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太懂事的孩子,自己心裡都藏著苦

1

紅樓夢裡,很多家庭都被和尚或道士拜訪過。大多數情況下,他們是來提供幫助的。

比如香菱小的時候,他們曾來要香菱,對她爹說,這有命無運的東西抱著她作甚,舍我吧,舍我吧!甄士隱覺得他們是神經病,置之不理。

不久之後,孩子走丟,家裡失火。

再比如,黛玉三歲的時候,他們也曾來要黛玉。他們說,不給也行,那就一輩子不能聽見哭聲,也不許見外姓的親友,才能保一生平安。林如海不以為意,後來送黛玉去了外婆家,見了外姓親戚寶玉。

再後來,黛玉到死也沒有停止哭泣。

賈瑞病重之際,他們曾送來寶物風月寶鑑。囑咐說只照背面,病就好了,千萬不能照正面。但賈瑞還是照了正面,見鳳姐在裡面叫他。

進去了幾次,人就死了——

一僧一道本來是要幫忙,但是結果總是實現不祥的預言,這一度令人十分尷尬。

但有一家是個特例,這家就是薛家。

這家小孩,就是寶釵。

寶釵:太懂事的孩子,自己心裡都藏著苦

2

寶釵從小就有一種病,請人無數,吃藥無數,花錢無數,最後就連這病的名字都沒弄明白。

直到後來,遇到一個號稱專治無名病症的和尚。

和尚說這是孃胎裡帶出來的一股熱毒,一般的藥丸是治不了的,必須要用“海上的仙兒方”,還得配上他給的神秘藥引。那藥引異香異氣的,應該非凡間之物。但這藥方卻著實離譜——

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於次年春分這一天曬乾,和在末藥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天落水十二錢……

還要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勻了,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磁壇裡,埋在花根底下。若發了病的時候兒,拿出來吃一丸,用一錢二分黃柏煎湯送下……

這藥,有個漂亮的名字,叫冷香丸。

周瑞家的聽寶釵說到前一半,就驚訝,“噯呀!這麼說就得三年的工夫呢。”及至寶釵說完,又唸了一聲佛,“真巧死了人,等十年還未必碰的全呢。”

其實,寶釵家裡用了多久呢?

寶釵的原話是“一二年間,可巧都得了”。

寶釵:太懂事的孩子,自己心裡都藏著苦

3

“可巧”二字,太假了,是寶釵含蓄的說法。其實一兩年間集齊原本“等十年還未必碰的全”的藥材,起碼透露了兩點重要的信息:

其一,薛家財力不俗;其二,薛父極愛寶釵。

薛父在《紅樓夢》中可以說是虛幻的,故事還沒開始他就已經去世。然而,正是這個虛幻的人物,對寶釵產生了足以決定她一生命運的影響。

那和尚來到薛家來的時候,薛父應該還在。因為也只有薛父,才能有那樣的魄力、能力和勇氣,去相信那“海上的仙兒方”,去收集那些看似不可能的“藥材”。

周瑞家的說,十年差不多才能得到。常規的思路可能要十年,對愛女心切的薛父來說,一二年都嫌長。

其實也未必真的需要那麼久。

春分這天要曬乾,萬一金陵沒太陽,可以在蘇州曬。雨水這天要接水,萬一金陵不下雨,可以在杭州接。霜降這天沒下霜?小雪這天沒下雪?

此地沒有彼地有,只要薛家佈置足夠多的“採集點”就沒什麼得不到的東西。

可以想象,薛父為了按著這“海上的仙兒方”給寶貝女兒治病,究竟花費了怎樣的物力財力。

冷香丸這件事,不是母親薛姨媽這種婦道人家做得出來的,更不是哥哥薛蟠這種沒心肺小紈絝做得出來的,這隻能是愛女心切的薛父親手張羅的。

寶釵:太懂事的孩子,自己心裡都藏著苦

4

薛父愛女,不僅為她治病,更是教她讀書識字。在這一點上,薛父的教育和冷香丸的作用有著某些類似之處:薛父以詩書匡正寶釵,冷香丸以仙氣剋制熱毒。

寶釵那“母胎帶來的熱毒”,其實更像是一種未加修正的天性,比如寶玉之於仕途經濟的反感,亦比如黛玉目中無人的小性。只不過,寶釵剋制住了這種天性,並在不知不覺中將自己打磨的光滑圓潤,和藹可親。

而寶釵之所以能做到這一點,“冷香丸”只不過是一種隱秘的象徵,詩書的教化以及寶釵的自我約束則是真正途徑。這類似於孔子“隨心所欲不逾矩”的那種理想狀態。

大觀園中,寶黛釵三人,若論學問,寶釵為冠,這是無可爭論的。

第八回,寶玉要吃冷酒,她嗔怪寶玉,“難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熱,要熱吃下去,發散的就快;要冷吃下去,便凝結在內,拿五臟去暖他,豈不受害?”

