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只有“流氓”才能改變世界|公開信

也许只有“流氓”才能改变世界|公开信

今天是第一封來信和回信。

也许只有“流氓”才能改变世界|公开信
也许只有“流氓”才能改变世界|公开信

寫信人:曉宇

牛津大學政治學博士在讀

老七:

我從一個對談會上回來,碰見下雪,紛紛落在庭院,屋裡聽不見風聲,安靜得很,正好攤開紙給你寫信。對談是我與歷史學的朋友,題目起得嚇人,叫“何所期待?下一代人的政治和歷史”,有些故意激起聽眾參與的意思。意識形態,制度變遷,技術革命,蜻蜓點水地沾了一遍,討論如期而至。但熱烈過後,回來的路上,忽覺一陣徒勞。批判和宣言說過了,可生活明天回到常態,終歸沒什麼改變。我想起來上次你主辦活動後,也是這樣的狀態。那時候 Eva 問我,老七怎麼總愁眉苦臉。我揶揄說,那是公知的 Poker Face 。現在冷暖自知。所以你瞧,諷刺還是不妥,害人害己。

對談會上,我們從啟蒙話語的衰敗聊起。有人說啟蒙早就敗了,但它總是回潮。我們還抵不住進化的誘惑,希望事情向前,帶著自己一起走。自己國家的例子,新文化來了一波,八十年代又是一回,現在大家想起來,說朝氣蓬勃,可見仍是懷念。啟蒙讓人想起年輕力盛。年輕是常人的良夢,但終有醒來照鏡子的時候。啟蒙敘事的倒下,在老東家歐洲也扶不起來。哈貝馬斯敗了,“好的論點”沒能在嘈雜的世界脫穎而出。理論上的缺陷和實踐上的否認是兩回事(我還不至於刻薄到 Hayden White ,稱呼“老哈”理論上是幼稚的),啟蒙敘事是在近來的政治中才失去行動魅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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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爾根·哈伯馬斯( 1929 年 6 月 18 日-),德國當代哲學家、社會學家

結果呢?結果就是“娜拉走後怎樣”的追問。拋卻了進步,真理和目的性的追求,從後現代的詞語中可翻不出來繼續生活的指導。後現代教你脫了衣服跳河,但你出來之後仍然是一絲不掛的害羞。魯迅當年在北京師範學校發表演講,說《玩偶之家》的女主角娜拉奪門而去,“不是墮落就是回來”。這話不單是講給女性主義者聽的,是說知識分子的普遍境遇。精神上的批判過把癮,然後呢?

然後我們迎來了敘事的停止。想來有趣,有那麼一陣子,無論是創業 BP 還是學術 Paper ,皆是講究“故事開頭”。不是我們曾經離開了故事,而是現在要以怎樣的故事來替代過去的故事。個人視角和情感表述,似乎取代了理性的論證說教。對於那些宏大的敘事熱情退散了,如今恐怕還存在著風貌的只剩下商界和科技界:他們仍然相信自己所處上進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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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人不再把個人經歷置放在一個“大故事”下。

“共產主義”,“民族自強”,“現代化”,“市場經濟”的敘事,曾經潛移默化地滲透到個人生活裡。即便去反思這些敘事的人,也是靠著這些“大故事”的力量存在。現在呢?不是沒有信仰,而是沒了敘事。尋找宏觀敘事,成了一股老舊的時尚。政治家耗盡吐沫,理論家窮盡筆墨,大眾百姓終歸是不信了。你要說這是積極反思的結果嗎?我看有些過於樂觀。

前一陣子重翻《傅雷家書》,和小時候讀的感受相去甚遠。傅雷對身處海外傅聰的寄語,彷彿是自己父母掛在嘴邊的話,無非是你要如何管理時間、交際、勤於事業此類,真是像長輩的嘮叨。書的結尾,有楊絳的文(她寫人比錢老溫存多了)。還有傅聰的附言,講到他的顧慮,因為書信中父親對於一系列的社會主義運動好像不是批判和懷疑,而是充分地接受和改造。和含著“赤子之心”赴死的堅硬人格有“不太相符”的地方。但那是一個時代的烙印,即便再堅硬的知識分子,也會把個人和宏大的敘事聯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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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 1908 年 4 月 7 日 - 1966 年 9 月 3 日),中國翻譯家、作家、教育家

要說如今的每一個人都比當年的傅雷更有反思精神嗎?我不信這樣的假設。只能說對於“大故事”的懷疑已經成了主流。人們切身體會到了時代的不確定,對於不可置否的語氣,心裡打起鼓來。我上次同你說過,這一代人,尤其是年輕人,是自帶解構的。他們不需要去學校裡取經,拆解身上宏大敘事的痕跡,因為解構是他們生活的基本狀況。對於社會或消極或積極的抵抗,不是強力的推翻,是一種深刻的懷疑。

