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是枝裕和:我沒有感受到中年的無力感|單讀

专访是枝裕和:我没有感受到中年的无力感|单读

那位被很多人喜愛的日本導演——是枝裕和,帶著其新片《第三度嫌疑人》,悄然來到北京。

如果你和我一樣,並不是那麼熱血與才華並存的天才青年——與其說在生活中執著追求,不如說被動的等待人生變化;與其說對外部世界敏感與關注,不如說更在意個人的小確幸與小確喪……那麼是枝裕和的作品可能會非常適合你,因為這些作品讓我們認為,他在用我們這群平凡又脆弱的人的視角看世界,會讓我們看到那些我們沉溺的日常,並在這些日常中發現一個我們也許未嘗關注的多元世界。他的電影世界中沒有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英雄,卻有著法律、道德、物理、數學、甚至哲學都無法解答的人生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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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枝裕和,日本著名電影導演、編劇、製作人,作品有《步履不停》、《如父如子》、《海街日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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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的第一部“是枝裕和電影”,名叫《如父如子》(又譯作《我的意外爸爸》)。影片中有兩個日本家庭,一個家庭住在像酒店一樣的公寓中,家中的父親事業成功,有上進心,恨不得用整個生命熱情去點燃公司人生,可他面對家庭時,卻總覺得即將上小學的獨生子個性溫柔細膩,不夠勇往直前,說白了,不像自己親生的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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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父如子》劇照

另一個日本家庭平凡的多,父親經營一份小買賣,對現實很滿意,和三個孩子打成一片,他從沒有考慮過自己的娃像不像自己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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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父如子》劇照

但是當兩個家庭抱錯娃的事實擺在面前,他們開始慢慢嘗試融合,然後讓各自撫養的孩子回到“正確”的家庭中,那位終於得到像自己的血性娃的父親,卻發現心中早就懷有濃濃的對於養育 6 年非親生兒子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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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父如子》劇照,兩個抱錯娃的日本家庭

人世間,到底是血緣重要,還是因相處而產生的親情重要呢?

這真是連最喜歡講血緣親情的,身為中國人的我們也難以解答的“世界未解之謎”啊!

是枝裕和的電影世界往往不賦予主角什麼人生目的。比如電影《步履不停》中有一個頹喪、貧困潦倒、一無所成、一直用逃避來對抗父親的兒子,名叫良多。不得已回家參加亡兄忌日的他,發現自己與這個家是那麼格格不入,但又能怎樣呢?父母都在日益老去。尤其是母親,更是在年老的歲月中,無時無刻的想念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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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步履不停》劇照。一家人拍照,而退休不能融入家庭的老父親因不耐煩拂袖離去。

而他的另一部電影《奇蹟》中的演員小田切讓,則在角色中直接說出是枝裕和想要講出的話——世間也需要沒用的東西,如果一切東西都必須有其意義,會讓人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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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奇蹟》劇照。圖為小田切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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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如走路的速度》

出版:無限出版社 2014.6

他所追求的是一種掩蓋在平淡生活中的真實的複雜,一如我前文所說的“到底是血緣重要,還是因相處而產生的親情重要”這類沒有正確答案的問題。

這一點從他喜歡展現“失親”中也得以體現。

所謂失去親人,死亡,在是枝裕和看來實際上是一種“喪失”。而他一直鍾情於“喪失”。

他依然能夠清楚回憶早年做電視節目時蒐集到的真實素材——小學三年級的孩子們養了奶牛,奶牛生下小牛,很不幸小牛死了,但是為了奶牛的健康,孩子們一邊給母牛擠奶,享受美味牛奶的同時,也緬懷著逝去的小牛犢。

擠,擠,擠

發出令人愉快的聲音

今天也來擠奶

儘管悲傷

還是要擠奶

——摘自《宛如走路的速度》

是枝裕和 1962 年生於日本東京,用他的話講,現在的他“即將步入老年“。我在下文呈現的專訪中,也重點同他聊了聊他對於中年人狀態的理解。

是枝裕和畢業於早稻田大學,之後加盟 TV MAN UION 製作公司,主要拍攝電視紀錄片。1993 年,他曾拍攝紀錄片《當電影映照時代:侯孝賢和楊德昌》。

侯孝賢是對他影響很大的導演。他曾說,侯孝賢在色紙上寫下“天地有情“四個字,這四個字也一直激勵是枝裕和在電影中尋找人情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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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著名導演侯孝賢

