憶渾茫的大海,留下一條白浪,很快歸於無有。

他們走到大貝湖這裡來了,祖母帶他到一家綠蔭蓬茂的番石榴園。瓦房前曬穀場上閒坐著三兩人在剝花生,看見祖母來,招呼她姑婆太有閒喏?祖母說行行啊來,蝙蝠有在莫?婦人告給她蝙蝠在背後睡午晝,不知醒莫,那誰人啊?祖母說那是她的孫子,考上初中咧,叫他自家去摘番石榴吃。太陽斜西時,蝙蝠出來穀場上乘涼,是一位佈滿皺紋、傴僂像只蝦米的幹小人,坐在比她大數倍的藤椅中,有如一截枯根。祖母被圍繞在場子中央表演番石榴特技,右手丟,左手接,傳給右手丟,三個番石榴滾成空中一個大圈圈。幹小人笑起來,沒有聲音,只有一張裂開的無齒的嘴巴。

傍晚他與祖母回到家,母親在把雞肉剁得碎碎的,放進鍋裡蒸汁,濾出的雞汁,要給父親吃。屋裡很安靜,屋外都是孩子們的歡樂聲。父親閉目躺在自己屋裡,窗外透進黃昏的天光和塵色,以及塵世各種聲音,在他半睡眠的聽覺中,過濾了雜質,變得飄渺而清晰。聲音裡有他女兒壓低了嗓子在叫喚弟弟們回來洗澡,叫他們不要吵,爸在床息。他想起亡兄秋明,時任粵軍五十一師營長,可惜沒有再做上去,惡性瘧疾死了。當天他幫秋明去抓藥,坐的黃包車行到半路,忽然手把斷了,車伕跌在地上,車子停住,正停在一家棺材店前面。那時候妻子生下女兒不久,嫂嫂也在坐月子,剛剛生了建元,她們忽然都聞到一股腥氣,都問是不是賣魚的人來了。後園養的雞,忽然有隻母雞啼起來,媽叫人把雞提到三岔路上斬首。當天晚上,秋明就死了,二十八歲。至今他已比亡兄多活了二十三年,父親泗曾配黃氏,生秋明與他。五叔續曾早年過嗣同宗,另立家室。伯父登曾義曾算曾都先後?於南洋,所遺妻子,已為異邦同化,不再思中土矣。他的侄子建元,二十四歲死在金門炮戰中。他的妻子張氏,生一女四子,住在鳳山曹公路一巷十號,他的母親八十二歲,這時候正在院中劈木柴,一斧頭一斧頭的砍擊聲充實在黃昏裡。他的一生,在他腦中一瞬間都過完了,牆外鳳凰木燒著藍天,米粒般的芽黃葉子自紛落,下了一場黃雨。

晚飯後,安靜的屋中只聽見小弟朗朗唸誦一首父親教給的客家童謠,月光光、秀才郎、騎白馬、過蓮塘、蓮塘背、種韭菜、韭菜花、結親家、親家門口一肚塘、放的鯉母八尺長、長的拿來炒酒吃、短的拿來給姑娘、給姑娘、矮蹲蹲、晨早起來打屁股、打的屁股綿嘓嘓、雞公雞母吃了咯咯咯、月光光──叭噠,屋中一暗,停電了。姐姐起來去找蠟燭,絆到凳子跌一跤。

寂黑的屋中,突然傳來沉重的拍擊,固執而絕望的拍擊,洞一下,兩下,又一下──屋子一亮,電來了。姐姐發現躺在靠椅上的父親,用手恨恨在拍擊椅子藤把,眼睛朝上翻白,姐姐大叫起來。祖母奔過去,拚老命用力掐捏父親的人中。阿哈跑出門找李醫生,光著腳板在大街上跑,夜晚無邊的黑暗從他身邊擦逝而過。