我們看到各種“亞語系”的繁榮,無論是處於幾次元,這些故事語言的核心,是不再和傳統敘事爭奪一個空間。我自行於另一個空間。這是文化上的平行宇宙,事實上就是我們當下的世界狀況。當權的精英越來越無力,似乎觸不到“受眾”;傳統的反抗同等地無力,因為找不到“同志”。這真是後現代版的“杯酒釋兵權”。現在對新興的政治力量通用“民粹”,因為在他們身上找不到熟悉的宏大故事,但說到底,他們的民眾是誰,也抓不到切實的身影,是一股情緒,一陣懷疑的目光。我挺喜歡的法國哲學家 Rancière 說,政治不是尋找共識,而是打破常規,是非共識,未完成的狀態。他算是捕捉到了當代的政治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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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解構成為主流的時代,諷刺是普遍的修辭,焦慮成了時代的精神。我們看到現在對於事件的反應,不是那麼熱烈的支持或批評,取而代之是諷刺。諷刺當然是懷疑的體現,但懷疑背後呢,沒有取代它的東西,所以只好去嘲弄現實。英國人是喜歡諷刺的,避免直截了當的對抗和追根到底的糾纏,諷刺給人洞穿世事的錯覺,搶得心理上的安慰。可要大家都成為英國人,世上可是要無趣多了。

不依靠大故事,懷疑佔據的內心是複雜的,好像沒什麼目標,沒什麼可做。儒家的入世完蛋了,還沒超脫到出世的道佛,佔了上風的是持久的焦慮。大家認為年輕人在焦慮車房和階級流動,其實真正渴求這些的人在埋頭幹事。焦慮是先知性的懷疑,是潛在的感覺,是感覺到了這些渴求實現之後,也沒法填充的東西:缺股子勁。我們當今最怕的問題,“有意思嗎”和“然後呢”;最普遍的回答呢,“沒意思”和“不知道”。要是循著克爾凱郭爾的意思,焦慮不失為一件壞事,是因為選擇多起來了,才有“自由的暈眩”,故成焦慮。可他背後好歹頂著宗教,能迴歸到終極價值去。我們焦慮起來,惶恐地選擇一個故事,可不是有什麼終極彼岸能給得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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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克索倫·奧貝·克爾凱郭爾( 1813 年 5 月 5 日- 1855 年 11 月 11 日),丹麥神學家、哲學家、作家

回到我們自己。失去了宏大敘事的支撐,我們的個人故事怎樣。還能怎樣,只好繼續下去。不用硬著頭皮,不好垂頭喪氣。尋找新敘事,包含不確定性的語言。但肯定有人要繼續懷疑。我們的對談結束後,歷史學的朋友走來,說你們學科才渴求新的意識形態,我們歷史中早就司空見慣,都是徒勞無功。可見,做一個入世的歷史學家,和做出世的政治學家,同等稀罕。

雪歇下來了,正是出去走走的時候。見信祝好。

曉宇

回信人:吳琦

單讀主編

曉宇,

好久不見。

收到來信已經有些日子,雖然網絡上一直聯繫,但真要提筆寫信,還是覺得困難。

你曾經嘲笑我的,我也嘲笑過別人。過去我很受不了那些在公共空間大放厥詞、在個人生活裡損人利己的人——到今天也是如此,道理很簡單,這種人不可信。而當我發現自己也不可避免地進入內容行業,身在漫長的言說傳統之中,就發現沒那麼容易和我所反對的人劃清界限。那感覺就像是參加一場接力,前面的人跌倒了,你不太可能直接跨過他,你只能從他跌倒的地方繼續往前跑,他的尷尬也是你的背影。因此困難的問題便不再是我們怎麼說,而是怎麼做,“公知”倒掉了,你我如何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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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你們在牛津討論“下一代人的政治和歷史”,想起我們在北京也討論過“改變世界如何可能”,但過去的世界到底是怎樣的、此前的政治和歷史實踐為什麼失敗,對我而言,這些問題始終沒有釐清。看近來許多年輕作家、導演試圖觸碰歷史的新作,都有強烈的失焦感,一種模糊的、無法深入的有心無力。是繼續憂鬱地償還 20 世紀的債務,還是在它提供的進步基礎上進行釋放和改造,決定了我們對“新人”的想象力,我們對此似乎也存在分歧。

我想我們都同意的是,你說人們對於“大故事”的興趣已經破碎殆盡,不管是左翼關於“共同體”的共識,還是新自由主義在高歌猛進之中已然顯露的危機,在修辭和實踐的意義上,都不再具有未來性。人們失望過了,好像也反抗過了,社會在一種顯著的沸騰中又保持著驚人的鎮靜。