第十八回,元妃歸省,要姊妹們題詩。寶釵看到寶玉用“綠玉”二字,她知道元妃因不喜“紅香綠玉”四字,才改了“怡紅快綠”。因此提醒寶玉換字。

寶釵說蕉葉之典故頗多,寶玉卻急的一個也想不起來,人家都冷的不得了,把他急的直出汗。最後還是寶釵贈他“綠蠟”二字,助其解圍。自此被寶玉奉為“一字師”。

第二十二回,賈母出錢給寶釵過生日,吃過飯點戲的時候,一定要寶釵先點。寶釵知道老人家愛看熱鬧的戲,所以她先點了《西遊記》,後又點了《山門》。

寶玉在一旁就有了些意見,“你只好點這些戲!”,言外之意,寶釵點的戲都是浮華熱鬧,沒甚深意。

寶釵聽了就笑,“這一齣戲是一套北《點絳唇》,鏗鏘頓挫,那音律不用說是好了;那詞藻中有支《寄生草》,極妙。你何曾知道?”後來寶玉央求寶釵把戲文念給他,寶釵念過,寶玉聽了,喜的拍膝搖頭,稱賞不已;又贊寶釵無書不知。

更不用說後面寶釵引導寶玉,點化他的“禪意”;像姐姐一樣教育黛玉,少讀《西廂記》這類書。

要知道,酒桌上聽黛玉一句詩就能知道出自《西廂記》的,可見寶釵涉獵也是很廣的。

寶釵:太懂事的孩子,自己心裡都藏著苦

5

寶釵命運軌跡真正發生改變,是在父親去世之後。關於薛父的去世,曹雪芹沒有交代太多,但這卻是整個薛家命運走勢的一個重大轉折點——如果薛父尚在,薛家或許壓根就不會進京,更不會有寶釵在大觀園的故事。

薛父是薛家的頂樑柱,一手經營著他家的黃商生意,維持著家族的興旺。他去世之後,薛家的光景就顯得捉襟見肘了——

各省中所有的買賣承局,總管、夥計人等,見薛蟠年輕不諳世事,便趁時拐騙起來,京都中幾處生意,漸亦消耗。

這些事情寶釵也都是看在眼裡,所以父親去世之後,她“見哥哥不能安慰母心,他便不以書字為念,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代勞。”

每個人在自己的命途中,都會經歷那麼一個時間點,或者是瞬間的醒悟,或者是漫長的痛苦。從此,他會告別童年的歡樂,步入成長的痛苦。

於寶釵而言,那個時間點或許正是父親的去世。

如果說父親去世之前,她是天真快樂地為自己而活的話。父親去世之後,她的命運就已經不再單單屬於自己,而是同母親,同哥哥,同整個家族緊密地聯繫在一起。

當母親不可能撐起這個家,哥哥又指望不上的時候,寶釵唯有自己親自上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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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薛家進京,原因有三,其一是走親戚,其二是照料京中生意,其三是寶釵進京選秀。這三個原因,都或多或少暗示了薛家的敗落。

去賈府走親戚,或者是提前走動一下,預備著日後萬一需要賈府幫忙,不顯得唐突;照料京中生意,說明薛父去世之後,薛家的生意大有尾大不掉之勢,不得不親自進京中料理。

而寶釵進京選秀,這才是最重要的一件事,而且這應該是她自己提議的。這是寶釵為整個薛家日後興盛,所做出的謀算和犧牲。

進入皇宮,以寶釵的才華和聰慧,即便不能母儀天下,做到元妃的位置也是綽綽有餘的。當然,她不可能不知道皇宮是什麼地方。元妃歸省時,曾哭著對家人說,早知如此,當初何必送我去那“見不得人”的地方。

而寶釵進京之時,想必正是抱了這樣的決心和勇氣。以一己之力,像父親那樣支撐起薛家這個大家族。

但是,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選秀之事隨後無疾而終。她也就在大觀園中住了下來。也就發生了後面寶黛釵三人之間的情感糾葛。

這就引出一個十分尖銳的問題:寶釵究竟是真的愛寶玉,還是選秀失敗之後,權衡利弊選擇了寶玉呢?

