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黃小米
十幾年前一部沒有大牌演員也無關情感糾葛，甚至不算特別熱血的《士兵突擊》（2006）掀起收視熱，帶動了一波當代軍旅題材電視劇熱潮。儘管《士兵突擊》也成了其後很多軍旅題材同人文的靈感，且全片在描寫男性情誼方面一派天真，「思無邪」，從人設到對話都是BL小說風格。
《士兵突擊》（2006）
不過編劇蘭曉龍本人野心更大：一是在選擇紛繁、人心浮躁的當代背景下談論單純的可能，二是在一個極度講求集體精神，排斥個性的環境中塑造個人英雄。
《士兵突擊》（2006）
《士兵突擊》脫胎於蘭曉龍的話劇《愛爾納·突擊》，話劇從特種兵許三多參加跨國聯合軍事競賽開始，閃回到十八歲的農村青年許三多從「孬兵」一步步成長為兵王的歷程。
《士兵突擊》不僅僅是許三多的成長故事，也是負責到底的史今班長、人活一口氣的伍六一、聰明反被聰明誤的成才、將門虎子高連長等很多軍人的成長群像。他們每個人都和許三多一樣不得不適應新時代部隊的變化，軍隊向信息化轉型，裝甲偵察連被整改，從上到下每個人都經歷了對未來的迷茫。
乍一看讓人想到八十年代朱蘇進的《射天狼》等軍旅題材小說，都著眼於中下層官兵，通過描寫他們在上級決策面前的反應來講述作為軍人的身不由己。當然了，《士兵突擊》並無意沉湎於傷離別的疼痛，鋼七連「不拋棄、不放棄」的榮耀感並沒有隨著一道整改命令淪為歷史遺蹟，反而繼續活在每一名老七連戰士心中。
全片的次要角色也個個可圈可點：操著南方口音普通話的指導員世故又溫柔；在放牛班混日子的文學青年猥瑣投機，卻世事洞明人情練達；機步團團長笑裡藏刀，慧眼識人，軍裝紐扣鬆開抽菸的樣子讓人想到抗日和解放戰爭片中的領袖形象，在吞雲吐霧間定江山。
香菸這個道具出現頻率很高，請煙似乎是軍中不成文的示好方式，頭腦靈活的成才更準備了三種價格不等的煙，普通煙自用，次煙請戰友，孝敬長官獻好煙。
相形之下，主角許三多在全片中是最沒有現實感的人物，或者說其實編劇有點怕觀眾會不相信這個人物，於是選擇濃墨重彩描寫許三多接觸的人物，從他們對許三多的反應來間接塑造主角。許三多似乎是一陣風，編導無法直接呈現風，便儘量呈現被風吹過的事物。
許三多出身農村，從小被父兄嫌棄，但這些都不能解釋他性格的成因，一根筋、善良、傻也不能特別到位地概括他的個性，他遇到的所有人都比他有個性，嫌他拖後腿的伍六一和高連長即使後來和他和解，還是和他聊不起來，許三多無法融入他們那種血性漢子式的交流模式。
但許三多有本事讓所有人在他面前都無需隱藏，大膽袒露真我，他因為毫無個性又沉默讓所有人不是同情他就是瞧不起他，但後來紛紛在和他的對抗中發現他身上有著自己永遠不可能擁有的東西。
這些東西恰恰非常符合軍隊需要。如果說片中的特種兵老A是用來檢驗友軍的作戰能力設立的精銳部隊，那麼許三多就是檢驗所有士兵的標杆。而最神秘莫測的老A隊長袁朗從一開始就看好他，處心積慮要得到他，更加鞏固了許三多的另類主角地位。
和話劇相比，電視劇所增加的精彩段落不止後半段刺激的老A特種兵選拔，許三多在進入鋼七連前待的第一個集體更加讓人意外。這個紅三連五班是在草原上被人遺忘的放牛班。
從新兵連裡走出來的許三多面對的下馬威不是意料之中的嚴格軍事管理，而是幾個混吃等退伍，終日打牌為樂，軍紀渙散到不像軍人的老油條。光是這一點就和很多熱血戰鬥劇拉開差距。
在這種情形下，許三多保持軍容軍紀，打掃內務，還堅持修路，便是他的「英雄事蹟」了。就這樣，慎獨從一開始就成了許三多最重要的精神品質，不管有沒有長官看見都做自己被教導對的事，當然，他所做的一切都被看到了。固然因為軍隊集體化透明化的環境，也因為能像他這樣每時每刻上緊發條的絕無僅有。
《士兵突擊》裡的世界是學生時代的延續。士兵要做的就是服從命令，按表操課，和同儕嬉戲玩鬧。從這一點來說，《士兵突擊》和同一年問世的英國舞臺劇《歷史男孩》（History Boys，2006）很類似，講述男孩從少年到青年的過渡期，最後一段在受到保護的環境裡成長的故事。
《歷史男孩》（History Boys，2006）
但入伍的少年肩上的責任和準備考牛津劍橋的少年大不相同。軍營不允許一個人原地踏步，有能力的就要級級上升，被賦予更大的責任，能力不夠或冗餘的就會在一次次整改和裁軍中提前結束軍人生涯。
許三多因為精神品質進入鋼七連，又因為戰鬥能力被招入老A，他是競爭的勝利者，不管他是否被動參與競爭，只要組織有需要，就要拼盡全力，許三多的簡單非常符合戰鬥部隊對忠誠和效率的要求。
許三多不是開著玩笑發號施令的統帥，不是智勇雙全的猛將，平時他是最沒有存在感的老實人，戰時是不惜一切代價完成任務的兵。編劇最成功的地方是寫清了為什麼軍隊需要許三多這樣的人，為什麼這樣的人才是當代兵王。
作為對比，許三多的發小成才表現出的野心和自私都非常人性，而許三多身上最被軍隊看中的素質是「非人」的，或者說是超人的。
許三多後來因為執行任務時第一次殺了罪犯陷入了恐慌，甚至提出要復員。這是全片唯一一次讓許三多展現人性深度的時候，但很快軍隊的溫情和陌生的真實社會讓許三多對命運的選擇變得顯而易見。
他選擇留下，並非由於想通了軍人的職責包括殺戮，他只是太過依戀戰友情，以及軍旅生活的簡單。我們可以想象伍六一、史今，甚至成才回到社會後的樣子，但我們很難想象一個離開軍隊的許三多。片中許三多勸袁朗不要費盡心機試探新兵，「真的，太複雜了不好」，應該是編導對當代生活與時代的勸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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