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躺在病床上，隔著窗，看到姜寶正在同我的主治醫生說話。18歲的女孩子，高高的，略瘦，穿款式簡單的白上衣，頭髮扎得整整齊齊，陽光下的面容光潔清麗，笑容誠懇，甚至帶點微微討好的味道。聽醫生說話，認真地點頭——姜寶，她長大了。
沒想到人生過了一半，這場手術還是在所難免，決定了做手術那天，姜寶看起來比她的爸爸更加輕鬆，笑著說，沒事的，睡一覺就好了，現在醫學那麼發達，這樣的心臟病手術，已經不算什麼難題了。為了證實自己的話，又轉頭問，對吧爸。
到底還是小孩子。
可是姜寶不知道，她實在不用安慰我，因為我不擔心不害怕，40多年的人生，我覺得人生已經值了，因為有姜寶，有這個美滿的家。如果有一些恐懼，那是因為不捨，對家的不捨，對姜寶的不捨。我也有做母親的貪心，希望可以陪伴我的女兒多一天，再多一天。而姜寶，她又是個如此懂事的孩子。
窗外，醫生已經走了，姜寶還站在那裡若有所思，神情，一點點嚴肅起來。她是擔憂的吧，雖然一直在我面前掩飾著。然後她鬆開抿了片刻的唇，轉過頭，朝窗這邊看過來，笑容明媚。思緒忽然凌亂起來，姜寶的微笑慢慢遠去，眼前閃現的，卻是她小孩子時的模樣。
2．
那時候，為是不是要姜寶，我和很多人抗爭。
很早便知道心臟不是太好，雖然並不很嚴重，結婚時，醫生還是建議不要寶寶，懷孕和生產都會給身體帶來一定的危險。我和丈夫姜然商議好，以後領養個孩子。
姜寶的到來是個意外，一直小心翼翼防備，以為不會有意外，所以忽視了，等到明白過來時，她已經兩個多月大。醫生比畫，那樣小小的一團。一個簡單的手術就可以解決。
去之前，做好了打算不要她，可是忽然，就那麼地捨不得起來。
回去想了三天，決定把她生下來。
所有人都在勸阻，包括姜然，可是我下了決心，撫摩自己尚且平坦的腹部，想著一個小小的生命正在其中慢慢生長，便覺再也沒有力量，可以將她自我身邊帶走。
3．
為了姜寶的順利到來，我辭去了工作，姜然將母親自家鄉接來照顧我，隨時防備著可能發生的意外。
還是差點出了點意外，姜寶是個急性子的小孩，不到預產期便要出來看看這個世界。做了各種應急措施後，實施剖腹手術，有驚無險。我在昏睡許久後醒來，看到身邊的姜寶，一個重
7斤2兩的胖丫頭，正貪婪地睡著。
4．
是個很難帶的小孩，自小便有旺盛的精力，愛吃愛玩，要晃著才肯睡覺。三個月的時候，便需要補充奶粉，我沒有太多力氣抱她，更多的時候，把她放在小床上。姜然總是逗小小的她，知道嗎閨女，你可是你媽拼了命要來的，以後不孝順，看我怎麼收拾你。不管她聽懂聽不懂。
如同所有孩子一樣，小小的姜寶亦是我們家中的寶貝，只是她從小就接受和其他孩子不同的教育，她的爸爸、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所有親戚，甚至我的同事好友，幾乎都用同樣的話來教育她，讓她知道我為她的到來付出的代價。
這種教育，寵愛中，更有期待在裡面，他們知道我吃過的苦，所以期待著姜寶，會給我帶了生活的甜。
我有同樣的期待。
5．
小孩子卻總是任性，三四歲的時候，開始懂得為自己的願望同大人抗爭。那段，姜寶開始不愛吃飯，只是糖和餅乾，哄了也不聽。那天，因為在外面買東西和人發生一點小摩擦，我心情不是太好，晚飯時，姜寶把面前的碗任性一推，嘟起小嘴巴，不吃米飯，要吃餅乾。
以往，我會耐心哄她，那天心煩，同她賭氣一樣，把玩拿回她面前，命令她，必須吃飯。
她用小手胡亂推開，小碗跌到地上，和米飯一起打散一地。我氣憤起來，大吼，不吃就餓著，沒有餅乾吃。
姜寶是第一次看我發火，並不示弱，跳下凳子用腳去題散了的米飯，就不吃。