想釐清這個問題,就要注意兩個關鍵點:其一,聰慧如寶釵,其中的利弊必然早已瞭然;其二,寶釵也是有七情六慾的,她懂事、情商高、心眼多,這不是她的錯。

她也有慾望,有著對寶玉的愛戀,有著體內的“熱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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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也許是冷香丸的剋制效用太好,寶釵真情流露的時候並不多。

一次是撲蝶。

那天她本來要去訪黛玉,結果前面看見寶玉剛進去,怕黛玉多心,於是就抽身回來。剛要尋別的姊妹去,忽見前面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寶釵隨著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穿花度柳,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嬌喘細細。

一次是刺繡。

寶釵又“順路”去怡紅院串門巧寶玉睡著了,襲人正坐在床邊做針線活。剛好襲人要出去一下,讓寶釵先坐坐。

寶釵只顧看著活計,便不留心,一蹲身,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見那活計實在可愛,不由的拿起針來,替他代刺。

想必,也只有在“熱毒”發作之時,知書達理的寶釵才能夠忘情地坐到寶玉的床邊,為他刺繡。也只有這時,她才更像那個撲蝶的純情寶釵。

也許寶釵早就過了談情說愛的年紀,相比於寶玉和黛玉,她要成熟的更早。她更像是一個知心姐姐,默默地愛著寶玉、黛玉,以及大觀園中那些可愛的人兒們。同時,她也努力隱藏著心裡那更為熾熱的愛戀。而曹雪芹對她的這種情感描寫也極為剋制。

所以,當她正在床邊為寶玉刺繡的時候——忽見寶玉在夢中喊罵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前盟!”薛寶釵聽了這話,不覺怔了。

曹雪芹只說“寶釵不覺怔了”,卻不說是被寶玉突然夢中喊罵這件事本身嚇到,還是被寶玉夢話的內容所嚇到。

其實,讀者心裡大概都有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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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敏感如寶釵,想必早就察覺到了結局。賈府那些聰慧的人們,也早就眼明心亮,只不過是當局者迷罷了。

木石前盟,只能是浪漫的愛情,是在真空中曇花一現,難以永存。她固然美麗,卻終將毀滅。

而金玉良緣,卻是現實的姻緣,是柴米油鹽,是吃喝拉撒。她固然有著現實的計較,有著廚房的蔥油味兒,卻也因此而有了煙火氣。

但是,寶釵無福消受。

她以黛玉的名義嫁給寶玉的時候,沒人問過她內心的感受;她下定決心要進宮選秀拯救家族的時候,沒有人問過她的感受;她遭黛玉誤解嘲諷,雙眼紅腫的時候,沒有人問過她的感受。

甚至,讀完整本《紅樓夢》的時候,也都沒有幾個讀者去認真考慮過寶釵的感受。也許,只有薛父在世的那些日子,她才真正的作為一個乖乖女被溫暖過,被父親照顧過她的感受。而從此之後,都是她在照顧別人的感受。

是的,這個孩子太懂事,太聰慧了。這樣的懂事和聰慧,只能讓她變得隱忍。

她不像探春,在一個承受不住的節點爆發,將自己的一切苦楚統統罵出;她不像黛玉,天真率性,有稜有角,不爽就懟。

她只能是懂事的寶釵,將所有的難過藏在心間,將所有的苦楚擔在身上。最後寶玉出家,一片白茫茫真乾淨。

寶玉乾淨是乾淨了,但是所有本該屬於他的擔子,卻都壓到了寶釵的身上。

寶釵:太懂事的孩子,自己心裡都藏著苦

9

有時候,活下來比一走了之,需要更大的勇氣和魄力。也許,那一僧一道唯一成功的一個案例,就是寶釵。

他們治好寶釵的病,好讓她以健壯的軀體和精神,來承受這世上的一切而繼續活下去。

父親的早逝,哥哥的紈絝,家族的衰落,愛情的渺茫,婚姻的悲劇,丈夫的出走。當這所有的一切都向寶釵襲來的時候,寶釵又曾向誰訴過苦呢?

有人說,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就是認清了生活的真相後還依然熱愛它。

這樣看來,寶玉只能算是一個怯懦的退縮者。從頭到尾,他都沒有同現實的“仕途經濟”正面交鋒,更沒有承擔起本該屬於自己的責任。

而寶釵,雖然沒有達到那真正的英雄主義——或許傳統文化中沒能提供強大的精神資源讓她來主動地去“熱愛”——但是最起碼,她在被動地承擔這一切。

後記:

在某種意義上,寶釵已經不僅僅是作為個人的寶釵,她更代表了傳統文化中女性所特有的那種陰柔的韌力。而這也或多或少體現出了傳統文化中,陰盛陽衰的怪像。

一如莫言在《豐乳肥臀》中想要表述的那樣,我們這個民族不應該讓女性來承擔更多,而要從“戀母情結”中走出。鄧曉芒說尋根文學尋到極致,依然是濃厚的戀母情結。

這正是八十年代尋根文學的困境所在,也更是我們這個民族的傳統文化所需要反思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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