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許禾晏進宮那年才七歲,雪花紛飛,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
年邁的盧公公牽著她的手,深一腳淺一腳,走過紅牆青瓦,走過漫漫宮道。
“可憐的孩子,別難過了,這就是咱的命……”
蒼老的聲音飄在風雪中,許禾晏怔怔地聽著,眨了眨眼,只覺這話耳熟得很,似乎在臨行前那黑森森的一夜,爹孃含淚摟住她,也是這樣在她耳邊道:
“禾妹,你且去吧,不是爹孃狠心,這實在是你的命。許家……許家不能斷根啊……”
哥哥倚在門邊,低著頭不敢看她,只是小聲啜泣。
她過去拉住他的衣袖,輕輕地搖著:“哥哥不哭,禾妹願意替哥哥入宮。可是,哥哥……閹人是什麼?”
她才問出這句話,那邊哥哥身子便一顫,卻是捂住臉,哭得更兇了。
最悲哀的是童言無忌,最絕望的是身不由己。
就在這年關將近的大雪天裡,許家因言獲罪,一對龍鳳胎被偷天換日,一個隨家人流放去了漠北,一個入宮做了“太監”,荒謬淒涼中,開始了各自不同的人生。
風雪飄飄,許禾晏入宮見到的第一個人是韓柔。
她是太后身邊最得寵的小宮女,穿得比一般人都要好,在廊下和一群同伴踢毽子,名字溫柔,人瞧著卻是個潑辣的主。
她一腳踢偏,毽子直飛出去,恰好砸到了許禾晏頭上。那邊鬨堂大笑,許禾晏牽著盧公公的手,撓了撓頭,也傻傻地跟著笑。
“喂,那邊那個誰,幫我把毽子撿過來!”
韓柔忍俊不禁,扯著嗓子喊道。待許禾晏撿起毽子,屁顛顛地跑過來時,她卻瞪大了眼,情不自禁地伸手掐去。
“盧公公,這是新進宮的小太監吧,長得可真討喜,白白淨淨的,跟糯米糰子似的,看著就有食慾。”
她不客氣地掐著許禾晏白嫩的小臉,越掐越捨不得放手,直掐得人齜牙咧嘴,好不滑稽。
那盧公公忙賠著笑上前,寒暄了幾句,正要牽人離開時,卻又被韓柔叫住了。
她站在風中,笑得俏生生的,隨手拋起毽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把玩著,眼睛卻不住在許禾晏身上打轉。
“糯米糰子,叫聲姐姐來聽聽。”
許禾晏一向乖巧,小小的身子貼在盧公公身邊,軟軟開口:“姐姐。”
韓柔一怔,笑得嘴都合不攏了:“好好好,真聽話,姐姐喜歡。”
她望向盧公公,語氣歡快:“安頓好了就往太后宮裡送吧,正缺個小太監解悶呢。”
說完,也不管盧公公如何反應,徑直哼著小曲轉身,回到廊下又和小姐妹們踢起了毽子。
那廂盧公公牽著許禾晏,在雪地裡遠遠看了好半天,終是一聲嘆息。
“這苦命孩子,怕是沒有福氣伺候太后的……”
(二)
獲罪入宮的許禾晏,唯一的去處便是西院偏殿,與被軟禁的九皇子做伴。
某種意義上來說,九皇子況恆和許禾晏是“同病相憐”。
一個失去了母妃,一個失去了家人,困在冷冰冰的深宮,不知何時是個頭。
說來許家的慘劇,也與況恆的生母怡妃脫不了干係。
不久前的皇后壽宴上,怡妃說錯了些話,被皇后死逮住不放,滿朝文武裡,只有許禾晏的父親出來說了幾句公道話,卻被皇后記一併記恨上,散了宴沒幾天就遭到了報復。
一場“文字獄”浩浩蕩蕩地掀起,怡妃與皇后鬥了多年,到底這次被鬥了下去,打入大牢聽候發落,而無辜的許家也受到牽連,滿門獲罪。
“你便是許家的小公子嗎?”