不知道一個小孩子是可以這樣倔強的，氣頭更大，要站起來將扯她回凳子上，卻忽然一陣心慌，一時不敢再動，也說不出話來。
姜然慌了，又手忙腳亂地去找藥，服侍我吃了藥，沒想他一把扯過姜寶，照著她只穿了單衣的小屁股就是一巴掌。那一巴掌用了力氣，聲音脆脆的。姜寶被打得愣了一下，然後疼得大哭起來。姜然卻沒有停止，第二巴掌又落上去，邊打邊說，讓你不聽話，讓你氣媽媽。
那是姜寶第一次捱打，為她的任性。那天晚上，她哭了好久，我終究心疼起來，去哄她，她一直嘟著嘴，啜泣著，大眼睛裡滿是莫名的委屈，不知道為什麼會捱了打，她還太小。
姜然真的下了力氣，姜寶的小屁股上有幾個清晰的指印。我責備姜然手太重，他說，得改改她的任性。不然以後，你有的氣生了，你的身體不好，咱們不能太慣她。
那以後，姜寶真就收斂許多，大概是怕捱打，小小的孩子，開始學會察言觀色，我高興的時候，會任性一些，偶爾我心情不好，她會比較聽話。幼兒園老師說，姜寶其實很調皮，不太像女孩子，還惡作劇，但是很容易教育，只要說不聽話告訴家長，立刻就改正。
她是真的有點怕我們。也覺得心疼她，同姜然說，是不是對她太嚴厲，她還是個孩子呢。姜然沉吟片刻，你為了她，命都不要了。現在我們這樣教育她，是讓她學會感恩，讓她做個好孩子。覺得他說的有道理，想即使我是個身體完全健康的母親，也是該對孩子有約束的吧。何況姜寶出生後，身體的狀況確實比以前差了，我也希望她懂事，聽話。
6．
姜寶讀了小學。小小的臉已經有了輪廓，不再是幼年時的嬰兒肥，個子比同齡女孩高一些，性格里，那種男孩般的調皮，常常掩不住地顯露出來。她格外貪玩，喜歡玩彈弓，踢球，開學幾天，就打壞了高年紀教室的玻璃……
雖然希望她安靜一些，還是在更多的時候寵著她的調皮，可是沒想，除了調皮，她還不愛學習，第一學期的成績，遠遠落在很多孩子後面。成績單讓我氣憤起來。
那天晚上，姜然嚴肅地和姜寶談了許久。
快8歲的孩子，已經大概地聽懂一些事情。那天晚上和爸爸談完後，姜寶慢慢走到我身邊，小心翼翼地問，媽媽，我要是惹你生很大的氣你會死嗎？然後不等我回答，一把抱住我，媽媽，以後我不惹你生氣，你永遠也不要死好不好？
一陣心酸，撫著孩子小小的背說，媽媽沒事，媽媽不會死的。卻還是感覺到姜寶流淚了，眼淚爬滿了整張小臉。
．
姜寶成了一個徹底乖巧的小孩，穿裙子，扎辮子，不再惹事。每天放了學就按時回來做作業。姜寶很聰明，稍一努力，成績升得很快。第一次考雙百，她一路跑回來，大口喘著氣把成績舉到我面前，媽媽你看。
我欣慰地笑，她歪著小腦袋問我，媽媽你要是高興，是不是就會一直活著。
是啊。媽媽高興，一直活著。我拍拍她的小腦袋。她若有所思片刻，明白了什麼似的用力點了點頭。
姜寶越發自覺地努力起來，學習成績再未下降過。週末沒有作業，也很少出去玩。如果週末的第一天出去了，第二天，無論如何不會在往外跑，有同學來喊，她同人家講，今天我在家陪媽媽。倒是我覺得孩子該多出去和同學一起，那天便催她出去，她還是說，我在家陪你，你不上班總是一個人會著急的。爸爸說，你是因為我才不上班的，不然，說不定現在你就是公司的大經理了，是嗎？
爸爸開玩笑的，我笑。這個孩子，她開始用自己的方式來計算我當初的付出，並開始用自己的方式來回報。
她果然就不出去，在我身邊轉來轉去地小嘴巴巴說個不停。我這樣慶幸當初把她帶到這個世界上來，她帶給我的，遠遠比我想象得多。
8．
姜寶已經學會了洗衣做飯，學會了照顧自己並照顧我，在網上下載了許多如何照顧心臟病人的常識。不上課的時候，除了要好的同學過生日，幾乎很少在外面流連。姜寶的同學都知道了我們家的一些事，知道了她的媽媽心臟不好，知道了是媽媽當初不顧生命危險，把她帶到這個世上來。姜寶對別的孩子說，媽媽那麼勇敢，我要愛她。