父親是一口痰堵住,呼吸不來,就過去了。遺體平置在竹床上。祖母把一個煎好的荷包蛋,掩在父親嘴上。姐姐帶著他們洗手洗腳乾淨了,上榻榻米,跪爬到父親跟前,輪流去握一握父親仍然溫暖的手。黎明的時候,從廚房傳來不似人聲的哭嚎,是母親,他們看見她握著鋁杓站在水缸旁,對著簷頭剛剛亮起的天色乾嚎,僵硬拱起的背脊好像在嘔吐,要把裡面破爛的肝腸吐了個乾淨。

這是他們第二次經歷死亡的事件。第一次在去年,是建元堂哥死。

那個下午他們一家在吃甘蔗,收音機帶來戰爭的消息。父親吃甘蔗極斯文有條理,把蔗渣嚼得裸白裸白才吐出來,祖母的牙齒則始終是開醬油蓋子的最住利器,她像開醬油瓶蓋那樣啃著甘蔗。父親跟他們講到秋明伯父的死亡異兆,建元堂哥是隨軍校入伍生總隊來臺灣。不知是剛才聽到收音機的炮戰捷報,關於我軍軍刀機群在臺灣海峽上空與敵米格機一百餘架遭遇,共被我方擊落十一架,為反共戰爭以來最大一次空戰,還是父親所講的牝雞司晨,天下要大亂的怪誕故事,結合成一種怖異的空氣瀰瀰升起,雜夾著莫名的興奮。

半夜,隆隆聲壓境而來,土地在震動。逐漸迫近的轟隆聲似乎動搖了整棟房屋和地基,是軍隊移防,坦克車車隊開過,一座山一座山開過街道的聲音,把他們撼醒了,蚊帳中惺忪爬起來。五斗櫥上一座夜光鍾,像一尊怪獸。磷綠的長針短針搭在磷綠的刻度上,兩點多。書桌窗前半明的光線裡是父親的背影,像張望外面,又像沉思著事情。戰車輾過黑夜。

次日坦克車開過的泥路上,深深印下兩排輪轍,阿哈和阿水一路踩著凹凸的泥轍玩到學校。有一家民舍。門柱被坦克車撞斷了,圍著許多人在議論,猜想是被炮管撞斷的。

學校裡第一堂課老師幾乎全部遲到,他們聚在辦公室門口,熱烈談論著軍刀機打下十一架米格機,並演繹國際形勢。一名從廁所跑回來的小朋友,向教室裡他的同學喊叫,我們要反攻大陸了!教室靜止了一刻,不過連同傳佈消息的這個小朋友,大家似乎都能不太明白這句話的意義,隨又吵鬧玩笑起來。阿哈這段日子流行把一個個裝滿水的膠皮汽球,當做水炸彈去丟他最要好的朋友。他也常把算數考卷借給別人偷看。賺取一毛錢一次偷看費。他會用兩毛錢買一個煎包吃,等在戲院門口,聽房子裡傳出來歌仔戲驚天動地的哭腔,等戲院老闆把鐵柵欄打開,就溜進去揀戲尾看了。日後戲院改成放映電影時,他便常常用假票或剪破鐵絲網爬牆進去看電影。

十他們接到建元堂哥陣亡的通知。十一月巷子開進來一輛吉甫車,停在他們家門前,下來一位中校,帶給家裡一張建元堂哥飾著黑紗的放大照片,和一筆軍人保險金。保險金的受益人,是填寫留給何孝炎先生,中校問父親誰是何孝炎,父親令哥哥去喊阿哈來。中校問何建元還有其它親人在臺灣嗎?父親說就是我們一家人,建元放假時候都來家裡。母親說建元每次來都買好貴的東西,自己捨不得花錢,都花在小孩身上,阿哈咕最喜歡叫他堂哥把他架在肩膀上走來走去,很小還拉尿在建元身上。大家便把眼光遲遲停留在阿哈這個軍人保險金受益人的臉上,他端正的站在那裡,看著茶几土堂哥的放大遺照凝神望他。說遊戲結束啦,一人發五毛錢。奇怪堂哥很會做菜,過年時跟姐姐一起做麻花捲,母親作,炸好的麻花黃澄澄的盛在簍中像一堆金子,一刻功夫他們都把金子刮渣刮渣吃光光了。

