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在人間失落的天堂

文/木木

奧斯維辛之後,寫詩即為野蠻。——阿多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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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消費任何一個房思琪。我不願傷害她們。不願獵奇。不願煽情。我每天寫八個小時,寫的過程中痛苦不堪,淚流滿面。寫完以後再看,最可怕的就是:我所寫的、最可怕的事,竟然是真實發生過的事。而我能做的只有寫。女孩子被傷害了。女孩子在讀者讀到這段對話的當下也正在被傷害。而惡人還高高掛在招牌上。我恨透了自己只會寫字。”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後記

這是後記中的一段話,特地摘出來,放在文前。提醒自己,也提醒這本書的所有讀者。所有讀到這本書的人都是幸運的,因為“他們不必經歷,就可以看到這個世界的反面”。

讀了兩遍,像草藥一樣咀嚼完每一個修辭,才敢動筆寫這篇書評。以任何未經推敲的、心懷叵測的文字,來寫這篇書評,都將是對房思琪的褻瀆。

如果說讀第一遍的時候,心裡還不自覺地藏匿著對於“自殺的美女作者”、“被誘姦的未成年少女”懷有本能的獵奇或猥瑣心態的話,在讀第二遍時,則在自慚形穢之際,心懷虔誠,正襟危坐,將這以血淚祭出的文字奉為神聖。

這不僅僅是一個老師誘姦少女的故事,也不僅僅是一個博學多識的語文老師,誘姦一個早慧、未成年、敏感的文學少女的故事——這更是一個關於這個世界的兩面的故事——毋寧說,這不是故事,而是事實。

這兩個世界,一個是夢幻、童真、真誠、美麗的,一個是現實、圓滑、虛偽、醜陋的,一個是孩子的,一個是成人的。而後者,無恥地偽裝成前者的模樣,並對前者大加殺戮。

更可怕的是,這場殺戮,不僅僅是肉體的入侵,更是靈魂的屠宰。在這裡,真正的魔鬼,偽裝成了最光明的天使。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在人間失落的天堂

1

劉怡婷要過好幾年才會理解,運用一個你其實根本不懂的詞,這根本就是犯罪,就像一個人心中沒有愛,卻說我愛你一樣。

這個道理,房思琪同樣也要過好多年才懂。在她的詞彙量裡還沒有“愛”這個字的時候,老師就是用他的陽具頂著愛的外衣,進入到她幼小的心靈深處的。

那個時候,她連“慈善”都不知道是什麼意思,辭典告訴她,慈善就是“人次善良,富同情心”。早慧的她只是感覺到,這跟媽媽她們說的不一樣。

冬天到了,她去幫忙給流浪漢施湯圓。她本來是要去學習慈善,學習善良,學習同情心的。可是她看到的跟書本里的都不一樣。

書上說,那些來討湯圓的,應該有“對嗟來之食的羞恥感”,她沒看到。看到的卻是——沒有受到颱風之災的叔叔阿姨,竟然也來拿塑料袋,要打包回家吃。還有阿姨問她們要衣服。

這就是她們要學習的慈善。可是,為什麼路過李老師家的時候,師母的茶几上也放了滿滿一碗湯圓?那些大人怎麼了,哪裡有些不對勁。

思琪施湯圓的時候,突然覺得自己不該穿新大衣的——“看到那些流浪漢穿成那樣,我覺得我做了很壞的事。”

思琪回去換衣服的時候,也沒有大人告訴她:你不用學習慈善了,你活著,就是最大的慈善。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在人間失落的天堂

2

伊紋的出現,是思琪和怡婷的幸運,同時也是她們的不幸。

伊紋,這個比較文學的博士生,竟然單純的像永遠也長不大的思琪。如果思琪不遇到伊紋,也不遇到李老師,那麼,她長大的時候,會不會就變成下一個伊紋呢?

因為伊紋和思琪、怡婷一樣,都是還沒長大的孩子。所以,當伊紋為了愛情,為了婚姻,而中斷博士學業的時候,她心中浮起的對錢一維的愛意,恐怕不亞於小女孩思琪和怡婷對李老師的崇拜。

那都是純潔的感情,是來自那個“夢幻、童真、真誠、美麗”的世界的感情。可是,當她們把這樣的感情交給另一個“現實、圓滑、虛偽、醜陋”的世界的之後,她們才發現,不知道是哪裡出錯了——而且錯的離譜。

開始的時候,伊紋問這個大她很多的男人,怎麼四十幾歲了還沒結婚?