風拍窗欞,殿中冷冷清清,火盆都不見一個。況恆打量著許禾晏,最後將目光停留在她下身,一握拳,帶了幾分咬牙切齒:“那賤婦太狠,存心要你許家斷後。”
那張臉繼承了怡妃的好相貌,看得許禾晏眼睛都不帶眨一下,只覺這小哥哥生得比自家哥哥還要好看。
況恆卻當許禾晏心有委屈,不敢對上他直勾勾的眼眸,只是歉意地伸出手,嘆息地拉她入懷,揉了揉她的頭:“說到底……對不住了。”
當天睡到半夜時,許禾晏的被窩裡迷迷糊糊地鑽進了一個人,一雙手從身後攬住她,緊緊不放,似在這極冷的夜裡,汲取最後的溫暖:“母妃,母妃別走……”
氣息在耳邊繚繞,許禾晏被癢醒了,小手軟綿綿地推過去:“哥哥別鬧。”
卻只摸到一手的淚。
許禾晏睜開眼,正對上況恆淚痕交錯的一張臉。
外頭風雪呼嘯,屋裡的許禾晏忽然就頓住了,久久的,心裡莫名哀傷起來。
她彷彿終於明白了什麼,又彷彿什麼也不明白,只是輕輕湊近,一點點撫去況恆的淚。
“是不是不會來了,你的家人,我的家人,都不會來接我們了……”
聲音軟軟,卻像一粒石子投入湖面,況恆長睫微顫,下一瞬,一把將許禾晏摟入懷中,肩頭顫動著,哭得無聲而壓抑。
那一刻,心跳挨著心跳,黑夜裡,懵懂的許禾晏只覺難受得緊,不由得也伸手回抱住況恆。
她頸窩裡溼了一片,眨眨眼,感同身受般,自己也跟著怔怔落淚。
無邊清寒中,那時的她卻還不知道,此後漫漫深宮裡,什麼叫相枕而眠、相依為命。
(三)
許禾晏成了許禾風,禾妹成了“小禾子”,像是一夜被迫長大,無憂無慮的童年一去不復還。許禾晏開始時常發呆,望著窗外一坐就是好久。
便是在這樣的光景下,有人隔三岔五地來看她了,那個人,正是提著食盒,俏生生的韓柔。
許是得知了小禾子全家的遭遇,再望向那小小的糯米糰子時,目光裡就不自覺帶了些憐惜。
“虧我還在太后寢宮裡巴巴盼了你好久呢,也罷,都是命……”
每次韓柔走後,況恆都會盯著塞滿嘴的許禾晏,搖搖頭:“傻人有傻福。”
他說:“自從我出事後,從前那些奴才就沒一個敢來看的,所謂人情冷暖,這宮中比哪裡都要現實。”
伸手奪過一塊桂花糕,也憤憤地往口裡塞,況恆嘟囔著:“好歹你還有個‘柔姐姐’時時記掛著你,已經比我幸福太多了……”
不得不說,況恆看人極準,連除夕那天,韓柔都從宮宴上偷偷溜出,跑到西院,給許禾晏帶來了滿滿一食盒的山珍海味。
“小禾子,再叫聲姐姐來聽聽。”
撐著下巴,無比滿足地看糯米糰子坐在地上吃東西,韓柔笑得眉眼彎彎,許禾晏倒也配合,油膩膩的嘴巴張口就來:“姐姐。”
一旁的況恆聽得直哆嗦,別過頭哼哼:“狗腿子。”
許禾晏跟韓柔不是沒招呼他吃,只是他始終拉不下皇子的臉,每每等韓柔離去才會慢吞吞地過去“分食”。
這次也不例外,韓柔一走,況恆就撲了上去:“小禾子給我留點!”
