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科學納入歷史範疇,有助於辨別科學真偽(下)

三、20世紀中葉至今:融合與混沌

相對而言,科學發展的第二階段始於希臘的自然哲學和希臘化時期,第二階段中三個環節間的兩次科學革命,這些轉折都較為清晰;科學發展的第三階段則可以認為由第二階段的第三個環節悄然轉化而來。當然,在漫長的歲月中,以往數十年甚至數百年的變化看起來只是一個點,此刻,科學發展的第三階段看似沒有轉折,放到未來歷史的長河中也可能只是一個點。

第三階段的根本特點是混沌與融合。混沌,知識的確定性、普遍性和必然性淡化;融合,科學活動與人類的其他活動,與宗教、藝術相融合,科學與技術融合,知行合一。

在沿第二條道路推進之時,第二階段科學的主旨,“有序”“分化”受到越來越大的挑戰。

其一,生命科學領域的“可重複”難以實現,實驗對象與條件難以精確複製,生命所涉及的領域之龐雜難以想象,不僅是傳統的物理和化學,而且涉及地質學、生態學、天文學,甚至考古學。生命科學與其他學科的關係越來越模糊。至於腦科學和意識運動,至今沒有清晰的頭緒。

“第二條道路”上的更大挑戰在於,由“第一條道路”的收斂轉為發散,回到個性、特殊性,以及特定的語境之中。早在第二階段的中後期,龐加勒在19世紀末發現了非線性現象。由非平衡熱力學提出的耗散結構理論,由“隨機漲落”和分岔圖等建構一種“新的世界觀”。非對稱創造世界。分形理論認為,數千年來被樹為科學之典範的歐氏幾何是“呆滯”的,協同學和突變論研究不可預測之“湧現”,混沌現象的覆蓋面越來越廣泛。

其二,物理學在沿第一條道路繼續深入的過程中,同樣日益為不確定所擾。這種狀況始於第二階段後期海森堡的工作,威爾遜雲霧室的實驗能否重複,以及今日正在糾纏著物理學家的量子糾纏,以及顯得玄而又玄的弦理論。

科學兩千年來的本體論地基正在動搖。有序,確定,必然,普遍等概念,被一連串的否定性概念取而代之:非有序、非線性、不確定、偶然、地方性、非平衡、對稱性破缺……。

將科學納入歷史範疇,有助於辨別科學真偽(下)

所有這些都與特定的語境——初始條件和邊界條件不可分割,與特定的主體不可分割,這就是“嵌入”。科學不再提供普遍和必然的知識,各種“嵌入”的“地方性科學”湧現。科學原理和科學活動將在一定程度上失去默頓規範所強調的普遍性,科學內部的分支互相滲透,外部的界線變得模糊。

生命科學、生態學和環境科學、腦科學等等,無不與相應的技術捆綁在一起;從埃舍爾的畫,可以看到科學與藝術相通,而當科學登上量子糾纏之峰頂時,發現佛教已恭候多時。

科學的第三階段正在否定自古希臘以來第二階段以有序和分化為標誌的科學,奔向原始時期的混沌。第三階段科學主張的混沌與原始的混沌有兩點區別,其一,原始的混沌同時是混亂,各部落之間不可通約;後現代的混沌在建立在有序和規律的基礎之上,擁有共同的平臺,因而在個性之間可以交流和兼容。其二,原始的混沌嵌入於特定的自然環境之中,後現代科學所嵌入的語境還涵蓋特定社會,所以既與自然協調一致,又是一種“社會”的混沌。

對本體理解的變化必然涉及到認識論和方法論。

首先涉及到的是主客體的關係。“兩條道路”不是從零開始,而是帶有歷史的慣性和當下的認識,這就是科研始於問題、觀察負有理論。特定的主體,研究處於特殊語境下的特殊個體,必然帶有價值判斷。第二階段那樣基本上在思維中進行的認識過程,在第三階段必然帶有越來越多的實踐因素,這就是眼下所強調的“實踐轉向”。波蘭尼的隱性知識(tacit knowledge)說明認識過程的實踐性;反過來,虛擬現實技術則讓人可以在虛擬的實踐中認識,“虛擬吃一塹,現實長一智”。科學的第三階段漸次模糊認識與實踐的界線。

第二階段的科學方法,如歸納演繹、分析綜合等難以適用於複雜和不確定的對象,以至“怎麼都行”。需要發展直覺能力和“悟性”,以遠古那樣的“全身心”去感悟。嚴密的邏輯思維正在鬆弛,隱喻正成為交往中不可或缺的途徑。

在歷史觀方面,研究團隊“不是一個人在戰鬥”,彼此愛好和價值觀有相互影響,而且還會有社會的烙印。即使在實驗室裡,人員之間,乃至實驗室的氛圍都會影響到實驗結果及對此的理解,所有的“行動者”之間形成“網絡”,知識就是這樣“建構”起來。

將科學納入歷史範疇,有助於辨別科學真偽(下)

以第二階段,特別是其中第二環節的科學活動為模版的默頓規範,在第三個階段受到挑戰。首當其衝的是普遍性和公有性。既然是“地方性知識”,如何要求“普遍”,怎樣“公有”?如果各有各的知識,彼此間又如何“競爭”?在生命科學領域,關於DNA的知識既關係到隱私,也涉及知識產權。如果實驗結果不能重複,誠實性規範就得不到保障。至於“合理的懷疑性”,如果大家的研究領域各異,研究方法和途徑各有千秋,各個學術共同體有自己的特定語境,又憑什麼去懷疑?再說,在所“建構”的知識中,意會知識的成分越來越多,還有眾多隱喻,如何去懷疑“意會知識”?

