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讀|她生就一張貪歡的面孔,卻認為示愛的最高境界是緘默

她讀|她生就一張貪歡的面孔,卻認為示愛的最高境界是緘默

如果將尤瑟納爾與她的同時代人,

尤其是同為女性的作家相比較:

波伏瓦或杜拉斯是喧囂的,

尤瑟納爾則是緘默的;

她們站在聚光燈下,而她置身黑暗之中。

瑪格麗特·尤瑟納爾(Yourcenar, Marguerite,1903-1987)

她的真名為Marguerite de Crayencour(瑪格麗特·德·凱揚古爾),尤瑟納爾是作家與父親一起以姓氏字母重新組合後為自己起的筆名。法國詩人、小說家、戲劇家和翻譯家。

年輕時的尤瑟納爾,縱橫情場,男人女人都愛,她喜歡漂亮的人,“美麗的外形,於愛的情緒和感性愉悅,至關重要”。這樣一個感性與理性並具、自制力極強、保留濃厚貴族氣質的女文人,有著不可阻擋的魅力與決斷權威,她對女性有著奇妙的吸引力。善於保守秘密,對於自己的性,她緘口如瓶,老了以後,她有這樣一句話,“我們總以為,通過說性說身體,事情就會變好,就走向更自由。不是這樣的。關於身體,除了身體是存在的,再沒有其他話可說。”

瑪格麗特·尤瑟納爾是法蘭西學院三百多年曆史上的第一位女院士,她在生前已經贏得不朽者的地位,而她的作品在她還活著的時候就已經入選著名的“七星文庫”,她也因此而躋身經典作家之列。瑪格麗特·尤瑟納爾一生富有傳奇色彩,她 84歲高齡才去世。在她在世的時候,就已經在私下銷燬自己的部分資料。


她讀




她讀|她生就一張貪歡的面孔,卻認為示愛的最高境界是緘默

咳,咳,我要寫尤瑟納爾的筆記了,我正襟危坐,雙目灼灼,手裡攥著一大把尖利的形容詞,它們像小毒針似的等待出鞘:“孤僻,離群,局外人氣質,自我狀態極強,倨傲,博學,不近人,寡情……”我用它們固定我筆下的人物,像製作蝴蝶標本一樣,我這麼幹過好多次了,不在乎對尤瑟納爾再來這麼一次。但這個女人實在……太滑不留手了。

何謂自由?如果自由意志也有一個形象代言人,那就應該是她了。她的前半生,居無寄所,任意東西。她還是個小女孩時,常常,在半夜,從溫暖的小被窩裡,被保姆抱出來,帶著她的小箱子,箱子裡裝著染了孩童乳香的小睡衣,她揉著迷朦的睡眼,隨爸爸坐上夜行火車,奔赴酒吧。迷亂的夜生活,遍地霓虹碎影的紅燈區,帶著醉意的召妓,和有夫之婦私通……作為一個風流男人的女兒,她在幼時就提前經歷了這些成年人的感情生活。

她從來沒有進過學校,沒有過一份長時間的穩定工作,沒有參加過一個文學團體,沒有一個定居點,沒有一個固定的性伴侶,她的行李寄存在歐洲各處的旅館裡,但是,慢著,在她36歲以後,她和另外一個女人同居了四十年,在遠離大陸的荒島上,她們自己種菜,養雞,揉麵包,用水泵打水,沒有電視,沒有電影院,沒有汽車……比一匹狂奔的馬更能顯示馬的力量的,是什麼呢?我想,就是在高速中剎住馬蹄的一剎那吧,尤瑟納爾就是如此,動亦隨心,靜亦隨性,緊貼自己的思維曲線。