但我一向不太認同福山那種“終結”的語氣,更廣地來看,這只是精英的危機,更具體地說,是對主流精英所提供的那些社會方案的懷疑。這樣的判斷在多大程度、多大範圍上有效,始終顯得可疑。歷史的主體是什麼?民眾是誰?這些曾經撕扯知識界的問題,如今徹底變得不可回答。那麼,瀰漫在我們周圍的那些解構、焦慮、諷刺和虛無,背後到底是什麼東西?恐怕只是些高級的沉默和精緻的迴避,是他們無力解釋現實、無法觸及未來的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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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新的講故事的人,更重要的是尋找直擊要害的故事,以及故事的要害。最近的閱讀體驗,的確是那些不以寫作為生的人更容易打動我,有時甚至能夠如巡航導彈一般擊沉那些陳詞濫調。但這話一說就錯了,大量已經處在“結構”中的作者,也能提供這種速率——他們在這一波變化以及新的閱讀界面中被忽視和壓抑了。這裡並不必然要舉出皮村文學小組這樣多少有些特殊的例子,作者的來源其實是相當廣泛的,教授、學生、白領、工人、農民、網紅、段子手……在他們的敘述尤其是自我敘述中,我隱隱感到了變化,那種不再回避也不能迴避的直接,有力的摩擦,誠實的感染力。《單讀》如飢似渴地想匯聚這些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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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是不是互聯網傳說中的巨大影響,直到今天才真正下沉到更廣闊的階層,讓這些聲音浮現。那麼在互聯網之外呢?某種社會轉型是否也在準備之中?周圍似乎沒有人可以給出確鑿的答案。這不是一件壞事,或者說我希望不是。車到山前,無中生有,寫作和過日子一樣,最後都得靠自己想辦法,才能走到終點。當別人無法替他們做答,他們自己會開始回答。而我們——還在奢談“改變世界如何可能”、“下一代人的政治與歷史”的這些人,也應該提供自己的版本。

在這個意義上,人與人是真正平等的,我們都在時代所設下的陷阱裡。

最近我感染了一種“流氓”式的樂觀,可能也是來自中國文化的教益,萬事萬物都是起點。與其說啟蒙敗了,不如說啟蒙正在開始,我們有幸見證這樣一段泥沙俱下的時期,沒有清晰的(總體性的)目標,只有混亂而盲目的激情。變化往往就是在這種時候鑽到歷史中來。無限的悲觀,倒過來,就是等量的可能性。這固然不是“積極反思”,但也許是阿倫特所說的“積極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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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阿倫特( 1906 年 10 月 14 日 - 1975 年 12 月 4 日),20世紀思想家、政治理論家

這其實也是被包括你在內的朋友們所說服的(包括身處投資界的任寧,希望他也可以加入到我們的討論中來),你們展現出一種更加積極地面對科技與商業的姿態,比如,向他們學習面對問題解決問題、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那股勁兒。試問我們的同行、那些潛在的“戰友”,誰有這樣的決心?多數人剛剛看到夕陽、剛剛聽到號角就已經四散不見了。

當然這很可能是我的自我催眠,為了面對日常工作找來的心理依據。不過,以個人為單位的敘事,正是今天這個世界最基本的敘事單元。它是唯一確鑿的事,從傳播效果上看,也的確方便大家批判和理解。在福柯的意義上,這也許可以叫做“作為方法的自我”。那些號稱關心世界、關心人類的人,是不是真的把世界的危機當作自我的危機,將其視為一個互相內化的過程,一場共同的困難,而不把彼此當作輔助的框架、解釋,或者外部的場所。從而真正走在世界中,成為其中的一個故事,一個接受考驗的樣本——哪怕最後成為野值。那感覺應該就像你所引用的那個詞,“自由的眩暈”,可能只有在這種眩暈中,才能獲得“本體論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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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雅布隆卡

最後,的確有幾位入世的歷史學家可供我們學習(不知道你能不能提供幾個出世的政治學家的樣本?在今天的政治光譜中,後者似乎更稀缺一些?)北大的李零老師、羅新老師,都能寫漂亮的文章,而且一點也沒有徒勞之氣。前陣子在書店碰到的法國曆史學家伊凡·雅布隆卡( Ivan Jablonka ),從 2012 年開始也主動停止了令他厭煩的學術寫作,轉向了更通俗的非虛構、隨筆式的寫法。我想還有更多這樣的人。他們還在想辦法講故事,其實方法和故事,都未必是新的,但對於理解甚至改造世界來說,依然具有效力。

希望我們所談種種,也能儘快付諸實踐。

期待今年在牛津見面,那時應該已是夏天。

(我還一直記著你勸我別往發達國家跑了,那裡只有困局沒有解藥。最近,也有另一種聲音愈發強烈地在心中泛起,算是對我們共同的提醒:此時此地,目力可及的生活,才是自己的陣地。)

吳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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