姜寶的成長，我比其他母親少操心許多，我的女孩，儘管她有著天生桀驁的眼神，看似不羈而叛逆，事實上，卻順從乖巧。這些年，我早已放下心來，不擔心她不好好唸書，不擔心她早戀或者學壞，她對我的愛成了讓她將自己約束得很好。
姜寶參加了高考，填報志願，報的是本市的大學。而我也接受了醫生的建議，決定在這個夏天實施手術。
9．
手術前一天，姜寶送了我一件禮物，是她自己編的一隻手鍊，紅絲線串著幸運石，她將它仔細戴在我的手腕上。她一直在試圖告訴我別害怕。
我沒有告訴她，我真的不怕，不管發生什麼，我只是捨不得。然後我認真為自己祈禱，祈禱可以平安得渡過難關，醒過來，和我的女兒在一起。
10．
是姜寶的心願被上天聽到，姜然說，在我手術的漫長的過程裡，她在手術室外，一直以同樣的姿勢祈禱。整整6個小時。
手術很成功，當天便轉入病房，姜寶一刻意不離身邊地陪伴我照顧我，小小的床，她不嫌擁擠，那些天，一直睡在我身邊。18歲的女孩子，正是貪睡的時候，她的睡眠卻那麼輕，輕到可以隨時醒過來，問我，要不要喝點點水，要不要去洗手間……母親說，有這樣一個女兒，你是真值了。
我是真值了，我也覺得，不僅值了，還賺了。
姜寶的照顧下，身體很快康復，在她開學前，醫生說，可以出院了。爸爸辦理出院手續的空當，姜寶幫我收拾東西，好像冷不丁想起什麼，邊低著頭疊衣服邊笑著說，媽，你身體好了，以後是不是我就不用怕惹你生氣了？
說什麼呢？我輕拍她腦袋。那麼想惹我生氣啊？
不是啊。姜寶抬起頭來，我是怕以後萬一不小心惹你生氣呢？比如以後我找的男朋友你不喜歡，你喜歡學習好的，而我喜歡球踢得棒的；比如我想留很短的頭髮，不穿襯衣和裙子，穿很酷的衣服；比如讀完大學我想去北京讀研究生，還想出國……你要是不同意，肯定會生氣，可是就算你生氣，我也不用怕了是不是？她笑著呼一口氣，媽，你知道不，這些年，因為怕你生氣，我想做的好多事啥都沒做，就只努力去當乖孩子了，以後，我可以為所欲為了，可以做我喜歡做的事了……
她絮叨著，是完全開玩笑的口吻，說的時候，並未停下手中的動作，把衣服一件件疊進箱裡。我卻怔怔地說不出話來，這些年，姜寶從來沒有告訴我，她是怎樣隱忍著自己的個性，為我收起所有的鋒芒，只做一個聽話乖巧的孩子；沒有告訴我，她承受了多少委屈，放棄自己的願望，迎合我的心意。只是因為她不想讓我生氣，她害怕我生氣，因為她希望我可以好好活下去，因為她愛我，她感謝我帶她來到這個世界上來。可是，作為一個母親，將孩子生下來撫養長大，不是為了委屈她，不是為了讓她回報的。姜寶，她是個太好太善良的孩子，而我，是個太笨太自私的母親。好了，可以出發了，姜寶提起箱子，轉身來牽我的手，然後就愣住了，慌張地問，媽，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我剛才說著玩的，你別生氣……
她的慌張，讓我已經康復的心，從未有過的疼。這麼多年，她生活在對我的緊張和慌張裡，我卻以此“要挾”她做個乖巧的孩子。我欠她的太多，我欠了她自由奔放的成長。欠了她整整18年。
她放下箱子攙扶我，媽你到底怎麼了？
我搖頭，緊緊握住她的手，媽很好，放心吧，姜寶，以後，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
那你如果生氣，真的不會有事了？她的手在我手裡動了動，有一點點猶疑。
是媽媽以後再不會生氣了，我保證。
我向自己保證，從此以後，要讓姜寶，讓我的女兒自由奔放地生活，做一個沒有憂慮的快樂女子。有生之年，我會用我健康的身心，來承擔她全部的快樂。我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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