錢一維給她的解釋是,“以前接近我的女人都是要錢,這次所幸找一個本來就有錢的,而且你是我看過最美最善良的女人”。

單純的伊紋,白白讀了那麼多文學書,竟然也沒能識別出這種複製粘貼的“戀愛教戰守策的句子”。

當然,她更不可能識別出,張媽媽說要介紹錢一維給她時那一閃而過的詭異神色——這位媽媽,都不願意自己三十五歲的女人嫁給錢一維,卻在女兒成婚之後轉眼把伊紋介紹給了錢一維。

張媽媽當然不會告訴伊紋,錢一維這個男人有暴力傾向,不知道打跑多少女人了。

伊紋不知道這些,她看到他在臺風天溼著褲腿,在學校門口等她的那一剎那才知道,“心動”是一個很重的詞。她愛上錢一維了,這個單純到甚至有些傻的純情女孩,在“心動”的一瞬間愛上了一個她並不瞭解的男人。

一如年幼的房思琪,在還不懂愛的年紀,被一個她所崇拜的、冠冕堂皇的惡魔老師,引入歧途。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在人間失落的天堂

3

嫁到錢家不久,她就學到了人生中在文學之外學到的第一課。這現實的一課。這慘烈的一課。

錢一維打她。過門還不到一年,她曾經所有的夢幻就都被現實擊的粉碎。她像一個小女孩,看著自己的水晶球從手中滑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卻也只是長大了嘴巴,慌張的張著雙手,不知所措。

這個時候,她遇到了同樓思琪和怡婷。她便彷彿找到了寄託,看到了希望,因為這兩個孩子如此聰慧。尤其是思婷,又那麼漂亮,從思琪身上,她好像穿越了時空,回到年幼時自己的那些美好時光裡。

她努力地在兩姐妹面前,把自己裝扮成美麗、堅強、勇敢的伊紋姐姐的模樣。

其實,伊紋姐姐給她們唸書,其實多半是念給自己聽。那時候的伊紋,大概是像卡捷琳娜一樣,無可救藥地愛著那個不斷傷害她,又無可救藥的男人。一維之於伊紋,或許就像德米特里之於卡捷琳娜。那時候他們在讀的是《卡拉馬佐夫兄弟》。

伊紋告訴兩姐妹那麼多,或許是希望,思琪和怡婷在她被折斷的地方上,銜接上去吧。可是伊紋不知道,即便這兩個孩子聰慧異常,讓現在的她們去讀陀思妥耶夫斯基,還是未免早了點。

她還告訴她們,柏拉圖說人求索他缺失的另一半,那就是說兩個人合在一起才是完成,可是合起來就變成一個了,你們懂嗎?

或許這個時候,善良的伊紋已經完全準備以“柏拉圖的戀愛觀”來說服自己,使自己放棄。放棄什麼呢?放棄自己。因為她愛一維,那麼就為了愛而取消自己,犧牲自己吧。讓一維去打他,下午上她,晚上打她。

伊紋的這種善良的“自我閹割”,就像不久之後的房思琪在日記中寫的那樣——最好的辦法就是愛上老師。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在人間失落的天堂

4

藍字(當時的思琪):

想了這幾天,我想出唯一的解決之道了,我不能只喜歡老師,我要愛上他。你愛的人要對你做什麼都可以,不是嗎?思想是一種多麼偉大的東西!我是從前的我的贗品。我要愛老師,否則我太痛苦了。

紅字(後來的批註):

為什麼是我不會?為什麼不是我不要?為什麼不是你不可以?直到現在,我才知道這整起事件很可以約化成這樣一幕:他硬插進來,而我為此道歉。

當思琪寫下紅字的時候,她的思想已經飛快地成長了。在這樣一種畸形關係中,李老師想要把她的詞彙量一直封鎖在中學、小學、甚至幼兒園。

但是,從一開始他就錯了。思琪跟其他的女孩子不一樣。她從小讀的是詩人波德萊爾,而非童書《波德萊爾大遇險》,是《包法利夫人》,而非九品芝麻官。

所以,李老師的送的“劉墉”和“劇照”在她看來簡直幼稚,和其他的中學男生沒什麼兩樣。

但是在一開始的時候,她卻完全沒有戒備心。電梯裡,第一次見到李國華,他問她們你們誰是思琪,誰是怡婷。

怡婷急吼吼地先反問,“你怎麼知道我們叫什麼名字?”而思琪則一下子就暴露自己心底的秘密,“無論你在背後喊劉怡婷或房思琪,我都會回頭的。”這個時候,

李國華知道自己是安全的,第一次感謝歲月。這個天生的演員,他比所有的明星都要更厲害。因為明星只能在熒幕上,通過外表來表演故事。

而他,博學廣識的語文老師李國華,卻能夠在生活中,表演各式各樣的真誠的靈魂。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在人間失落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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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琪還是太小了,太單純了,純潔的像一朵白蓮花。她還看不透老師的花招:

老師要告訴她,她是在他混沌的中年一個瑩白的希望。老師要先讓她粉碎在話語裡,在中學男生還不懂的詞彙之海里,讓她在話語裡感到長大,再讓她的靈魂欺騙她的身體。

從頭到尾都是欺騙。李國華吃準了她。一個如此有自尊心的小孩,如此精緻的小孩是不會說出去的。因為這太髒了。自尊心往往是一根傷人傷己的針,但是在這裡,自尊心會縫起她的嘴。

