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路的親人

半路的親人1.

第一次被拉到那個男人面前,要求叫他姑夫的時候,我看著他,一個地道的農村男人。不說話,只是看著他。

並不是親近地看,是奇怪,也有點排斥,不知道怎麼到了10歲的時候,忽然要認下一個陌生人做親戚。

沒想,他卻笑起來,呵呵地笑,似乎有點羞澀。說,這就是明子吧,個子真高。明顯是親熱的,卻絲毫不讓我感覺親近,反而有一點反感,他的笑,攙雜著卑微的成分,我分辨得出來。

姑和爺爺奶奶一直生活在農村,離得太遠,這10年,見得次數都數得過來。所以和姑的感情,原本就是淡的。何況他?

他和結婚,爸自己回去了一趟,再回來,就把他一同帶了過來。他跟著爸來城裡打工,在結婚的第二天。

到底還是在爸的“壓迫”下叫了他一聲姑夫,聲音輕得自己都聽不見。又看著他有些古怪的發形,和嶄新的卻看著有些彆扭的西裝,轉過頭,不屑地笑了。卻沒想,他剛來,工作和住處都無頭緒,自然,要在我家住下。家裡房子原本就小,我住的小臥室還是在客廳切出來的。他來,我只能跟著爸媽睡。

自然滿不樂意,吃晚飯的時候,看著他把行李拿進我屋裡,低著頭嘟噥,別放我屋……

他一怔,飛快低下頭,裝著沒有聽見。爸卻不依,劈頭照我腦袋一巴掌,不懂事!

他慌忙站起來勸阻,孩子還小,不能打不能打!有些手忙腳亂的樣子,凳子在他身後被碰得亂響,他又回身去扶。我趁機把碗一放,轉身進屋。以示對這件事的抗議。

一下就不喜歡他了,他不僅要佔我的地方,我還因為他捱打。

外面不知道他們誰在勸誰,片刻,他推門進來了,在身後,小心喊我的名字。我不回頭,他訕訕地走過來,把覆蓋著菜的米飯放到我面前,又走了出去。那種討好的樣子,更讓我厭煩,我知道他這樣忍耐我,是因為他有求於我家,是因為他來自農村,因為他沒有錢沒有見過世面……10歲的我,多少是個有了些虛榮的少年。內心裡,我更盼望一個風光體面的親戚,而不是他,這個神情卑微的農村男人。

2.

他在我們家住了下來。為此,我開始在放學後遲遲地才回家,寧肯在路上無聊地踢石子。回去,也儘量不看他不跟他說話。

有天,已經很晚了,我不肯回去,站在一家體育商店門口,磨蹭著看櫥窗裡那些足球籃球。卻忽然有人拽我的胳膊。

轉頭看,是他。有些不安地說,明子,你怎麼還不回家,你媽都著急了。

我甩開他的手,不用你管。然後丟下他快步跑回家去。

因為這樣,我開始頻繁地被爸媽吵,那樣的時候我總是不說話,只是更加厭惡他。

他的言行似乎越來越小心了,在家裡,什麼活都搶著做,有次,竟然搶著去洗一家人的襪子,被媽奪下來,他還呵呵地笑。那表情,讓想起過去的奴才。

晚上,聽著爸和媽為他工作的事為難。他沒讀幾天書,又沒什麼特長。聽著聽著我更加煩悶起來,害怕他會在家裡遙遙無期地住下去。但沒想,他還是給我帶來了意外的麻煩。

那天放學,幾個男生一起往家中走,住在同一個院裡的小剛忽然問我,你家裡怎麼來了個男保姆?

我一愣,意識到說的是他,支吾著半天說不出話來。

小剛說,他可真土,那天我看到他倒垃圾,竟然穿著西裝穿著運動鞋。頭髮真怪,像三十年代的長工……

同學都跟著笑起來。我再也忍受不下,撒腿一口氣跑回家。推開門,他不在,爸在看報紙。我將書包一丟,氣憤地說,他還要在咱家住多久,同學都嘲笑我,說咱家來了個男保姆……

爸把報紙朝桌上一拍,不許胡說八道!

