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最鬱悶才子:明明是治國英才,卻活成了著名詩人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寫出這首詩的人,一定是情場的高手,風月場的老手。千百年來,這首詩也被當作淫言媟語的典型,喜歡這首詩的人,都不好意思公開喜歡。

實際上,詩人寫出這首詩的時候,一生中最縱情放肆的日子,已成追憶。他寫這首詩,只是想告訴世人,他現在正在經歷最鬱悶、最不順的時刻。而這種鬱悶與不順,可能與別人給他打上冶蕩放浪、生活不檢點的標籤有關。

詩人寫下這首詩,是為了自辯,為了懺悔,而不是為了顯擺。

最愛君今天就跟大家聊聊這個“落魄的紅人”——杜牧。

大唐最鬱悶才子:明明是治國英才,卻活成了著名詩人

▲杜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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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牧的家世,那叫一個顯赫。怎麼個顯赫法?當時有個說法:“城南韋杜,去天尺五。”帝都長安城南,姓韋的、姓杜的,這兩家的政治地位相當高,離皇帝、皇權相當近。

在做官講究門第的唐代,出身高門士族的杜牧,理應有著先天的政治優勢。但事實又有所偏差。

杜牧的爺爺杜佑,學問相當棒,官也做得很大,是三朝宰相。但杜牧的爸爸杜從鬱,做官和做學問,兩樣都不太在行。現在我們講到杜從鬱,只能這樣介紹他:杜佑之子,杜牧之父。

後來,杜家在官場的榮光,都被杜牧的堂兄杜悰佔盡了。杜悰也官至宰相,官位不輸乃祖,但官品不太行。

杜牧大約十歲的時候,爺爺去世。不久,他的爸爸也去世。很快地,杜牧這一房的生活就垮掉了。

杜牧後來說,他祖父分給他這一房的三十間房子,因還債都歸了別人。他和弟弟杜顗居無定所,八年間搬家十次,奴婢或死或逃,甚至有時到了要吃野菜的地步。寒冬長夜,連蠟燭都點不起,兄弟倆只好在黑暗中默默背書,長達三年。

一個官三代的沒落,總是帶有抗拒情緒的。杜牧此時的不如意,與童年時的顯貴生活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他有官三代的名,而無官三代的命。中年以後,他不管對家中子侄,還是對外人,都時常誇耀他的祖父,說“家風不墜”。但我們知道,這些東西越是強調,說明越是失掉了。

大唐最鬱悶才子:明明是治國英才,卻活成了著名詩人

▲杜牧的爺爺杜佑,編著《通典》200卷

2

杜牧的出頭,走的是科舉的路子。他23歲就寫出教科書必背全文的《阿房宮賦》,借歷史諷諭當朝,無論是文采還是文中的情緒,都擊中了當時讀書人的內心。

《阿房宮賦》立即成為爆文。太學博士吳武陵讀了這款爆文後,讚不絕口,當即去找主持科舉的考官崔郾。崔郾讀罷,也說很好很好。

怎麼樣,今年的狀元就給杜牧吧?吳武陵開門見山。崔郾搖頭說,不行啊,狀元已有人選了。

不僅狀元有人選,前幾名也都被人搶先打招呼了。兩人爭執不下,吳武陵最後說,反正不能低於第五名,你看著辦。崔郾咬咬牙總算答應了。

吳武陵一走,崔郾的其他賓客就說,杜牧這個人“不拘細行”,生活作風很有問題呀。崔郾說,已經答應下來了,就算杜牧是殺豬賣肉的,也沒法改了。

唐朝的科舉,跟明清大不一樣,搞的是推薦制。考試前,如果沒有大咖替你推薦,考得再好也白搭。

過了科舉,要授官,需要通過制策考試。杜牧也考得很棒,貌似是第四名。一顆科舉新星冉冉升起。一時間,想與他結交的人排起了長隊。

結果,杜牧最意氣風發的時候,一個和尚給他潑了一桶冷水。當時,他與同年出遊城南文公寺,寺內的和尚竟然不知道他的尊姓大名,小杜很受傷,當場題了一首詩:“家在城南杜曲旁,兩枝仙桂一時芳。禪師都未知名姓,始覺空門意味長。”

這首詩有自誇,但更多的是自嘲:你以為自己多麼牛逼哄哄的時候,在別人眼裡,不過是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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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牧世居長安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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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關中高門士族的子弟,挾著科舉新貴的頭銜,開始了官場生涯。

官場水深,只有當杜牧踩進這條河流後,才真切地感受到。他初入官場的前十年,從公元828年到839年,除了有一年多在兩京任職外,其餘時間都在地方幕府當幕賓。

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十年幕府吏,促束簿書宴遊間”。除了日常公務,就是宴飲遊樂,徵逐歌舞聲色,真是生活樂無邊。