她的祖父差點死於一次火車出軌,她的爸爸少時險被脫韁的驚馬踩死,媽媽則因生她而死於產後腹膜炎。當她還是個褐發碧眼的小女孩,孤獨地住在一個路易十八風格的城堡裡,和一隻角上塗了金粉的大綿羊做伴時,她就知道,生命根本就是一件極偶然的事情,所以她一生致力去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成為她自己。一個自轉的星系。18歲時,她打亂了自己世襲的貴族姓氏中的字母,把它重新排列組合成一個叫尤瑟納爾的怪姓,就這樣,她把自己放逐於家族的譜系之外,她終身未婚,因為厭棄母職,所以也未育。她的血緣既無來處,也無去路。

她不願意定居在任何一重身份上,她不是任何人的女兒、姐妹、母親、情婦或妻子,她痛恨粘貼在他人的名字之後,她是誰?她從哪裡來?她是那個喜歡豔遇,通宵飲酒,自由為貴,及時行樂的瘦高男人和他的清教徒老婆生的麼?啊,她只是從他們的體內經過一下罷了,她和她的異母兄弟從無往來,相形之下她倒是更親近樹木和動物,在她看來眾生平等,她可以為爸爸平靜的送葬,也會為一隻小狗的猝死幾近昏厥。

她喜歡男人,她也喜歡女人,她是同性戀酒吧的常客,她也為了追隨一個男人,和他在海上漂流數月,併為這個男人寫了《一彈解千愁》,在書裡,她要求這個不愛她的男人,給了她慈悲的一擊,她,在書裡把自己殺掉了,她用書面自殺的方式,祭奠她死掉的愛情,然而在硬朗的男人面前,她也不覺得自己格外是女性,一旦離開那張魚水共歡的床,她和他們一樣要面對生活的甜美和粗糙,在壓頂的命運之前無能為力。她幼時沒受過閨房教育,女紅,針線什麼,長大了,她寫的也不是脂粉氣兮兮的閨閣文字,而是歷史小說,其筆力之遒勁,結構之恢弘,邏輯力度之大,恐怕連男人都望塵莫及。她是法蘭西學院的第一位女院士,連院士服都得請聖羅蘭公司幫她重新設計一件,這有什麼好驚訝的?她生來活在一切規則之外。

她也生活在時間之外,她與之共處的親人都活在她的筆下:羅馬皇帝哈德良,教士澤農……在荒島生活的40年裡,在歐陸單身旅行的那些不眠之夜裡,頭頂上的星星一動也不動,像被凍住了一樣,她瑟縮在老式的高腳小床上,運筆如飛,靠這些小說人物為她取暖和驅寒,她熟知他們的生日、星座、口味、愛好——澤農是精靈又陰沉的雙魚座,哈德良是中性又慧狤的水瓶座,到了生日那天她還為他們烤個小蛋糕呢。她聞得到他們生活優遊其中的時代空氣,她看見他們穿著的僧侶服樣式,她聽到他們種下的一棵鬱金香的價錢,她和他們一樣生活在公元二世紀,或中世紀,在她還是一個小女孩,在旅館的小床上,百無聊賴地等著夜歸的爸爸時,她就熟諳了用想象力進入異時異地的路徑。

她不屬於任何一個國度,1939年她拎著兩個手提行李箱,到了大洋彼岸的美國,只是為了投奔愛情,那是叫格雷斯的美國女人,為了避戰禍,也是為了顯示對伴侶的忠誠,在其後的48年裡,一直到死她都是個美國人,可是隻要關起家門,她說的就是一口純正的法語,吃的是法式甜點,讀的是法語書,身份證的顏色,護照上的國籍,和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她和那個長得像禿鷲似的美國女人格雷斯,在人煙渺渺的荒島上生活了40年,這40年的流年水痕,全記錄在一本本記事本里,本子裡有很多的*號和小太陽符號,*號代表肉體的歡娛,小太陽是幸福,越往後翻*和太陽就越稀落,而被沉默對峙的“……”號所替代,就像所有的世間夫妻一樣。在遠離母國,遠離母語,無援的荒蠻中,格雷斯,對尤瑟納爾來說意味著什麼?我在《默默無聞的人》找到一段話,也許可以代言她的心境:“那個人(荒島看守者)默默等待著死亡來襲,他盼望著運送給養的船隻,不是為了麵包,奶酪,水果,也不是為了寶貴的淡水,他只是需要看看另外一張人臉,好想起來自己好歹也有那麼一張。”穿心寂寞已經把人挫骨揚灰,這段話看得我心驚膽戰。