但是,令李國華沒想到的是。她真的不是一般的小孩,她就在這種欺騙裡發芽、成長、開花。直到她自己已經懂了什麼是愛,而這個時候,她早已在破碎的話語和編制的謊言中站不起來了。

畸形的童話褪去本色,殘酷的現實露出底蘊,巨大的撕裂將她扯碎。在這樣的關係和過程中,她當然是有快樂的。但是,那卻是在自己痛苦的根基之上建造起來的虛假的快樂。

一如李國華在謊言和虛偽的基礎之上,為她建造起來的真實和美麗的愛情城堡。

悲劇真正的開始,是她們一起在伊紋姐姐家裡看電影《活著》的那天。看到福貴的太太家珍說“我什麼都不圖,圖的就跟你過個安生日子”的時候,思琪和怡婷發現伊紋姐姐流淚了。

她們看到,美麗、堅強、勇敢的伊紋姐姐,哭了。她想那感覺比伊紋在她們面前排洩還自我褻瀆。這個時候,李老師來了,“我有一個好想法,你們一人一週交一篇作文給我好不好?”

她們不願意看到伊紋姐姐的哭。覺得李老師的到來,就是把她們從她們的女神就在旁邊形象崩潰所帶來的驚愕之中拯救出來。——幾乎所有的情節、火花、人物都集中在這一剎那。

但是,為什麼要走向美麗而虛偽的謊言呢?伊紋的哭才是真實的,就像排洩雖然不雅,卻也是必須的一樣。

這是思琪逃脫的第一次機會。

如果她能鼓起勇氣,撕裂“伊紋臉上拉開的拉鍊”,直視伊紋姐姐“金玉里面的敗絮”的話,她就從此和伊紋一起認識了這個世界的真實。而不會緊接著就被裝入李國華所編制的,另一個更大、更假、更虛偽的謊言。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在人間失落的天堂

6

一切都為時已晚。多米諾骨牌已經推倒第一枚,蝴蝶翅膀已經煽動第一下。一切都晚了。

所有的痛苦都只能一個人承受。

這是老師愛你的方式,你懂嗎?你不要生我的氣,你是讀過書的人,應該知道美麗是不屬於它自己的。你那麼美,但總也不可能屬於全部的人,那隻好屬於我了。你知道嗎?你是我的。你喜歡老師,老師喜歡你,我們沒有做不對的事情。

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我命中註定的小天使。

你可以責備我走太遠。你可以責備我做太過。但是你能責備我的愛嗎?你能責備自己的美嗎?更何況,再過幾天就是教師節了,你是全世界最好的教師節禮物。

強盜的邏輯,卻成為了思琪成長之路必須吃掉的精神食糧。

不明白房思琪為什麼還要繼續去找李老師的人,可能永遠無法想象,年幼的房思琪,被她所崇拜的、有文化的、博聞廣識的語文老師餵了這些精神食糧之後,會怎樣反應。

她那個時候,還懵懵懂懂的連愛究竟是什麼還不知道。就連比較文學博士如伊紋,也是在很久之後才明白關於愛的這個道理。

那時候錢一維又喝醉了,打她,懷孕的她。流產了,她才徹底絕望。她跟毛毛在一起了,毛毛愛她,她感覺得到,那種愛就像她愛錢一維一樣。可是錢一維又去找她,她卻無理拒絕。

毛毛知道了這件事,很痛苦。他告訴她——

“我不該騙自己說能陪你就夠了,你幸福就好了,因為我其實想要更多。我真的很愛你,但我不是無私的人,很抱歉讓你失望了。”

毛毛說完,伊紋笑了,後來他們都笑了。因為毛毛說出了那句解咒的話,“因為我其實想要更多。我真的很愛你,但我不是無私的人。”

——愛情永遠是相互的,單方面的付出無論如何偉大,終將步入死衚衕,沒有任何出路。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在人間失落的天堂

7

可是思琪。思琪卻再也不可能領略了。思琪已經不在了。思琪已經永遠被困在李國華吹出的那個五彩紛呈的肥皂泡泡裡面,她打碎了這個泡泡,卻發現最終卻連自己也一同打碎了。

後來的世界,國泰民安,歌舞昇平。

可是倖存下來的怡婷,會在自己跟丈夫的家裡突然醒來,發現自己站著,正試圖把一把水果刀藏到袖子裡。“可以忘記醜惡,可是醜惡不會忘了我”。

“文學是最徒勞的,且是滑稽的徒勞。寫這麼多,我不能拯救任何人,甚至不能拯救自己。這麼多年,我寫這麼多,我還不如拿把刀衝進去殺了他。真的。”

徹底的絕望,冰冷的絕望,心如死灰的絕望。話語終究無法成為救贖,兩個世界至今仍然橫亙在處於天堂和地獄交界處的人間。

那殺身體不能殺靈魂的,不要怕他們;惟有能把身體和靈魂都滅在地獄裡的,正要怕他。

怕是怕。可問題是,怎樣救贖房思琪的靈魂呢?又如何懲戒善良、美麗、勇敢的李國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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