比如那部堪比“童話“的四姐妹電影《海街日記》。影片中,綾瀨遙飾演的大姐毫不猶豫的收養了 14 歲,同父異母的妹妹,於是,這位小妹同自己,以及辛苦帶大的另外兩位妹妹組成了“鎌倉女生宿舍天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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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街日記》中的四姐妹

這個看似不可能的女子組合,卻在糊窗戶紙、釀青梅酒、放煙花、做飯與吃飯中,展現出了因為快節奏生活而被忽略的溫暖,竟也催生出讓人“好好活“的積極感。

這一次,是枝裕和新片《第三度嫌疑人》終於在國內的全國藝術電影放映聯盟上映。我在中國電影資料館提前觀看了這部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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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度嫌疑人》劇照。此場景系律師與殺人嫌疑犯會面。

《第三度嫌疑人》基調灰暗,有人說很不“是枝裕和”。但是不要忘記他之前也有諸如《無人知曉》這種回應社會現實的電影。《第三度嫌疑人》中有一位殺人嫌疑犯,他殺死了自己的老闆,同時他與老闆的女兒之間,升起一種類似父女的情愫。我們很熟悉的日本演員福山雅治飾演他的辯護律師,他被這位殺人犯屢屢翻供的敘述搞得很頭大,瞭解案情期間,又被案件所牽扯出的父女親情、日本法律制度、社會對於人的影響、人間的公平等等疑問所牽制困擾。

我們的專訪,也就從這部電影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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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向街 x 是枝裕和 專訪實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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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是枝裕和在接受單向街的專訪。採訪:Yuda,攝影:Ein

Q=單向街 A=是枝裕和

Q:我看了《第三度嫌疑人》,感覺這是一部基調比較灰暗的電影,您很用力,和您的上一部《比海更深》很不同,和再上一部《海街日記》的燦爛、明媚,也有觀眾形容其“甜膩”就更不同了,這幾部電影之間您到底經歷了什麼?

A:(大笑)沒有,沒有發生過什麼,導演與作品之間,並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直接的聯繫,這部電影並不是那麼明快的感覺,講的是一個殺人犯和律師的關係,律師想要嘗試理解殺人犯,但是並沒有理解。並不是說因為我自己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經歷我才會想要去把自己的感情反映在電影中,我是採訪了很多現實生活中的律師, 最終根據採訪的內容寫成了劇本。並且根據他們在日常工作中的經驗、不安的感覺,將所有這些真實的東西融入了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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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枝裕和在專訪中

Q:整個完成劇本的過程花了多長時間?

A:我請律師來做了一些真正的法庭模擬,從這些開始到劇本的完成,花了八個月時間。但是劇本創作完成後拍攝的過程中,還在不停的修改劇本,實際上劇本的創作過程持續了 1 年左右。

Q:我在這部電影中看到很多非常複雜的內容,比如人世的公平,人的犯罪是否和社會制度有關,親子關係,互聯網時代的我們怎樣面對資訊……承載這樣複雜的內容,觀眾似乎不容易一下子接受,不知道您在拍攝之初,對觀眾的接受度有預判嗎?

A:這個問題不僅僅針對這部電影。我拍攝所有的電影之初,都不期望觀眾理解作品中所有的元素,這是不可能的。當然反過來,我自己在自己的創作中無意識的表現出來的東西,反而被觀眾解讀出來。作者和觀眾這種理解與交流的關係並不是很單純的,而是很複雜的。我也並不是能夠完完全全的掌控一部電影,畢竟電影是很多人的合作,很多元素的構成,那這種複雜性那不就是很有趣的事情嗎?

Q:我在這部電影之中還是感受到了某種批判。但是導演您在自己的隨筆《宛如走路的速度》中曾說過,希望呈現這個世界而不是去批判這個世界,不知道這個初衷現在是否有所改變?

A:這實際上是做不到的。這種說法可能因為翻譯的問題被誤解了。電影做不到絕對沒有批判性。但是如果非要說我做這部電影是要批判日本的死刑制度,其實也不是這樣的。我就是想表現在取材過程中,藏在日本司法制度表面下的所有的人、事所表現的一種違和感。有一些罪是在法庭上是沒有辦法審判的,現實生活中有很多類似的事,我只是想要呈現這種真實的違和感,而不是出於批判死刑制度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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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這個問題要好好思考一下。”攝影:Ein

Q:電影中有兩對“大叔配蘿莉”的組合,即殺人犯、律師分別與被害人女兒的互動,其實是展現了特別的親子關係。那麼您有孩子嗎?您對您的下一代有怎樣的期待?