堂哥的照片收進簞笥裡以後,吹起了秋風,天一下就涼了。過年前,收到姑婆從南非寄來的信,阿仁要了信封上漂亮的斑馬郵票。姑婆告訴父親阿慶咕讀到小學三年級就沒讀了,說是成份不好,大陸現在正實行三面紅旗,我們灣下所有的鐵、刀母、鍋子、門槓子、鐵釘連火鉗統統拿走了,拿去鍊鋼,煉了一堆廢鐵。姑婆叮囑父親先莫要轉去廣東,家鄉在抓人。母親嘆息說當初帶阿慶咕一起出來就好了。

這一年過年,祖母殺了兩隻雞,一隻鴨,除夕夜十二點時,父親在門口放了一串鞭炮,遍城遍地的鞭炮響,希望舊的炸去,新的迎來。祖宗牌位前點起了兩隻大紅蠟燭,明晃晃的燭光下,祖母坐在藤椅上,像一位神仙,他們給祖母磕頭,磕過的領到五塊錢。

陳誠去世的那個月,姐姐結婚了,因為忌中致哀,停止飲宴,姐姐的婚宴以茶會舉行。類似的事情,他二十八歲以侯犁筆名撰寫劇本「桃花女鬥周公」的時候,開鏡四月五日蔣公去世,風雨大作,撤消了通告。且聽從朋友勸告。筆名侯犁乃小猴拖大犁,不宜,改之。

他十六歲開始喜歡吳淑梅,自此知道照鏡子。當他為愛情很苦惱的時刻,便坐在窗_?W對外面的下雨天高唱「無聊的人生」,不能啊不能啊不能再活下去,請你就來原諒啊,無聊的人生,不能啊不能啊不能再活下去……「別當別當」的臺語歌詞發音,有如收購破銅爛鐵的販子在沿街叫賣,唱了一街又一街,唱得屋裡屋外淫雨漫漫。在那日式玻璃窗前,是母親和姐姐,像兩張剪出的銀箔人影,浮升在銀蒙的雨光裡。母親就著光,攤開一塊布巾,把東西拿出來給姐姐,玉墜是外婆南洋帶轉來的,手錶是外公去上海買給母親的十七歲生日禮物。姐姐收了玉墜,表她有,要母親自己留著?姐姐戴上玉墜,湊著窗玻璃上依稀可見的容顏端詳,容顏重迭了屋裡的燈盞和屋外的雨樹。

他記得姐夫初次和王小哥來家裡時,姐姐講了生平最多的話。他們坐在長窗全部拉開的木板廊臺上,姐姐說全家當時剛來臺灣,爸在臺中市政府,「我第一天去學校,都沒有人聽得懂我講話,我也聽不懂老師小朋友講話,因為在家都講客家話。第一次考算術,沒學過乘法除法,連符號都看不懂,乘法當做加法算,除法當減法算,結果成績單發下來是個大鴨蛋。後來爸教我背九九表,在飯桌上面貼一張,吃飯前背一遍,吃飯後背一遍,以後算術都考一百分。我也不會寫作文,老師規定我們寫日記練習作文,我只會寫我早上起床以後,刷牙洗臉啦,吃豆漿啦,走路到學校,就沒有了。發作文簿的時候,老師念給大家聽,問我為什麼只有寫幾行,他手上拿一枝紅顏色筆,在我左臉上畫一個圈,右邊臉上畫一個圈。我急得用手趕快擦掉,一直擦,擦啊,擦到後來老師忍不住笑起來,原來老師是把筆反過來假裝畫的,根本也沒有畫到,反而我自己把臉都擦紅了。還好後來爸教我每天背一篇文章,背背背,慢慢就會作文了。」

那是個小陽春天氣,未來的姐夫與姐姐、王小哥、祖母、母親在木瓜樹下照了一些相片,相片裡的未來姐夫,彷佛頭上長了一叢木瓜和葉子。母親告訴姐姐,姐夫很瘦,莫給他熬夜,昔年父親在海南島辦報紙,熬夜熬壞了,身體最要緊,其它都是假的。嫁給父親的時候,不知道他身體不好,結婚了二十年,足足服侍他二十年。母親梅州師範畢業,教書時有個同事很談得來,不敢同外婆講,年輕的日子真傻。姐姐問母親爸知道嗎,母親搖搖頭。