許禾晏把食盒大方一推,看著況恆狼吞虎嚥,咯咯直笑。
外頭開始放煙花了,吃飽喝足的兩個人倚在窗下,況恆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懶洋洋地枕在許禾晏膝上,光影明滅間,那雙漂亮的眼眸黑漆漆的,不知在想些什麼。
許禾晏望向窗外,聲音軟軟:“往年都是一大家子守歲,今年卻只有我跟殿下兩人,殿下一定很難過……”
像是被戳中,況恆半天沒說話,許久,才在許禾晏懷裡悶聲道:“其實,小禾子,我真的很想我母妃,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
外頭煙花綻放,伴著入殿的颯颯夜風,像一首靜靜的歌謠,氤氳了悲傷,溫暖了心跳。
(四)
也許是老天爺聽到了況恆的心聲,沒幾天後,真的有人為他帶來了怡妃的消息。
但那個人,絕稱不上善意。
比況恆還年幼半歲的小太子,飛揚跋扈地帶著一幫奴才闖進,張口就是:“九哥,瞧我給你帶了什麼新年賀禮來!”
他得意揚揚地晃著手中的文書,滿眼都是幸災樂禍:“你母妃的判決,可全在這一紙上了!”
將文書往身後一拋,太子把兩條腿大大地架開。
“不過天下哪有白得的禮物,九哥想看看裡面寫了什麼,就乖乖跪下,從這兒鑽過去拿!”
滿堂鬨笑間,況恆被人死死地按住,一張俊臉漲得通紅,眼睛卻緊盯著地上那捲文書,拼命掙扎著。
“我說九哥你到底鑽不鑽,再不鑽我可就走了,你母妃是死是活你都別想知道半個字!”
太子叉腰俯視,極盡譏諷,便在一片混亂間,一道身影忽然上前,撲通跪了下來。
“小禾子鑽,小禾子來替殿下鑽!”
那糯米糰子般的小小身影,正是埋著頭,渾身直哆嗦的許禾晏。
況恆身子一顫:“小禾子!”
“你不就是那許家的倒黴公子?自個兒根都沒了還想著護主呢,也罷,本太子便成全你,讓你鑽一鑽龍跨,倒便宜了你這該死的閹人!”
太子來了興致,一腳踹在許禾晏身上:“鑽鑽鑽,快給我鑽!”
“不要!”況恆心如刀割,眼中已有淚光泛起,卻被人制住動彈不得,只能遙遙嘶聲道,“男兒膝下有黃金!”
“殿下忘了嗎?小禾子早就不是男兒了。”許禾晏與他對視一眼,故作輕鬆地笑了笑,扭過頭,一步一步向太子跨下鑽去。
起鬨、鄙夷、肆笑……各種聲音不絕於耳,太子激動得手直抖,屋裡的氣氛被推到了最高潮——
這一幕卻恰被提著食盒的韓柔撞見。
她在門邊一下捂住了嘴,呼吸急促間,卻是迅速做出判斷,轉身就跑。
太后,現在只有太后了!
她心跳如雷,淚水飄在風中,只不住唸叨著,來得及,一定來得及……
這邊屋裡的許禾晏已經鑽完跨下,額上的汗都顧不著擦,一把便抓起那地上的文書,拍拍灰,回頭衝況恆叫道:“拿到了,殿下我拿到了!”
她跌跌撞撞地奔到況恆身邊,將文書一把塞入他的手心,氣喘吁吁:“快打開看看!”
那雙亮晶晶的眼眸看得況恆心頭一震,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卻也忍住熱淚,趕緊打開文書。
一旁的太子這時沒再刁難,只是好整以暇地看著,唇邊泛起一絲冷笑。
果然,當況恆看清文書裡面的內容時,身子驀僵,慘白了整張臉。
許禾晏也急忙湊上去,卻只依稀認出幾個字:“犯上、白綾、全屍……”
但已經夠了,這幾個字已經夠了,她眼淚一下奪眶而出,揪住況恆的袖子不放:“殿……殿下……”
天旋地轉間,況恆什麼都聽不見了,只是忽然仰起頭,血紅了雙眼,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慟哭。
他猛地掙脫眾人,如發狂的小獸般,撲上去一把掐住了太子的脖頸。
“況祺,我要你和那賤婦血債血還,你們還我母妃命來,還我母妃命來……”
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嚇壞了所有人,太子的跟班一窩蜂上去拉架,卻居然一時拉不開神似癲狂的況恆,他拼著頭破血流也不撒手,一副要和太子同歸於盡的模樣。
許禾晏也嚇得滿臉是淚,小小的身子擠上去想護住況恆:“別打了,別打殿下!”