我毫不示弱,他要不走我就不回來了……

門在這個時候開了,他手裡提著大包小包剛買的菜,滿頭大汗地站在門邊。爸看到他,抬起的手又放了下來。我回頭憤憤地瞪他一眼,衝進屋裡咣噹關上了門。

又依稀聽到他在外面和爸絮叨,孩子小,不能打……

我才不知他的情。這個讓人討厭的入侵者。

半路的親人3.

沒想,第二天放學回來,他和他的東西也不見了。我的屋裡,重新恢復到以前的樣子。

爸還生我的氣,埋頭看報紙,看都不看我。媽將我拉到一旁,告訴我,他找到工作了,不在這裡住了。是他自己找的,做建築工……我鬆下一口氣。並不關心他找到了什麼工作,去了哪裡。對媽小聲的責備,也不再去在意。

再見他,一個月後的星期天,吃過晚飯,忽然聽到有人敲門,跑去開門,沒想到是他。

他更黑更瘦了,整個人看上去都亂糟糟的。看到我,露出慣有的卑微的笑容來,喚我,明子。

下意識地應了一聲,不再多說一個字,回頭進屋。他跟進來,手裡提著一把香蕉。走了兩步,又想到要換鞋,趕忙退回去。

那時候,我極愛吃香蕉,可是因為是他買的,我只掃了一眼就回了自己房間。

聽到爸和他在外面聊天,爸問他累不累,他笑著說,習慣了,挺好的。那裡還有老鄉,熱鬧著呢……媽責備他買東西來,他笑笑,說,明子愛吃……猜到下面爸又會說我不懂事,索性打開了隨身聽。

以後,隔段時間,他總會過來,有時候帶香蕉,有時候也帶點其他東西。我和他之間,始終是淡得不能再淡的往來,再也也沒有叫過他姑夫。他也沒有留下來吃過飯。只是覺得不親。覺得明明是陌生人。

兩年後,姑姑有了孩子,他決定回去農村。走之前,又來家裡,認真地對我說,明子,你給妹妹起個名字吧。

我愣了半天,說,我不會。妹妹這個稱呼同樣讓我陌生。和他們,我始終覺得毫無關聯。

那你喜歡妹妹叫什麼?你是哥哥呢。他依舊認真固執地要我來取這個名字。

想了想,敷衍他,那就叫小寶吧。這是我剛在電視中無意聽到的名字。

他沉吟一下,說,這個名字好。好,妹妹有名字了。

他的女兒,就真的叫了小寶,陳小寶,其實是個男孩的名字,是我隨口說的,他當了真。打電話來說,給女兒上了戶口,派出所的人還說,名字好聽,不愧是城裡讀過書的孩子起的。

他說的時候,口氣有些自豪。對我們,他似乎是有份敬畏的。我想是那份敬畏,讓他不自然地就變得卑微。而我卻是個越發驕傲的少年,在生命的第一個叛逆期裡,對他所流露出的一切溫情,更加漠然處之。做親人,我認定,他是不夠資格的。

4.

媽的身體出現異樣時,我已讀了高二。這之間他和姑帶著孩子來過兩次。是無法再淡漠的畫面了,我不再像小孩子那樣激烈地排斥他,也不親切接受。他們只是來來便走。如此。

媽的病並不很嚴重,卻要長期修養,不能再勞累。自然,也不能再繼續工作了。

家裡負擔陡然加重,原本就是工薪家庭,爸工作的毛巾廠,效益早已每況愈下,只是維持。這樣一來,家中生活明顯拮据。我並不知拮据到何種程度,直到一年後考上大學,深夜,去洗手間時,聽到爸媽為我的學費而難眠。竟然地,幾千塊錢,已經成為家中的巨大難題。

