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愛情的模樣:願你我做共傘的人

黛玉爱情的模样:愿你我做共伞的人

黛玉爱情的模样:愿你我做共伞的人

桃樹下的情話

暮春時節,風光正好,二玉在大觀園桃花樹下的一塊石頭上一起看《會真記》。這本書“詞藻警人,餘香滿口”;桃樹上的花瓣紛紛飄落,“落得滿身滿書滿地皆是”,而眼前這個女孩也正是自己想時時表達情意的,寶玉忽然就有了一種說情話的衝動,於是他借了書上的話,對黛玉說,“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庚辰側批:“看官說寶玉忘情有之,若認作有心取笑,則看不得《石頭記》。”

我認同脂硯齋的分析,寶玉確實忘情了,一點也沒有取笑之心。但為什麼林妹妹聽了,卻“不覺帶腮連耳通紅,登時直豎起兩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兩隻似睜非睜的眼,微腮帶怒,薄面含嗔”,聲稱要告訴舅舅去呢?有人說,這是一個貴族女孩該有的矜持,即使勇敢如黛玉,也不敢隨時隨地面對心中的愛情。但我還是覺得有未盡之意,對,是寶玉的情話說得太溜了,這溜,隱隱的少了一份尊重。凡真愛的女孩,誰聽了會開心?

桃樹下的情話,讓我想起張愛玲的《傾城之戀》。範柳原和白流蘇分別時,說她穿著綠雨衣像個藥瓶,流蘇不悅,然後範柳原湊近一點說,“醫我的藥”。這情話有點做文章慣用的欲揚先抑的味道,因為經常拿來用,所以說得溜,從他似笑非笑、欲擒故縱、駕輕就熟的姿態上,白流蘇讀不出他對自己的愛。儘管白流蘇是想尋找一張長期飯票,但她要的是,對方為自己的魅力甘心傾倒自願拿出飯票,而不是這種對誰都可以說的花花腸子。寶玉自然不是範柳原,但此時的寶玉正處於青春躁動時期,渴望得到所有漂亮女孩的眼淚,所以,他像一隻蝴蝶整日穿梭於花叢中,做小伏低,甘心伺候眾丫頭。這種做派不小心用到黛玉身上,敏感的黛玉自然就檢出了若干“調情”的成分。

寶玉只有穿越過浮躁的青春泡沫表層,一路捨棄種種繽紛誘惑,抵達靈魂深處,認識到各人只能得各人的眼淚時,他才真的懂得了愛情。他沒看清是襲人還是黛玉,就急急的把自己的心裡話掏出來的時候,那才是他的愛情。他聽到林妹妹要回家鄉,瞬間急成植物人的時候,那才是他的愛情。林妹妹配得到這樣的愛情,因為她同樣以眼淚、傷痛、甚至整個生命相回報。

我們喜歡林妹妹,很大程度是喜歡冰雪聰明的林妹妹對愛情的執著自重。畢竟大多數現代人在快節奏的生活中,在真假難辨的感情糾紛中,因著趨利避害的本能,最先拋棄的就是愛情。然後剩下調情。竟有言論說,調情比愛情更有益於身體健康,它不會讓你的人生天塌地陷,然而,又能讓你的人生不那麼寂寞。即便如此精明算計了得失,我仍然看到很多事業成功的女性,在感情上,卻很容易被攻陷,黯然神傷收場,以致人財兩失。歸根到底:還是被虛榮遮蔽了眼,那個人肯說情話寂寞的人生已經有了顏色;還是被枯燥弄煩了心,既然有個人說情話,權且就當愛情吧。林妹妹對自己情感的珍重,已經“隨花飛到天盡頭”了嗎?天盡頭,有沒有一個香冢埋著我們漸逝的愛情?