母親說,「你爸很嚴肅,一轉屋家就看書,無聲無息。我才嫁過來的時候,還叫我讀英文,看不識再問他。結婚的時候,你公無事情做,你爸屋家沒錢,所以我們結婚,連床都沒買,很省。後來轉梅縣睡阿婆給的老眠淋,被臭蟲咬得要死,第二日我把那床板拿滾水去燙,同你爸講。你爸還不歡喜,講我們屋家哪有你們屋家有錢。第一胎生到你,你婆不知,第二胎轉屋家去生,生到阿琴,你婆很不歡喜,講盡生妹子,不同我洗尿裙。做月子第三日就自家去塘邊洗尿裙,目汁??掉。那時候自家聽人家講,去抱個賴子,就是阿慶咕,同阿琴兩個小人兒共奶,後來奶不夠了,阿琴先斷奶,給阿慶咕吃。阿琴十個月斷奶的時候,還會喊我,媽媽、奶奶,我都躲蚊帳後背。有一日阿婆帶她去祠堂那玩,吃了敬神的東西,不淨,臨晚又嘔又屙,帶她去梅縣又那麼遠。就在店鋪拿藥子,吃了就止得了,很夜了肚子硬硬,第二日就死了。你婆常說,細妹家,灶頭鍋尾,針頭線尾,田頭地尾,三尾會了就作得了。」

生下哥哥之後,阿慶咕便過繼給父親的二堂兄,記憶裡那不曾存在過的阿琴,令姐姐忽然覺得她活到現今二十幾歲是一個奇蹟,還有那邊在唱歌的她的弟弟阿哈咕,是另一個奇蹟。她傷感得快掉下眼淚,揚聲喝斥阿哈不要唱啦,賣銅賣鐵像乞丐一樣,難聽死了。充塞著滿滿生命力的聲音唱著無聊的人生不能再活下去,他乾脆走出房子,到雨地去,淋著從十萬高空掉下的水珠,大唱特唱,不能啊不能啊不能再活下去,無聊的人生。

春假過後,因為Cosine不要他,他被調到三年義班,認識了另外一群朋友。他跟宋大智去參加青年團契,幫唐戴維追團契裡一位漂亮女孩楊二,楊二有一個姐姐楊大對他很好,他們四人去看電影,楊大伸過手來牽他,他被握在自己手裡那隻又軟又涼的小手感動得全身發顫,想要大哭。他也喜歡團契教喝歌,拉開喉嚨哇哇哇唱著哈里路亞我的心像蠟燭發榮光。當時他不會知道宋大智日後成為發達的運動器材製造商,嗜好打獵,久久總會打電話找他去吃獵物,有一次是喝鱉血,吃不久前在臺東山里獵到的一隻穿山甲。

高三那年,他讀遍租書店各種武俠小說後,開始讀金杏枝、郭良蕙、禹其民。他有時窩在房間裡讀已經讀過N遍的《心鎖》,單挑嫂叔通姦的場面,溫故知新,小說夾在一本無關緊要的畫報中掩護。阿仁最近著了魔似的發瘋在練書法,諸如掌中握著生雞蛋執筆寫字是其中一種練法。而祖母以敲木魚誦經代替了包紮銀紙錢,南無佛、南無法、南無觀世音菩薩的誦經聲,永恆在屋中低低迴蕩。母親這時候向他走來,他忙翻了兩頁畫報遮住《心鎖》,佯看那些不相干的農田圖片。母親坐到他旁邊,要他幫看看舌頭兩側長出的一些肉芽,他伸手進母親嘴巴觸摸,問母親會不會感覺痛,看著母親憂心的樣子,自已卻吐著濁重的熱氣。