滿屋大亂,已分不清哪裡是淚,哪裡是血,便如人間地獄一般。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聲厲喝劃破殿內——
“住手,通通都給哀家住手!”
所有人齊齊望去,門邊匆匆趕來的,不正是韓柔攙扶著的,多年一心向佛,不問世事,此刻卻滿眼含淚的太后嗎?
(五)
失去母妃的況恆,被接到了太后寢宮,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走出傷痛,自始至終陪伴他的,只有許禾晏。
倒是韓柔十分高興,伸手就去掐許禾晏的臉:“小禾子總算把你盼來了,以後我就能天天掐你玩了……”
許禾晏也不反抗,樂呵呵地撓頭:“柔姐姐開心就好。”
私心裡她早就將韓柔視若親姐,若不是她,恐怕她和況恆都沒命出那西院。
死裡逃生中,況恆開始學會收斂身上的戾氣,學會畢恭畢敬地向太后請安,學會埋頭苦讀,學會察言觀色……
那是一種真正的改頭換面,或者說是,偽裝。
所有人中,唯獨許禾晏心照不宣,她嘴上不說,默默在一旁看著時,鼻頭卻時常發酸。
她想,沒孃的孩子果然是很苦的,這樣咬牙堅持的殿下,什麼時候才能真的強大起來呢?
浮雲蒼狗,一晃眼幾年過去,時間給了許禾晏最好的答案。
今非昔比中,況恆早不是那個任人宰割的九皇子,他韜光養晦,豐滿羽翼,憑藉自身的聰慧與努力,不僅取得了皇上的歡心,更是得到了朝中一部分大臣的暗中擁護。
誰也無法再輕視他的存在,包括恨他入骨的皇后與太子。
在又一次得到皇上的嘉賞時,況恆禁不住欣喜,一把抱住許禾晏,大白日的就在陽光下轉起了圈。
一旁的韓柔臉都綠了,這架勢莫說她誤會,動靜傳到了東宮,連太子都琢磨開來。
於是沒幾天後,當韓柔陪太后出宮上香時,無人照拂的許禾晏便“消失”了。
況恆從校場回來時,才知道她被太子的人帶走了,他急急趕去,卻在湖邊撞見那樣一幕——
許禾晏套著一身女裝,臉上胭脂生香,全身沐浴在陽光下,杵在湖邊一動也不敢動,笑得比哭得還難看。
而始作俑者卻在畫板前裝模作樣地喊著:“別動別動,再動可就畫不好了!”
一圈人圍著許禾晏,竟是拿她當臨摹,個個交頭接耳,笑得不懷好意。
熱血一下湧到了況恆腦袋上,他匆忙趕來,一襲戎裝還不及換下,此刻衝入圈內,當真猶如天兵降臨,一腳踹去,畫架水墨倒了一片,眾人驚呼中,那滿身煞氣幾乎令人不敢直視。
湖邊的許禾晏一顫,紅了眼圈:“殿……殿下。”
風聲颯颯,滿地狼藉中,太子不緊不慢地站起,撣了撣衣袖,微眯了眼:“嘖嘖嘖,九哥這是幹什麼呢,不過借你個奴才來畫個畫,用得著大動肝火嗎?”
況恆鐵青著臉,並不回答,只是越過太子,徑直上前牽住許禾晏,卻沒走出幾步,身後便傳來太子陰陽怪調的笑聲。
“難怪九哥如此寵這閹人,換上女裝倒俊俏得緊,只是不知道夜裡用來暖床是什麼滋味?”