然而,科學並非走向相對主義。其一,第三階段的科學是以馬克思“兩條道路”轉折點“最貼近的規定”為共同的出發點,只是在第二條道路上與特殊的對象、主體和語境相結合。其二,雖然可重複性下降,但各地的“地方性科學”終究要彼此協調而形成一幅大的拼圖。由一處到另一處,可以有平滑的過渡。在地方性知識之間可以互相支撐,彼此兼容,這就是“他律”的含義。雖然實驗難以重複,但誠實性規範不可或缺。維特根斯坦的“遊戲規則”固然會有差異,但終究歸在同一種遊戲的名下。

隨著從小科學到大科學的潮流在科學發展的第三階段愈演愈烈,科學越來越深地融入到社會之中,與技術、倫理、終極關懷,與藝術、宗教等人類的其他活動相融合。

什麼是第三階段科學活動的規範?寬容、理解與協作,這是在普遍性和公有性基礎上對個體、複雜性、地方性等的認可;創新,創新是對默頓規範合理的懷疑性的拓展;以及自律和他律,這是對誠實性規範的延伸。寬容、理解與協作,創新,以及自律和他律,既是第三階段科學活動的規範,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宗教、藝術等人類其他活動的規範,共同通往人的內心世界。

科學如一團星雲,早期由雜亂無章收縮,中期穩定界限分明,後期膨脹。其內部變得鬆散而變動不居,其邊界日益模糊。

將科學納入歷史範疇,有助於辨別科學真偽(下)

時至21世紀,在大多數人的心目中,所謂科學,實際上只是第二階段第二環節的科學。其內涵是鐵的事實和普遍必然的規律,嚴格的方法,以及默頓規範,從而把千差萬別和瞬息萬變的現象提煉、抽象、收斂到“最貼近的規定”(馬克思);其外延明晰,界限分明。

回過頭來看,中醫是不是科學,韓春雨實驗是否可以嚴格重複,或許可以有新的理解。

科學是歷史範疇,從原始時期的混沌與混亂,經自古希臘到20世紀中葉的有序與分化,至今日之混沌與融合。

四、科學之“樹”

筆者寫過“科學是歷史範疇”,回顧歷史上的科學(正好是貝爾納大作的書名),科學猶如一棵大樹。

將科學納入歷史範疇,有助於辨別科學真偽(下)

遠古時期科學有兩大特點:其一,認識與實踐混雜,知行不分,科學與人類的宗教、藝術等其他活動相混雜,是一種原始的混沌;其二,嵌入於特定的人群和語境之中,是遠古的“地方性知識”。

這是科學之樹的樹根,樹根的根鬚。作為樹根和根鬚,既蘊含未來發展的一切可能;又因深入到各異的語境之中而彼此隔絕

近現代的科學是科學之樹的樹幹。眾多樹根,例如希臘、阿拉伯、印度、中國,從不同方面和在不同程度上為樹幹做出自己的貢獻。作為樹幹,近現代科學一方面剔除宗教、倫理和藝術等等人類的其他活動的影響,以及與人類在自然界中的實踐活動相分離,以儘可能“純粹”的途徑認識自然;另一方面,科學形成以實驗和假說等為核心的一整套方法,以得出與特定的人群和語境無關的非嵌入編碼知識,並且抽象出科學活動所遵循的(默頓)規範。方法、知識和規範,放之四海而皆準。

科學之樹在20世紀初長出枝葉,眼下已是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隨著科學越來越與人類命運息息相關,必然

在宏觀上日益廣泛深刻地與倫理、宗教和藝術相融合,與人類的各項實踐活動相交融,趨於新的混沌。隨著科學越來越深入到具體的對象和語境之中,必然在微觀上涉及倫理、宗教和藝術,嚴格的科學方法和規範鬆弛,“建構”嵌入編碼知識或地方性知識。共同的主幹,為樹冠上的枝葉提供共同的基因,這是枝葉間兼容和交流的基礎,知行合一。科學之樹,趨於“內部有差異的一”。

科學如同一棵大樹。認識到這一點,對於理解科學史和科學本身具有重大意義。

其一,在漫長的歲月,唯有近現代的科學,作為科學之樹的主幹,有資格宣稱,“我是科學”。所謂科學素養或科學素質也只能以近現代科學為準。

其二,典型個體的發育過程是系統發展若干關鍵階段的重演。生物重演律在科學史領域依然有效。在當今和未來歲月,科學各個分支的發展,會在一定程度上重演科學之樹由樹根、樹幹到樹冠的過程。

將科學納入歷史範疇,有助於辨別科學真偽(下)

由此看來,當下出現的一些新的研究領域,或被認為是偽科學、迷信、或者佛教徒已“恭候多時”,或一時難以驗證,等等,其中某些方向有可能實際上處於個體發育的樹根或根鬚階段。因而,在防範偽科學的同時,在一定程度上對新的研究領域持相對寬容立場,或許有助於科學之樹向未知領域的生長。

原文發表於《創新》2016,6,有修改

將科學納入歷史範疇,有助於辨別科學真偽(下)

稿

稿件內容以反偽破迷為核心思想,科技哲學、科學與公眾、世俗人文主義、科技倫理等領域均可涉及,旨在將科學探索結果無偏見地告知公眾,避免公眾上當受騙。

稿件一經採用,我們將奉上稿酬。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