有一夜他夢遺醒來換褲子,聽見哭泣聲,他摸過去,輕輕把紙門拉開,是母親趴在桌上寫信。父親的遺照從牆端俯看他們,他卻看見曾經父親裸著纖弱蒼白的上身,讓母親用溼毛巾擦背。母親把信遞他看,寫給姐姐的,說切片結果是喉癌。

母親去臺北後,他當家。他會車縫紉機。把卡其布制服褲車成上窄下寬的喇叭褲。他會生煤球煮飯,把黃色小說一頁頁撕下來扔進灶裡燒掉。然而夜晚他又穿上唐戴維送他的泛白牛仔褲,跟阿猴張仔去逛市政府後面那條街,被阻在門前的女人拉了進去。並沒有多久,他們再出來街上的時候,他把手上的一個紅包給阿猴看,他們取笑鬧他。然後他回到家,大肆沖洗冷水澡,感到挫折和被辱弄,一面又不禁迷惑於那點草草的銷魂。的確,那條桃紅枕巾的油垢氣抵在鼻尖上,那肥柔似水、甜暖的身體,給他羞辱,也給他迷亂。

哥哥從小港回家時,他在院中練拳擊,對著樹幹上吊著的一包沙袋做各種方式的攻擊,攻得汗氣騰騰,像只精力過剩的小野獸,自生自長沒有名目。哥哥進屋上廁所,皺著眉頭出來,見家中一團潦草,問廁所怎麼都是牛奶味。阿仁在書桌而做功課,不吭氣,把一張兵役通知單交給哥哥,哥哥三十九公斤,丙種體位,不用當兵了。哥哥知道了卻頗不高興,走到玄關叫他,問他廁所怎麼搞的都是牛奶味道?他說阿仁啊,吃牛奶,放牛奶屎。阿仁鄭重告訴他們,自從喝牛奶吃素以後,就再沒有過「畫地圖」。他感到好笑,後來笑出聲來,竟一發不可收拾,抱著那口拳擊沙袋猛笑。哥哥站在那裡,很生氣他這樣笑阿仁,拂袖走開了。

痛笑一場之後,他癱瘓躺在木板窗_?W,窗簷上是斜斜的相思樹枝,和枝葉之上無雲無塵的大氣層。他覺得整個人很充滿,很荒涼,想要墮落沈淪萬劫不復,也想要飛揚天涯。哥哥發現存摺的存款少了很多,隔著房間提聲罵他,罵他把錢亂花都花光了以後怎麼過日子。過日子?過日子還不簡單嗎。他翻個身,睡著了。

時間與空間與人,總是又再重複它們自已。有如幼年時期,他跟人在城隍廟巷子裡賭彈珠而根本不管祖母喊他回家吃晚飯,他跟一群人賭四色牌時,唐戴維帶楊二來找他,氣色極壞,把他叫到一邊,氣虎虎的向他告狀。說剛跟楊二看電影,買票的時候他媽一個人在前面插隊,叫那個人別插,不理假裝沒聽見,「媽我火大了,說你他媽的有點公德心好不好。那人回頭看我一眼,是貓仔那幫人。我說貓仔請你排後面去。他看我叫出他鳥名,電影也不看了,把我推到旁邊,問我什麼意思。我說你他媽不守秩序插隊,問我什麼意思,排隊!他說插隊怎麼樣,他高興,推我一把,推我咧!我說你當心點,我叫我朋友阿哈咕揍你,螞他上前就跟我打起來。講你的名字沒有用啦。」

「幹,講我的名字沒有用!」他掉頭走出巷子,去找貓仔,在菜市場找到,上前抓住,翻過來就是一耳光。復仇之後,他仍歸原位賭牌,手氣正好時,又有人來找他,是貓仔那幫的大哥阿豬,阿豬的老爸是鳳山圖書館館長,不過阿豬未遺傳到絲毫書卷氣息。阿豬稱呼他阿哈咕,「你要打貓仔也不跟我說,現在我無法跟我兄弟交待。這樣吧,哪裡碰到哪裡算。」