他在淮南節度使牛僧孺的府下當了三個年頭的幕賓,駐地正是揚州。

牛僧孺是唐朝中後期政壇的兩位大佬之一,另一位是李德裕。圍繞在這兩人身邊的一大幫官員,站隊互掐,整整達四十年,形成歷史上著名的“牛李黨爭”。

杜牧入牛僧孺幕府的時候,牛僧孺此前已在朝廷當過宰相,因處理邊疆事務不當,外放出京。

在揚州,杜牧與大佬牛僧孺結下了深厚的私人情誼。

那三年,也是杜牧最風流浪蕩的三年。當時的揚州,是國內最繁華的一線城市。時人說“揚一益二”,論GDP,揚州第一,成都第二。揚州的發達,帶動了服務業的發展。青樓妓館林立,一到晚上,燈火通明,照亮夜空。年富力強的杜牧,時常在公務之餘,流連於聲色粉黛之間,左手鶯鶯,右手燕燕,練成了撩妹高手。

據說,牛僧孺不以為意,反倒暗中派人保護杜牧,怕他遇到是非,或者吃虧。

等到杜牧離任,要回京任監察御史之時,牛僧孺才在送別儀式上提醒說,老弟才華橫溢,前途可期,只是要注意身體呀!

杜牧裝傻,大人什麼意思?我向來謹言慎行,不曾涉足秦樓楚館,身體倍棒,不必擔心。

牛大佬哈哈大笑,讓人取來一個竹筐子。杜牧打開一看,趕緊收回剛才的話。那裡面詳細記錄了這三年間,杜牧吃喝玩樂的時間、地點,以及便衣保鏢暗中擺平他遇到的糾紛等等。

杜牧於是一輩子感恩牛僧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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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牧的清明節詩,幾乎人人會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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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杜牧是有政治理想的人。他的理想,從來不是安安靜靜地做一個詩人,或者做一個情場老手。那只是他的副業。

在晚唐,國家的頹勢讓人痛心疾首。杜牧從少年時代起,就有為唐朝的復興大業奉獻終生的偉大志向。這種心情,被稱為“濟世補天”心態。

他年輕時讀書,尤其注意“治亂興亡之跡,財賦兵甲之事,地形險易遠近,古人之長短得失”,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得到重用,匡扶起振興天下的重任。

最年輕氣盛的時候,他給昭義節度使劉悟寫信,義正詞嚴,警告他不要叛亂。僅僅因為,他憑直覺,看出了劉悟稱霸一方的野心。儘管那時候他什麼都不是,只能以個人的名義寫了那封警告信。

在揚州偎紅依翠的同時,他其實也在文字中刀光劍影。那個時期,他不滿朝廷對藩鎮的姑息政策,寫了一系列重磅的政論文,包括《罪言》《原十六衛》《戰論》《守論》等,從形勢、政策、調兵遣將等方面,論證了制伏藩鎮的方略,非常有見地。後來司馬光編《資治通鑑》的時候,不忍心割捨,把這些牛逼閃閃的政論文都收進去了。

這才是他揚州三年的主旋律。

你以為他是個情聖、風流才子,其實他骨子裡是個憂國憂民的戰略家。

即便是他的詩,絕大部分也是感時傷世之作,諷刺當局的意圖十分明顯。包括著名的“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等等,都是借古諷今,表達對當朝政治的不滿,甚至直接批評皇帝本人。

他的豔情詩,所佔的比例很少。寫杜秋娘,寫張好好,寫豆蔻年華,也不像元白詩派的末流那麼赤裸裸,那麼低俗,而是寄寓了他個人的悲情及遭遇在裡面。讀來,令人動容。

牛逼的詩評家才能一眼洞穿杜牧風流的本質是悲傷,說“樊川(杜牧)憂國之心與少陵(杜甫)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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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牧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其實是在諷刺唐時的佞佛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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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牧一生英雄,幾無用武之地。原因是,他從政的時期恰是牛李黨爭最激烈之時,而他在其中,做了一個矛盾的超然派,非牛非李,亦牛亦李。

前面說了,杜牧與牛黨首領牛僧孺私誼很鐵,但也僅限於私誼而已。論政見,杜牧是看不起牛僧孺的,反倒與牛僧孺的死對頭李德裕相當契合。

最愛君插播一下牛李兩黨的政見區別。唐自安史之亂後,存在三大嚴重的問題,即藩鎮割據,西北少數民族回鶻、党項等的入侵騷擾,以及宦官專權。

在前兩個問題上,李德裕力主進取,主張主動出擊。唐武宗時期,李德裕執政,內平澤潞之叛,外鎮回鶻用兵,取得中晚唐難得一見的輝煌勝利。

相比之下,牛僧孺則務求苟且,姑息縱容,毫無進取之心。唐文宗曾問牛僧孺,怎樣才能使天下太平?牛僧孺對當時內憂外患的現實置之不顧,卻粉飾太平說:

“太平無象。今四夷不至交侵,百姓不至流散,雖非至理,亦謂小康。陛下若別求太平,非臣等所及。”

對待宦官專權,李黨排拒,牛黨則投靠。

以杜牧“濟世補天”的情懷,他的政見顯然是李德裕一黨的。杜牧深知這一點,要實現平生抱負,只能通過李黨,而不是牛黨。

他寫了那麼多政論文,提了很多治國方略,但這些東西,都是李德裕當政時提交的。一旦牛黨當政,杜牧一句話也不提。他知道牛黨不可恃。

李德裕對杜牧的才幹也表示欣賞。史載,李德裕平澤潞之叛,用的是杜牧的策略。對付少數民族入侵,李德裕對杜牧的建議也稱讚不已。

然而,終其一生,杜牧始終不為李德裕所用,搞得他鬱鬱寡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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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李黨爭,持續四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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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李德裕而言,杜牧可能是這樣的存在:我認同你的觀點,但我不認同你的為人。

這就相當於把杜牧打入了另冊。

李德裕出身山東豪族世家,不同於科舉入仕的新貴,他是以門蔭入仕而官至臺閣。山東的高門士族,比起杜牧出身的關中高門士族,更加保守,而堅持傳統的禮法觀念。

史載,李德裕“不喜飲酒,後房無聲色之娛”。按照他的行為標準,杜牧不拘細行、縱情聲色的做派,顯然不能容忍。

李德裕雖是中晚唐難得一見的賢相,但門戶之見還是免不了。在他看來,杜牧與牛僧孺私交甚好,自然就是牛黨的人了。

杜牧不認為自己是牛黨中人,沒用。當時的黨爭,跟現在不一樣,爭的是門戶,而不是政見。從杜牧投入牛僧孺幕府的那一刻起,他就被站隊成牛黨一員。

牛黨認不認他不重要,重要的是李黨鐵定不會認他了。全祖望說,杜牧“不幸以牛僧孺之知,遂為李衛公所不喜”,說得對極了。

政治的殘酷是,永遠必須站隊。你說我站中間行不行?行啊,你已經出列了,沒你什麼事了。

杜牧只能獨自吞嚥他矛盾的苦果。在情感上,他傾向牛僧孺;在理智上,他又偏向李德裕。在作風上,他是牛黨無疑;在政見上,他又是李黨必撐。

大唐最鬱悶才子:明明是治國英才,卻活成了著名詩人

▲反映唐初歷史的影視劇很多,晚唐的卻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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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的杜牧,縱有經天緯地之才,也永遠走不進權力的核心圈層。

唐武宗會昌二年(842年),杜牧39歲的時候,被李德裕逐出京城,貶作黃州刺史。此後,一直在帝國的邊緣之地,做地方官。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這樣綺麗的痛語,正是作於他人生中最失意的時候。

所以,你說你讀出了風流倜儻,我只能說,我讀出了痛徹痛悟。

唐武宗死後,唐宣宗上位,牛李兩黨權勢大轉移。李黨失勢,李德裕被貶得遠遠的,最後死於貶所。牛黨得勢,牛僧孺復原官太子少師,第二年也老死了。朝中是牛黨的白敏中扛大旗。

白敏中是白居易的堂弟,胸襟與能力都相當普通。他唯一的用人原則是,凡是遭到李德裕貶斥的,都重用。

杜牧認為自己有希望再起,於是給白敏中寫了很多信,結果卻如石沉大海。或許在白敏中眼裡,杜牧在唐武宗時期給李德裕上了很多治國方略,還是蠻刺眼的。

最終,是牛黨的另一重要成員周墀,把杜牧調回京城任司勳員外郎。周墀跟杜牧關係很鐵,所以把他調回來,僅此而已。在朋黨關係上,牛黨從來不認杜牧這個“黨員”。

有意思的是,杜牧入朝不到一年,卻一再上書要求外放杭州或湖州做地方官。他的理由是,京官收入微薄,無法養活弟、妹等一大家子。

然而,更深層次的意思,他恐怕難以說出口。他對執政的牛黨人物,粉飾太平,競為豪奢,大失所望。

48歲那年,杜牧登上樂遊原,寫了一首詩:清時有味是無能,閒愛孤雲靜愛僧。欲把一麾江海去,樂遊原上望昭陵。

一個胸懷大志的人,如今已是心冷氣短。懷念唐太宗這個死去的皇帝,恰是對活著的皇帝與朝政的失望透頂。

最後一次回京,杜牧被拜為中書舍人,五品官員。但這已經不重要,對杜牧來說,他是想著落葉歸根,回故鄉而已。他重新收拾了爺爺留下來的宅子,起名“樊川別墅”,與三五親友優遊其間,度過生命中最後一年。

大約唐宣宗大中七年(853年),杜牧病逝,享年51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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