況恆呼吸一窒,四下鬨笑中,腳步卻只一頓,便繼續頭也不回地走了。
還不到時候,笑吧……那收網伏誅的一天,也不遠了!
眸光一閃,殺機畢現。
(六)
將太子等人遠遠拋在身後,況恆終是牽住許禾晏,在湖的另一頭停了下來。
他扭頭打量她,似是再也忍不住她臉上的紅妝,將她一把拉下,沾著湖水就往她臉上擦。
水珠四濺,陽光下,那張臉被擦得一團花,好不滑稽。
察覺到動作過於粗暴,況恆緩了緩,又將許禾晏拉近了點,一言不發地為她拭去紅妝。
近在咫尺,氣息繚繞,有風輕拂過衣袂髮梢,許禾晏看見況恆眸中映著的自己,長睫微顫,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天地間靜悄悄的,像瞧出她所想,況恆忽然就悶聲開口:“我沒有氣你,我只是氣我自己。”
他看著她怯生生的模樣,洗盡鉛華的小臉白白淨淨,忍不住就揉了揉她的頭:“真傻。”
“今日之羞辱,日後我必當為你雙倍討還,你放心……”
豪言壯語還沒拋出,許禾晏眨了眨眼,忽然憋不住一聲笑出,況恆惱了:“喂,你笑什麼?你不相信我嗎?”
“不,不是的。”許禾晏趕緊擺手,臉上溼漉漉的,嘴邊的笑卻仍繃不住,“只是殿下方才說要雙倍討還,我便想到太子日後穿女裝的模樣,實在……實在是忍不住……”
話一出,況恆一愣,緊接著卻也是撲哧笑出,一點許禾晏的額頭:“忒壞了你!”
兩人四目相對,彷彿同時從對方眼中看到一個濃妝豔抹的俏太子,竟越想越好笑,禁不住齊齊捧腹,倒一處去了。
湖面波光粼粼,人影交疊,心照不宣的笑聲飛得很遠很遠。那是多麼好的光景,很久以後的許禾晏回想起來,都不由得會心一笑,溫柔了眉眼。
快樂的時光總是很短暫,在況恆還按兵不動的時候,卻萬萬低估了太子的陰損。
“你……你居然敢!”
那是個始料未及的半夜,冷風肅殺,太子忽然領著一群人闖入了況恆寢宮,就像當年在西院時一樣。
“九哥莫氣,我可是為你帶美人來了!”
那軟綿綿的身子被拋到床上,正是從草原千里迢迢來京赴宴,代表兩國簽下友好盟約,此刻卻昏迷不醒的異族小公主。
還來不及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況恆已被人死死按住,強灌了藥酒,辛辣的氣味中,他猛烈咳嗽,霍然明白過來,抬頭血紅了雙眼:“況祺,你給我下媚藥!”
太子拊掌而笑,眼角眉梢盡顯狠辣:“九哥聰明,這藥猛得很,不及時解開就只有死路一條,所以我才給你帶來了美人啊!”
好一招喪盡天良,如今皇上與太后俱不在宮中,若是況恆慾火攻心下碰了異族小公主,壞了兩國盟約,下場可想而知。
“春宵一刻值千金,九哥慢用,弟弟便不打擾了,等明日父皇回宮再來開這道門。”
尖聲長笑中,門窗被全部封鎖起來,偌大的殿內剎那間只剩下三人。
一個被灌了媚藥的皇子,一個昏迷不醒的異族公主,還有一個沒根的小太監,屋外的太子笑得更狠辣了。
“九哥,這回看你如何絕處逢生!”