翠櫳庵裡的故事

賈母領著眾人來到翠櫳庵。妙玉稍作招待之後,便把釵黛的衣襟一拉,仨人來到另一居室,開始喝梯己茶。寶玉眼尖也跟著來了。

大家都贊妙玉的茶好。黛玉隨口問了句;“這也是舊年的雨水?”不想妙玉冷笑道:“你這麼個人,竟是個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哪有這樣輕浮,如何吃得?”不知道別人讀到此是什麼滋味,我心裡像張愛玲形容的,“彷彿下樓的時候踏空了一級似的,心上異常怔忪”,妙玉不是拉著人家來喝梯己茶的嗎?難道真的如某些讀者所猜,不好當眾拉寶玉來,就先拉來了黛玉和寶釵?和黛玉其實沒那麼知己,同時對黛玉還有小小的不能出口的嫉妒在心裡,不然怎麼忽然變了臉色?

女人之間確有說不出口的嫉妒在,尤其是在文藝女青年之間。冰心當年那篇《我們太太的客廳》,憑著女性的直覺,我看第一頁紙,就覺得寫出這種文字的女人內心一定有嫉妒,嫉妒人家的沙龍怎麼就有那麼多優秀的頂級的男士在。妙玉對黛玉大約也有天然的嫉妒,大家同是蘇州來的,憑什麼你盡得風光:姥姥寵著,哥哥哄著,一年三百六十日你那瀟湘館都笑語喧譁?

總有一樣要壓過你,所以,妙玉有點炫耀的說:“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總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總捨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只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你怎麼嘗不出來?”妙玉想表達的,無非是,你看看我的生活品質、生活理念,小妹妹你還差了點。

憑空我們的林妹妹就捱了一截,又被人無端嘲笑成“大俗人”, 我若是林妹妹,沒準當場撂下臉走了。沒想到,“黛玉知她天性怪僻,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吃完茶,便約著寶釵走了出來”。既不哭,也不鬧,甚至連臉都沒變,就這麼懂事的走了。

還有更奇怪的,是約著寶釵走了,留下寶玉一個人和妙玉在那裡說話。黛玉怎麼就不防備一下,這倆人萬一哪天擦出火花呢?

要知道,黛玉之前可沒有這麼大意,不僅防備著有金鎖的寶釵,還防備著有金麒麟的湘雲。究其原因,我覺得是黛玉通過“訴肺腑”明白了寶玉的心,認定寶玉是自己的知己,放心了。放心了,便會從心底深處散發出自信的光芒,某些東西便再不會放在心上,卸去了沉重的心理包袱,剩下的便是一個輕盈的篤定的走在人生路上的愛著的女孩。

自信的女孩懂得給愛人一片空間,懂得各自的安好便是最好。她懂寶玉對女孩的憐惜,正如她對落花的憐惜,他們對美麗的東西都有著天然的呵護之心。她也懂妙玉對器物近乎苛刻的潔淨癖好,由此附帶的不合時宜的居高臨下,因為她也有類似不自覺的行為。

所以,我們看,林黛玉的愛情也可以這樣理性而優雅。我認為在這樣的理性與優雅裡,更有愛情的尊嚴與力量。呼天搶地的辯解我不俗只能盡失身段,不斷瑣碎的唸叨我不俗只會成為笑柄。一而再再而三的懷疑、不放心,不僅會惹煩對方,也會讓對方重新打量你、審視你,考量你值不值得他那樣用心呵護你。

黛玉爱情的模样:愿你我做共伞的人

風箏裡的安然

第七十回,大家正在黛玉房中作詩取樂,忽然聽到窗外竹子上一聲響,趕出來看,原來是一個蝴蝶風箏掛在竹梢上了,紫鵑喜歡得不行,要收起這個風箏,但大家都說放風箏就是放晦氣,明白過來的紫鵑趕著將風箏送出園子外了。於是黛玉說把咱們的拿出來,咱們也放晦氣。因此,大家也都有了興趣,寶釵、探春、寶玉都紛紛命小丫頭去拿自家的風箏。