他在院子一角磨刀,銼銼的磨刀聲和他用力時鬢穴暴起的青筋,是要準備大幹一場。磨得夠利了,他拿起來亮亮,比劃一下,試試鋒,對著十步外的樹幹用力射去,刀子打在樹上彈了起來,鋼鐺落在牆邊,竟然斷成兩截。不但他不能相信,相信所有目睹的人也不能相信。

黃昏的時候,他穿起了黑色的萬里鞋,繫緊鞋帶後,將一把尖刀插進鞋筒裡,褲管掩住。阿猴和張仔來找他,一式都穿著萬里鞋。夜中,他們三人在街上巡走,像黑夜之子,哪裡碰到哪裡算。兩天後的夜晚,阿哈張仔之外,還有附近常混的兄弟,各都帶了器械來到廟口集合,要跟對方火拚。會齊了正要出發的當兒,巷子嗚鳴開進來兩部紅色吉甫,左右包抄,跳下來幾個警察,圍捕他們。西門那裡也抄了,阿豬幫被抓走一個人。

他潛逃回家,把器械藏在後院柴堆中。祖母跟小弟已睡著了,屋裡咽咽流溢著女高音獨唱「我的家在山的那一邊,那兒有茂密的森林,那兒有無邊的草原……」是阿仁開著收音機,老收音機了,嘶啞而蒼涼。阿仁在臨摩一張太上老君的粉彩神像,如老僧入定般,眼皮都不抬一下看他,只顧專心描繪。他叮囑阿仁,如果有人來找他,就說他不在家,阿仁抬眼看了他一下,算是答覆。他發現這個老弟,他不認識了,也許阿仁已快修成神仙也說不定。

第二天清晨,稀落的鳥音在空中劃來劃去,院外有人敲門,叫阿哈。他起來去院子開了門,是姐姐和媽媽從臺北回來了。他以為在做夢,望見姐姐她們搭來的三輪車,在晨光明蒙中一腳一腳踩出巷子。他進屋子來,才發現客廳牆上懸貼著太上老君神像,是阿仁昨夜畫出來的了。姐姐跟母親都很沉默,母親放下行李包包,在榻榻米上踞坐下來時,回頭看了他一眼,恨恨的、責備的眼光,罵他。在那眼光的更深層處,他感覺到母親一種宿命的哀傷。

本來,醫生說要把母親的舌頭全部割掉,母親不願意,照鈷六十,沒有用,花那麼多錢又不願意,又想家,就回來了。

幾個星期過去後,就在大家差不多快忘掉哪裡碰到哪裡算這件事情的時候,阿猴在戲院前面被阿豬貓仔碰到追殺,阿阿猴跑得快沒事,可是當時跟他一起的小六,卻無妄之災被砍了兩刀。阿猴張仔來家裡找他,想要拚回去。他說不行,母親剛吐血,他不能出去。張仔說把傢伙給他們,他們去。他繞到後院,把柴堆裡藏著的武士刀拿出,交給門外的阿猴張仔,看著他們消失在路燈黑影裡。

是夜,母親去世。吐了幾大盆血之後,醫生護士來家中,都找不到打針的血管。姐姐找出母親一套最好的衣服,趕先替母親換上,過去了的母親,像稚幼的女孩,任聽姐姐替她更衣。

母親下葬後,他跟哥哥核算奠儀簿,姐姐在整理母親的遺物,發現一張借條,是母親的一個尾會,某某人還欠家裡一筆款子。祖母起床了,他們把她搬到走廊下曬暖日,草上蟲飛,相思樹爆開絨黃色的花,祖母瞇著眼如物化盹著了。他跟哥哥的單調的應答,某某五十元某某幾百元,忽然姐姐哭出聲來,很悲傷的掩面哭泣,膝上攤著散開的稿紙。

那是父親的自傳,母親收在五斗櫥抽屜最下面,普通六百字稿紙用毛筆寫的自傳,薄薄十頁。父親自傳裡面寫說,初來臺灣的時候,本來計劃住三、四年就要回去的,所以不願意買傢俱,暫時只買一些竹器。竹床竹椅竹桌,打算走的時候這些東西就丟掉不要了。後來母親想要買一架縫紉機,父親至終不願意,最後才決定買了罷,是一架勝家牌縫紉機。