(七)
晨光傾灑,樹影斑駁。
當出宮祈福的皇上與太后回來,一行人浩浩蕩蕩隨太子來到殿外,推開門時,卻看見了那樣一幕——
況恆穿戴整齊,坐在寢殿中央,正執筆寫些什麼,一旁的許禾晏垂頭為他研墨,屋內一派詭異的寂靜。
沒有絲毫不堪入目的畫面,連異族公主都一時不知所終,那樣的氣定神閒,叫太子有些慌亂,卻仍是揚手一指:“大膽況恆,你可知罪!”
“罪,當然要知。”
聲音波瀾不驚,況恆抬起頭,似笑非笑。
他放下毛筆,捧起墨漬未乾的一紙“罪狀”,快步上前,跪在了皇上與太后面前,擲地有聲:“這便是太子陷害兒臣的全部過程,父皇與太后看過便知分曉。”
話一出,太子立刻變了臉色:“你……你血口噴人!”
但緊接著,屏風後走出一道身影,目光恨恨地射向太子,開口間坐實了他的罪狀:
“將瀾香半夜擄來,下藥設局,不顧兩國盟約,這便是東穆太子的待客之道嗎?”
那一字一句,鏗鏘有力的,正是從屏風後走出的異族公主。
太子的腿一下軟了下去,冷汗直流,如墜深淵。
千算萬算,太子沒有算到的是,許禾晏會是個女的。
替況恆解了毒的自然是她。那本該是絕境的黑夜裡,她咬牙含淚,一件件脫了衣裳,藏了數十年的女兒身,就那樣映入了況恆難以置信的眸中。
一晌交纏,酣暢淋漓,事畢後況恆緊緊摟住許禾晏,將頭埋在她頸窩裡,氣息縈繞,百感交集下,最終只說出一句:
“小禾子,我必不負你。”
荒謬退去後,他反倒感到一絲慶幸與狂喜,一絲抱緊懷中人,再也不想鬆開手的慶幸與狂喜。
這一年,犯下大錯的太子被廢,九皇子況恆在群臣的擁護下,順利入主東宮。
終是到了與皇后對決的最關鍵時刻,黎明在即,卻也是最黑暗的當頭。
今時不同往日,況恆怕許禾晏有任何差池,不敢讓她再待在身邊,便將她安置進了藏書閣,暫時做個不引人注意的掌書公公。
藏書閣裡平時鮮有人至,許禾晏落得清閒,卻總擔心外頭的局勢。
所幸韓柔時常來看她,依舊提著食盒,帶著經年不變的笑容。
“小禾子。”她還是喜歡掐她的臉。許禾晏任她掐,除了況恆,柔姐姐便是她在宮中最親的人了,她願意給她掐一輩子。
只是奇怪的是,韓柔對況恆不似幼時親切,總有些隱隱的敵意。
在況恆又一次悄悄來看許禾晏時,許禾晏終是問了出來,況恆卻不以為意:“你那柔姐姐一定是聽了風言風語,把我想成了何等齷齪之人,背地裡心疼著你呢……”
昏暗的書架深處,他從背後摟住她的腰,耳鬢廝磨間,貪婪地呼吸著她身上好聞的氣息。
許禾晏不懂,一隻手卻伸進了她衣服裡,耳邊響起況恆的調笑:“便是這種齷齪之事,你柔姐姐不知真相,自然對我有敵意……”
手心炙熱,許禾晏怕癢,緋紅著臉躲閃,兩人正笑鬧著時,身後卻傳來一陣聲響。
回頭望去,一襲長裙一閃而過,地上只掉了個食盒,飯菜盡灑。
許禾晏呆住了,手腳發顫:“是……是柔姐姐。”
況恆沒有說話,只是盯緊地上的食盒,太陽穴不住跳動,直覺麻煩了……
(八)
果然,沒過幾天,韓柔求太后賜婚的事情,便鬧得人人皆知。
議論紛紛裡,大家都說荒謬,居然還會有宮女主動請求和太監對食的,且還是太后最寵愛的宮女。
許禾晏嚇壞了,尤其是當韓柔找到她,對她說出那樣一番話時:
“你七歲入宮,苦了這麼多年,我不能再讓你被人糟蹋了。而且……而且……我這些年對你如何,你難道還不明白嗎?”
