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處，有瓜有果，還有老婆
——板兒的姻緣姥姥定
張桂琴
板兒在《紅樓夢》裡，是個很不起眼的小人物，然而卻能夠知恩圖報，和他的姥姥一樣，人性中散發著底層人民“人之初、性本善”的光芒。
板兒的曾祖父做過京官，還和王夫人的家族連了宗。祖父王成雖然沒有做過官，應該也是讀過書的人，卻給自己的兒子起了個小名“狗兒”。本意是給兒子起個賤名好養活，沒想到真的把兒子養成了農夫，守著幾畝薄田，艱難度日，象“貓兒”、“狗兒”一樣為了溫飽而掙扎。
狗兒飽受貧困之苦，便給兒子起名“板兒”。這個“板兒”，不是木板的“板兒”，而的“錢”的意思。《碧裡雜存》記載：“正德丁丑，餘始遊京師。初至，見交易者皆稱錢為板兒。”後世稱錢為銅板。王狗兒想來也是讀過書的，因此沒有直接稱兒子為“錢兒”，而是叫了“板兒”，希望兒子以後不必再為錢煩惱。然而，“板兒”的一生終究還是要為錢受累的。
第六回，秋盡冬初，家中冬事無成。劉姥姥看不過自己的女兒受閒氣，激出了女婿王狗兒的求生計。天未明，五六歲的板兒，王家真正的傳人，便起床跟著姥姥進城，投奔當年連過宗的親戚。如果不是周瑞爭買田地時，父親狗兒幫助過他，板兒和劉姥姥連榮國府的門都進不去。此時，年幼的板兒，還不能體悟到人情的冷暖、世事的艱辛。
入得榮國府，板兒到鳳姐兒院子裡後：
於是走到東邊這間屋裡，乃是賈璉的女兒睡覺之所……於是讓劉老老和板兒上了炕，平兒和周瑞家的對面坐在炕沿上，小丫頭們倒了茶來吃了。
板兒和劉姥姥後來還在這個屋子裡吃了早飯。
見到鳳姐，可憐板兒從未見過如此場面，“便躲在背後，百般的哄他出來作揖，他死也不肯”。板兒，這個官宦人家的後代，已經徹底地成了小門小戶之家的孩子。鳳姐“叫人抓些果子與板兒吃”，安排周瑞家的“傳了一桌客飯來”，又“命平兒把昨兒那包銀子拿來，再拿一吊錢來”，並且交待“這串錢，僱車做吧”。
此行不虛，這一次“打抽豐”，從賈府帶走了二十兩銀子和一吊錢，祖孫倆算是滿意而歸。最高興的應該是板兒了，吃了好些果子，還吃到了賈府的客飯，都是以前沒有吃過的，或者是很難吃到的，小孩子家的，都是小吃貨。不知暮年後的板兒，回想起初進榮國府的這一幕，會不會有投我以時果，報之以一生的慨嘆。
第二年的秋天，平兒從螃蟹宴上“回至家內，只見鳳姐兒不在房裡。忽見上回來打抽豐的那劉姥姥和板兒又來了，坐在那邊屋裡，還有張材家的周瑞家的陪著，又有兩三個丫頭在地下倒口袋裡的棗子倭瓜並些野菜”。原來是王狗兒家豐收了，劉姥姥帶著板兒感恩來了。
明末清初朱柏廬先生寫的《朱子治家格言》，王狗兒有沒有讀過無法考證。“施惠勿念，受恩莫忘”的道理，王狗兒和他的家人一定是深諳的：
劉姥姥因上次來過，知道平兒的身分，忙跳下地來問“姑娘好”，又說：“家裡都問好。早要來請姑奶奶的安看姑娘來的，因為莊家忙。好容易今年多打了兩石糧食，瓜果菜蔬也豐盛。這是頭一起摘下來的，並沒敢賣呢，留的尖兒孝敬姑奶奶姑娘們嚐嚐。姑娘們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膩了，這個吃個野意兒，也算是我們的窮心。”
板兒和他的姥姥，第二次進榮國府是在三十九回。這一次，板兒隨著姥姥接觸到了賈府中的眾多人物，不但見到了賈母、王夫人、林黛玉等人，還投了賈母的緣，成了座上客，得以留宿兩夜。劉姥姥看到天色已晚，擔心出不了城，準備告辭：
周瑞家的道：“這話倒是，我替你瞧瞧去。”說著一徑去了，半日方來，笑道：“可是你老的福來了，竟投了這兩個人的緣了。”平兒等問怎麼樣，周瑞家的笑道：“二奶奶在老太太的跟前呢。我原是悄悄的告訴二奶奶，‘劉姥姥要家去呢，怕晚了趕不出城去。’二奶奶說：‘大遠的，難為他扛了那些沉東西來，晚了就住一夜明兒再去。’這可不是投上二奶奶的緣了。這也罷了，偏生老太太又聽見了，問劉姥姥是誰。二奶奶便回明白了。老太太說：‘我正想個積古的老人家說話兒，請了來我見一見。’這可不是想不到天上緣分了。”
這一次，板兒見了大世面，出席了賈府豐盛的家宴，吃到了“一兩銀子一個”的鴿子蛋，吃到了許多好看又好吃的點心，遊覽了“比畫兒還強十倍”的大觀園。這一次，板兒見到了賈巧姐，兩個人互換佛手、柚子頑兒：