A:我有一個女兒,我就希望她每天活的開心。比起一般的父親,我和自己的孩子相處的時間真的很少。

Q:說完蘿莉,我們說說大叔吧!您作為上世紀 60 年代生人,現在內心中把自己歸為青年人,中年人,還是老年人?這樣問是因為年齡本身就是流動的,不固定的。

A:從身體的狀態上講,我已經是即將步入老年的狀態了。但是從自己的狀態講,因為我只從業了 20 年,在創作生涯上還處在一箇中年的狀態,作為一個父親來說,我做父親只有 10 年,那當然是一個青年了。時間過得很快,時光飛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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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枝裕和在接受單向街的專訪

Q:現在中國網絡上掀起了一種對於中年人生存狀態的探討,他們用“油膩”形容中國的中年人——這些人不講究穿著、人生沒有目標,過著得過且過的生活。您對這一群體是否有自己的觀察?您自己是否有人到中年的無力與彷徨?您的內心現在有掙扎嗎?

A:我自己並沒有實際接觸過中國的這一“油膩中年人”的人群,我完全沒有這樣的概念,今天聽你這樣描述,我還蠻吃驚的,比如對他們的無期待,以及無力感等等……我自己是沒有感受到過無力感,就算是感受到過我也不想說(笑)。因為這是非常不負責任的事情。無論是對自己、對家人、對社會、對藝術,說無力非常不負責任,那就好像是說我不負任何責任,因為我無力嘛。就好比我現在面對日本電影產業,當然產業中會有各種各樣的問題,我作為一個導演,作為當中的一份子,就可以對這些現象不負責了,那完全不行。但是我並不清楚中國的無力感,是這一人群真的無力了,還是年輕一代看他們,從他們的表現中認為他們是無力的,也許從這一意義上來說,我還沒有到老年呢。

Q:那麼您的下一個目標是什麼?

A:希望能拍出可以讓更多人理解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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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街日記》中四姐妹吃飯的場景

Q:您的電影中充滿了各種日常的細節,有很多很多吃飯的場景——吃鰻魚飯、吃烤肉、吃咖喱飯……把這麼多日常融合在電影中,您會不會有某種擔心,類似這…太平淡了,觀眾會不喜歡嗎?另外怎樣讓這種日常情節煥發詩意?

A:日常生活,不論有多麼平淡,都可以成為電影。但你真要我說怎麼拍出詩意,真的很難。我對於日常生活是抱著一種評價或者評判的角度的,並不僅是從大眾的視角去看待。我會想辦法從不同的角度去觀察,這樣大家會覺得看似很日常,但是實際上會有不同的東西在裡面。就是有不同的視點。

Q:您知道中國的全國藝術電影放映聯盟嗎?

A:知道。中國有一個全國的藝術電影放映聯盟,我們和這個聯盟有過多次接觸,他們的工作人員剛剛告訴我,現在這個聯盟的銀幕馬上就要突破 600 塊(截止發稿日期,已突破 1400 塊)。我覺得這是一個分眾化的模式,既能保障更多藝術電影高質量的放映,又不至於讓影院在商業利益面前為難。想拍藝術電影的人很多,但只有堅持下來,藝術電影才有出路。其實我非常期待藝術院線,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夠通過這個平臺被更多中國觀眾看到。

Q:您在自己的隨筆《宛如走路的速度》中提出了希望日本對多元化的思想、人有更多的包容。現在日本社會對於多元性的包容有改變嗎?您認為自己的電影是否體現了某種多元性?

A:日本社會正在逐漸喪失多元性。我自己的作品中儘量去展現很多人、家庭,通過不停的展現小的細節來展現多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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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步履不停》房間中 joy division 的專輯唱片海報。Joy Division 是英國後朋克樂隊中在七十年代極具影響力的一支樂隊,成立於 1977 年。

Q:我還是能夠從您的作品中看到某種反叛。這不是很明顯。比如電影《步履不停》房間中 joy division 的專輯唱片海報,您曾經對搖滾很痴迷嗎?

A:(笑)我自己很少聽搖滾樂,但是我也許是有搖滾精神的,從精神層面來說,我就是一個搖滾樂手。

Q: 謝謝您接受我們採訪,你的《第三度嫌疑人》即將上映(內地已於昨日上映 ),這是你的作品第一次在中國內地公映。我想,對於很多影迷來說,在大銀幕上看到你的電影,是一個值得紀念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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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度嫌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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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都要走了,還沒讀這本書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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