愣愣地站在他們臥室的門外,再無睡意。生活最的現實的一面,穿透我驕傲而不知愁苦的心。那一刻,我忽然想哭。

一個假期,沒有其他孩子考上大學後的喜悅,也沒有要求爸媽請老師吃飯。雖然他們極力在我面前掩飾,我也知道真相。我聽到,爸開始揹著媽偷偷電話裡到處借錢了。

絲毫沒想到他會來,在一個黃昏,風塵僕僕,滿頭大汗地出現在門口。

算來,已經3年沒有見了。聽說他在家裡養豬,忙,走不開。而因為經濟原因,那三年,爸沒有帶我們回去。

他老了一些。或者是滄桑,額頭有了清晰的皺紋。他背了好多東西,是老家特產,野生的蘑菇和菌,據說那些東西對媽的身體好。把東西放下,他在上衣蓋著的腰上的一個小包裡取出一些錢來遞給爸,說,前兩天就想來,等著把這欄豬賣了,又買了豬仔,就來晚了。

爸慌忙推拒,媽也連忙說不行不行!兩個男人就這樣在我面前拉扯著,他忽然急了,把錢一下拍在桌上,說,不是給你的,是給明子上大學的,娃吃了那麼多苦,好不容易考上了,不能屈了他。你們不要,就是拿我當外人,我是他姑夫,我自己掙的錢,就給娃買兩身新衣服,總不過吧……

他的口氣很硬,這是第一次,我聽到他用這種口吻說話。我記憶中的他,始終是小心翼翼的,口氣低下的。

媽忽然背過身哭了。

他拍拍我的肩,明子,今天晚上姑夫請客,咱們去好好吃一頓,這是大喜事,咱也好好慶祝慶祝。

我只站在那裡,從他進門到他說完所有的話,一直那樣站著,說不出話。眼前這個依舊土土的男人分明還是陌生的,不知道怎麼,他就可以這樣待我,待我們一家人。

那聲姑夫,卻還是沒有叫出口。我害怕這個時候叫了,我會看不起自己。

半路的親人5.

大二,我開始拒絕家裡寄的生活費,決定自己打工賺錢。家教不好找,索性去快餐店當服務生。他卻不答應,然後竟然開始每個月給我寄錢。

來自他的好,我越來越覺難以承受。在他第三次寄錢的時候,我取出來,全部寄還給了他。他收到錢,急了,乾脆去了學校。他出現站在宿舍門口時,著實把我嚇了一跳。

你這孩子想幹什麼?不等我說什麼,進門,他就急火火地問我。

我不能要你的錢。我說,低著頭不看他。

你怎麼就不能要?我是你姑夫。

可你不是我家裡人。

混帳,誰說我不是你家裡人。你爸和你姑可是一個爹一個孃的親兄妹。你的奶奶是小寶的姥姥,小寶給你叫哥,你給叫她妹,你說怎麼咱們就不是一家人?我是你姑夫!咱們是一個大家裡的人,你知道不……他喘著氣,聲音忽然低了下來,明子,雖然咱們是半路才碰上的,可是半路的親人,也是親人。你好好唸書,別擔心錢啊什麼的,你出息了,以後妹妹還靠你呢!

說著他把錢塞到我手裡,握住。

我一直低著頭不敢抬起來,我怕他看到我眼裡的淚。

姑說,姑夫很小就沒有了父母,跟著東家西家長大,特別想有個熱鬧的家,所以對這個家裡所有的人,他都覺得珍貴。他從來沒有對姑說起過那時候,我對他的不恭和苛刻,只說,半路上能碰上那麼大的一家人,是前世修來的。

6.

20歲以後,我開始認真地叫他姑夫,給他打電話,聊天,告訴他我的考試成績,我交女朋友了,我的球打得越來越好了……也問他,豬養得怎麼樣,小寶學習好不好,喝多了姑還吵不吵他……然後兩個人就在電話裡笑。

有次這樣和他絮叨的時候,一個室友終於忍不住好奇地問,明子,你是不是農村還有個家還有爹媽啊?

我回頭,衝他笑笑,反問,你怎麼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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