在這個一年有小半年大雪封門的荒島上,兩個鋒芒銳利的女人,如此近距離的對峙著,格雷斯控制並濾掉了所有日常生活的瑣細和雜質,尤瑟納爾得以保全她近乎真空的安靜,在靜謐中她獲取巨大的自由,自由出入所有的世紀。人們一直無法弄清,她們之間,是誰,以何種微妙的比例,把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優先權,強加給另外一個,怨懟,疏離,擺脫控制的慾望,一點點毒化了這對愛侶的家庭空氣。一直到格雷斯死後,尤瑟納爾才發現:自己不會開車,不會處理銀行賬單,不會操作電泵,甚至她連接電話的習慣都沒有——之前這些都是格雷斯做的。

也許自由得自捨棄——她年輕時寫的那些書,真沒法看,我承認我學識不足吧,不曉得那些羅嗦拗口的文字,是不是就是所謂的古典文體?我不明白,為什麼很簡單的一個故事,要動用那麼大的敘事成本,又是鋪墊,又是渲染,又是敲鑼,又是邊鼓。到了晚年,這些枝繁葉茂的描述性細節全脫落完,她的文字,徹底放下架子之後,才開始有了骨架嶙峋的靜美。她可以在一個細節裡溶解大量的信息,比如《虔誠的回憶》裡,她寫自己的媽媽,在臨產前一邊準備孩童的糨褓,一邊默默地熨燙屍衣——預示她後來死於難產。個體在命運之前的無力,悲劇壓頂的鬱郁,敘述者的悲憫,都被這個細節啟動了。敘事的同時抒情,背景描摹,時代空氣,全部都到位了。

有時,自由是悖論——這個一生與文字為伴的女人,最不信任的,也是語言。她生就一張貪歡的面孔,卻認為示愛的最高境界是緘默。她聲稱她不太想起父母,可是從20歲起,她開始把他們放進她的好幾本小說裡,代入各種時空條件下,她寫他們寫了60多年,她亦很少提及格雷斯,可是後者去世後,她拖著老弱的病體返回歐洲,把她們熱戀時的行程反覆溫習。寫作和旅行,是她生命中的兩顆一級星。她用它們來緬懷和追憶。什麼是至愛不死,什麼是至親不滅?在擬想的情節裡,她讓他們一次次復活,她徜徉其中,就像她小時候,常常在一條小溪邊騎馬漫步時的感覺,那一刻,她就是馬,是樹葉,是風,是水中沉默的魚群,是男人,也是女人,是妻子,也是丈夫,是爸爸,也是女兒,她充斥宇宙,她無所不在,一切因她而被照亮,她是她自己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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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默有時,傾訴有時》

黎戈第一本書評、人物評論隨筆,作者在書中和我們分享閱讀書籍的獨特體驗與深刻感悟。她剖析兩性關係的牽連與滲透,探究天才作家在非常處境中的極端掙扎,琢磨不同文明下不同作家的關涉與影響,窺視文化八卦背後的意味深長,捕捉那些針尖般纖細精密的思緒……

她讀|她生就一張貪歡的面孔,卻認為示愛的最高境界是緘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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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格麗特·尤瑟納爾 - 主要作品

詩集:《幻想的樂園》1921年,《眾神未死》1922年

劇本:《埃萊克特或面具的丟失》1954年,《阿爾賽斯特的秘密》1963年

小說: 短篇小說集《死神駕車》1934年,《像水一樣流》1982年

長篇小說《哈德良回憶錄》1951年,《苦煉》1968年)

傳記: 《世界迷宮:虔誠的回憶》1974年,《北方檔案》1977年

翻譯著作:《波浪》1937年,《深邃的江,陰暗的河》1964年,《王冠與豎琴》1979年

評論:《時間,這偉大的雕刻家》198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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