寶玉先要大魚樣的,沒有,再要螃蟹樣,也沒有,最後小丫頭們抬了一個美人樣的來,結果怎麼也放不起來,這是要惹寶玉發火的節奏呀。寶玉恨得擲在地下,指著風箏道:“若不是個美人,我一頓腳跺你個稀爛。”黛玉笑道:“那是頂線不好,拿出去另使人打了頂線就好了。”寶玉一面使人去拿打頂線,一面又取一個來放。此處,黛玉用自己的體貼與溫柔,悄無聲息地化解了寶玉逐漸升騰起來的煩躁之火。

寶玉跺著美人樣的風箏,說若不是個美人,我一頓腳剁你個稀爛。這種情景,在寶釵看來簡直就是一個小孩子的行徑嘛;湘雲又要感嘆她的愛哥哥不務正業,而探春則會覺得荒涼,家裡沒有一個真正能擔當的男兒。她們的想法無可非議,但細想想,是不是多少透露出一些,凡是人都要負重前行,否則便沒了立足於社會的位置的緊張和懼怕?所以她們無語,不接寶玉的話。

黛玉剪斷了手裡的風箏,寶玉道:“可惜不知落在那裡去了。若落在有人煙處,被小孩子得了還好,若落在無人煙處,我替他寂寞。想起來把我這個放去,教他兩個作伴兒罷。”於是也用剪子剪斷,照先放去。兩人的愛情,已經和光同塵,融入日常狀態。那寧靜的廣闊的愛意,早已包裹了他們年輕而自由的靈魂。

黛玉的“風流嫋娜”,連薛蟠也能感受到,遠遠地看到就“酥倒”了。黛玉的才華,寶玉早早就懂得,但她的才華未必就比寶釵甚至湘雲高出多少。閆紅說得好,黛玉之所以吸引到寶玉,或者迥異於眾人之處,在於情懷,在於對生命直接敏銳的感觸。他們發現了靈魂的伴侶。但世俗的力量卻要求他們疏遠。這讓他們驚慌、遲疑。更何況不需外力,愛情本身已是一場天災,像地震,像洪水,像泥石流,把人變驚慌變無助。但好在,他們終於穿越過世俗的霧霾,走到一起,穩下來了,沉下來了。在七十回,我們看到他們彼此體貼的甜蜜,歲月靜好的安然。

黛玉的愛情之所以顯得異常可貴,除了她的情懷她的對生命直接敏銳的感觸之外,與傳統主流價值觀不一致而她能勇敢的堅持之也是重要原因。寶釵、湘雲、探春不喜歡如此模樣的寶玉,也與此有關。林妹妹的愛情不是改造你,而是讓你成為你心底的那個自己。成為你自己,不是帶上偽裝的堅硬的面具活在別人的希望裡,而是以柔軟的舒適的放鬆的姿態活在這個世界上。

伊壁鳩魯的門徒採多羅斯有言,“我們幸福的原因在於我們自身之內,而不是自身之外”。由此,我想,那些找不到真愛的人,其實是自身出了問題。他們不去想自身的問題,總愛抱怨他人或環境。剝開外殼,其實是他們覺得訴說委屈比提高魅力容易,跟汙泥渾水較勁,比奮而展翅更省力。於是好多女孩抱怨著抱怨著就過完了這一生,終生都不知道愛情是個什麼模樣。

如果死亡是一場黑雨悽悽,幸而我還有一段愛情,一把古典的小雨傘,撐開一圈柔紅的氣氛,願你我做共傘的人,伴我涉過溼冷的雨地。這是余光中的《傘盟》,送給在愛中閃爍著光彩的林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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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研究》雜誌創辦於1979年5月,由文化部主管、中國藝術研究院主辦,是大型綜合性文藝理論月刊。《文藝研究》以“引領學術潮流,把握學術走向,加強學術交流,擴大學術影響”為辦刊總方針,強調現實性與學術性、前沿性與基礎性、學理與批評的有機統一,提倡中國視野、中國問題、中國氣派,廣泛容納文學、藝術各領域不同觀點、不同方法的優秀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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