許禾晏遍體生涼,恍然大悟間,難以置信。
直到韓柔離去,暗處的況恆踱步而出,她都仍沒有回過神來。
況恆攬過她,揉揉眉心,一聲低嘆:“還真是麻煩啊。”
痴情錯付的韓柔,讓許禾晏心慌意亂,委實不忍繼續欺騙,只想早點對她和盤托出。
但她沒有那個機會了。
韓柔死了。
溺死在了湖中,拖上來時人都泡腫了,只留下一封親筆書信,字字句句都透著為情所困的淒涼。
她是自盡的,信中寫得分明,宮裡都說是小禾子不願與她對食,她傷心之下,生無可戀,跳河自盡。
許禾晏踉蹌趕來,一見到那具溼漉漉的屍體,一下捂住嘴,癱倒在地,淚流不止。
“柔……柔姐姐……”她貼在韓柔慘白的臉頰邊,聲音顫得不成樣子,許久,一聲撕心裂肺的慟哭劃破天際。
況恆趕來時,只見到許禾晏撲在屍體上,哭得幾近崩潰,拉都拉不開。
“為什麼?為什麼?”她不管不顧地拍打著,他只能按住她的手腳,忍住熱淚在她耳邊道:“你拒絕了她,她說不定又發現了什麼,那樣剛烈的性子,是做得出這種事的……”
是啊,是她害死了柔姐姐,如果早點說清楚就好了……許禾晏五臟俱焚,淚水漫延中,一幅幅畫面閃過眼前,她終是一口鮮血噴出,在況恆懷中昏死過去。
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許禾晏都穿著縞衣,縮在藏書閣裡,渾渾噩噩的哪裡也不去。
況恆一邊派人暗中看護她,一邊騰出手來密謀大局。皇上病重,他與皇后一黨間已是劍拔弩張,一場最終的對決在所難免。
這些紛紛擾擾許禾晏都身在其外,她只知道,當秋風漸起時,況恆為她帶來了兩樣東西。
一件是鮮紅的嫁衣,一件是從漠北傳來的信。
他似是很討厭她身上的縞衣,摟她入懷時,下巴抵著她的頭頂,皺眉開口:“你要為韓柔披麻戴孝到幾時?”
他說:“皇城的天馬上就要變了,你再等等,馬上就能穿上這身紅嫁衣了……”
還帶著餘溫的書信被遞到眼前,況恆輕吻著許禾晏的髮梢,閉眸呢喃:“許家人的下落也已尋到,這是你哥哥的親筆書信。他在漠北已經成親,你嫂嫂有四個月的身孕了,待到我們大婚那日,我便將他們接回宮,讓你一家人團聚……”
團聚……多麼熟悉的字眼,許禾晏長睫微顫,終於有了反應,淚水滾滾而下,打溼了手中的信箋。
(九)
永安十六年,允帝駕崩,太子況恆登位,囚皇后與前太子於冷宮深處。
一場血色政變中,皇后一黨被連根拔起,況恆謀劃多年,終是成了最後的贏家。
“那賤婦便守著她的瘋兒子了卻殘生吧,這比殺了他們還難受!”
在準備立後儀式前,許禾晏見過一次前太子,他瘋瘋癲癲地穿著女裝,果然如當初他們設想的一樣滑稽。但她笑不出來,反而在況恆的聲聲快意中,別過頭,蒼白了臉。
今夕何夕,她的殿下終於強大起來,但卻有什麼徹底不同,彷彿記憶中,那個清如明月的少年漸行漸遠,陌生得再也抓不住。
脫下穿了十幾年的太監服,許禾晏搖身一變,終是恢復了真實身份。
況恆沒有騙她,大婚前,她真的見到了朝思暮想的家人。
再次聽到那聲久違的“禾妹”,她熱淚盈眶,將耳朵貼在嫂嫂高隆的腹部,止不住地念叨:“我有侄兒了,我有侄兒了……”
當初一對龍鳳胎奔向各自的命運,並不會想到多年後的這番際遇,當真是人生一場大夢,世事幾番秋涼。
立後那一天,正是除夕,煙花漫天,宮中上下一片喜慶。
許禾晏穿著紅嫁衣,坐在新房裡等況恆。
聽說這場驚世駭俗的大婚,況恆是費了極大的力氣,刀光劍影都比不過口誅筆伐,她不知道後世會如何寫她,宦後禾晏?禍水妖姬?