他想起有一次去唐戴維家,在黃埔新村,唐戴維報答他這個朋友夠意思,把一條牛仔褲送給他。穿得泛白了的牛仔褲,代表著流行風味和意識型態,他們好像兩隻小犬昂著鼻子朝空嗅氣,似乎也嗅到了十萬八千里外時代的空氣,他們茫然的瞇了瞇眼睛,回頭望見自己的蓬鬆尾巴,以為是什麼,跳起來,亢奮得團團轉去追跑它。唐伯母出現時,唐戴維向母親介紹阿哈,唐伯母露出喜悅的神色,問他父親是何芬明先生嗎?唐伯母認識父親,記得不錯的話,那套合作經濟叢刊,第一輯第二輯就是父親翻譯的,「叫什麼來著,好像是各國合作事業還是合作事業教程,厚厚兩大本。可惜我們民眾對合作事業還沒什麼觀念,何先生去得太早了。何先生擔任合作社主任六、七年,人正直,清廉,大家都知道的。」他竟然一無所知。他要到今天才從別人口裡知道父親的偉大跟平凡,他覺得高興,而又悵惘,像一股熱流湧過,自己清洗了自己。

後來他向朋友借了摩托車,帶著那張借條去要債,希望自己總算能做一些事情幫助家。他按地址找到那個人家裡,窄雜的違章建築區。屋子出來一位勞碌的婦人,聽說他是鳳山那邊何芬明先生太太的兒子,立刻謙卑下來,堆著笑容。他對婦人說母親過世了,「還有一筆會錢在你們這裡沒收,所以我想,我想……再說吧。」

他沒辦法說出要錢的事,只好離開,無功而返。以後哥哥從小港回來,他向哥哥提起要債的事,說那個葉家,「葉金水家,比我們還破,還窮,我看媽媽的會錢,算了罷。」哥哥聽了不講話,當時正在窗外修理水管,敲得缸缸響。

火拚阿豬幫之事,大概落得個不了了之,他們仍時常到廟口遊蕩。除了小六手臂吊著繃帶是火拚事件留下的遺蹟,以及自遠古以來就在廟口賣香腸打釘球的販子老萬,中風之後復出做生意,鼻歪眼斜每次引著他們逗笑取樂子,其它一切如常。張仔卻是死在七年後一次拚殺裡,那時候他已藝專畢業,當電子計算器推銷員,得到消息的一刻,他顫慄明白了,他太可能也像張仔一樣死去,死得更早,更無人知,就此消滅無蹤。然而不知什麼樣的因緣,將他風從雲,影隨形,花樹自開水自流,將他推化到今天。

暑假時,他收到哥哥從小港寄來的信,哥哥說已寫信給葉金水家,並且把借條附在信中一起寄給他們,告訴他們會錢不用還了。前天接到葉家大兒子寫來的信,萬分感謝,說這筆錢日後還是要還的。

一年後,祖母也去世了。那年吳淑梅全家搬到臺南去,他沒有考上大學,當憲兵大頭兵去了。祖母去世的那個月,一直躺在床上沒有起來過,家裡只有他和阿仁小弟三個男生,不會看護,到有一天他發現有一排螞蟻,居然沿著從祖母鼻子裡流出的清水爬行,長長爬過腮邊、枕邊、床邊,爬上牆縫去的時候,祖母已經死去不知多久。和尚來捻經,收屍,翻開祖母躺著的身體時,有一面都靡爛了。和尚回頭狠狠看了他們一眼,真是不孝的子孫,他的眼睛是這樣在罵他們。畢竟,祖母和父親母親,和許多人,他們沒有想到便在這個最南方的土地上死去了,他們的下一代亦將在這裡逐漸生根長成。

到現在,阿哈咕常常會想起祖母那條回大陸的路,也許只有他陪祖母走過的那條路。以及那天下午,他跟祖母採了很多番石榴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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