忽見奶子抱了大姐兒來，大家哄他頑了一會。那大姐兒因抱著一個大柚子玩的，忽見板兒抱著一個佛手，便也要佛手。丫鬟哄他取去，大姐兒等不得，便哭了。眾人忙把柚子與了板兒，將板兒的佛手哄過來與他才罷。那板兒因頑了半日佛手，此刻又兩手抓著些果子吃，又忽見這柚子又香又圓，更覺好頑，且當球踢著玩去，也就不要佛手了。
板兒與巧姐的這一段，庚辰本旁有兩段脂批。一雲：“小兒常情，遂成千裡伏線。”一雲：“柚子即今香圓之屬也，應與緣通，佛手者，正指迷津者也，以小兒之戲，暗透前後通部脈絡，隱隱約約，毫無一絲漏洩，豈獨為劉姥姥之俚言博笑而有此一大回文字哉”。據此可推測，曹公雪芹的原意可能是巧姐的結局是與板兒結為夫婦。
也是在這一次，劉姥姥為賈璉與王熙鳳的女兒起名“巧姐”：
鳳姐兒道：“……他還沒個名字，你就給他起個名字。一則藉藉你的壽，二則你們是莊家人，不怕你惱，到底貧苦些，你貧苦人起個名字，只怕壓的住他。”……劉姥姥忙笑道：“這個正好，就叫他是巧哥兒。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要依我這名字，他必長命百歲。日後大了，各人成家立業，或一時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難成祥，逢凶化吉，卻從這‘巧’字上來。”
鳳姐兒很喜歡劉姥姥的說詞和祝福，道謝笑稱：“只保佑他應了你的話就好了。”脂硯齋有批語：“應了這話就好”，此處也體現了《紅樓夢》草蛇灰線的寫作手法。
這一次離開榮國府已經是第四十二回，板兒和他的姥姥從賈府帶走的東西中，有新衣服，也有半新的舊衣服；有內造點心，有御田粳米；有大觀園的乾果子，也有各色花式的面果子；有各色丹藥，也有裝著筆錠如意錁子的荷包；有做衣服的綢子，也有王熙鳳和王夫人給的銀子，更有賈寶玉從妙玉處討來的成窯鍾子，可謂是應有盡有。
板兒兩進榮國府，對賈府豪華的生活雖然羨慕，但絲毫沒有妒忌之心，長大後沒有算計賈府，更沒有在賈府遇難時落井下石，這是難能可貴的。在他的記憶裡，榮國府很漂亮，那裡有許多好吃的，那裡面的人對自己家有恩。王狗兒一家人，牢牢地記住了賈府對自家的恩德。賈府衰敗後，巧姐遭奸兄郎舅迫害，流落煙花巷，被劉姥姥幾經周折、變賣所有的家產救出來。
續書寫巧姐跟隨平兒，避難住在劉姥姥家，被村子裡的周姓大財主家相中，最終嫁給周家公子為妻。這與曹雪芹的創作意圖是不相吻合的。
第五回，賈寶玉遊太虛幻境，翻看金陵十二釵正冊時，看到：
後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裡紡績。其判雲：
勢敗休雲貴，家亡莫論親。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
《紅樓夢》十二支曲，“留餘慶”唱的是巧姐：
留餘慶，留餘慶，忽遇恩人；幸孃親，幸孃親，積得陰功。勸人生，濟困扶窮，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根據圖畫和判詞，可以推出劉姥姥報答賈府的恩典，在巧姐處於水深火熱的時候，教了她，並讓巧姐最後嫁給了板兒，作了一個普通農婦。如果巧姐嫁入鄉村富豪之家，哪裡用得著親自紡紗織布，更沒用必要住在荒村野店。
板兒和巧姐的姻緣，可以用柏廬先生在《朱子治家格言》中寫的話來註解：“施惠勿念，受恩莫忘。凡事當留餘地，得意不宜再往。人有喜慶，不可生妒忌心；人有禍患，不可生喜幸心。善欲人見，不是真善；惡恐人知，便是大惡。”
鄉村野地裡長大的板兒，生於鐘鳴鼎食之家的賈巧姐，兩個人結成了夫婦。漫長的歲月裡，彼此之間應該都是懷有感恩之心的。如果沒有感恩之心，婚姻生活中“到底意難平”的可就不止巧姐一個人了。
【附】御街行·劉姥姥二進榮國府
芹夢（原名：張桂琴）
殘蓮染露星波遠。
細草岸，涼蟬蹇。
皤然老嫗上橋頭，車斗纖繩輕挽。
倭瓜大棗，灰條扁豆，也把龍葵獻。
遊園行令承歡宴。
酒未盡，人瞢眩。
怡紅院裡醉迷濛，已是襲卿零亂。
他年秋盡，遍尋孤女，相見緣非淺。
相關讀紅樓文章
閱讀更多 芹夢軒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