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還能和他一起過除夕,和家人一起過除夕。
紅燭搖曳,蓋頭被挑開時,許禾晏只望見況恆眸中的淚光。
他們飲了交杯酒,依偎在床邊說著話,十指纏繞。
“你聽,外頭冰天雪地,大風呼嘯,好像回到很多年前,我剛剛進宮的第一個除夕……”
許禾晏笑著,目光裡滿是回憶:“那時柔姐姐偷偷溜到西院,帶了一大盒好吃的,你嘴上說我狗腿,柔姐姐一走,卻撲得比誰都兇猛……”
像想起什麼好笑的事情,許禾晏越說越收不住,況恆卻幾不可察地皺了眉頭。
這樣的新婚良辰,他並不想聽她提起韓柔。
卻是越怕什麼越來什麼,許禾晏悠悠一嘆:“只可惜,今年的除夕,柔姐姐不能和我們一起過了。”
她抬起頭,對上況恆漆黑的眸,笑意盈盈:“因為,你把她殺了。”
風拍窗欞,許禾晏撫上況恆的臉,不顧他的冷汗涔流,又說了一遍:“因為,你把她殺了。”
是怎樣的陰錯陽差呢?那天她在後花園找到柔姐姐,想對她說出全部真相,卻忽然來人,她們躲進了假山的石洞裡,屏住呼吸,卻聽到外頭傳來了況恆熟悉的聲音。
他正和人在密商些什麼,洞裡的她心頭跳動,不防發出聲響,那邊立刻一聲低喝:
“誰!誰在裡面?”
片刻的死寂後,柔姐姐向她使了個眼色,整了整衣裳,含笑出去。
就那樣,第二天,柔姐姐便“自盡”了,留下一封像模像樣的“遺書”,溺死在了湖中。
(十)
“陛下當真以為能瞞一輩子嗎?”
燭光下的那身嫁衣鮮豔如血,帶著凜冽的悽美,讓人避無可避。
許禾晏的臉卻是蒼白的,她按住心口,淚眼模糊地望著況恆,一字一句已說得十分艱難:“多遺憾,我都還沒能來得及親口向她坦白,她待我那樣好,那樣好……”
她該為韓柔報仇的,只是她到底喝了有毒的那一杯喜酒,心頭至愛難捨棄,便只能替他贖罪,以命相償了。
如今總算看到他君臨天下,求仁得仁,她也能心無掛礙地走了。
“我走之後,那些史官也不會為難陛下了,陛下能有個體體面面的新皇后了……”
鮮血自許禾晏嘴邊流下,新房裡,況恆顫抖著摟住她,早已哭成了個淚人:“不,不,朕錯了,你別走,朕不要新皇后,你別扔下朕……”
夜風呼嘯,大雪飄飛,這一年的除夕似乎格外冷。
撕心裂肺的哭喊中,許禾晏的眸光漸漸渙散,她望向虛空,顫巍巍地伸出手,分明看見了七歲那年的除夕夜。
他們三人坐在煙花綻放的窗下,各自許下新年心願。
柔姐姐說想讓她去太后那裡當值,就能一輩子掐她的臉;
況恆說想要離開軟禁的西院,早日見到母妃;
而她呢,她彎了眉眼,聲音軟軟,一手拉住柔姐姐,一手拉住況恆,說只想要平平安安,年年歲歲,身邊的人永遠也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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