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錄一切,大數據時代下的小說家野心(上)

在還沒有憑藉那部《C》響徹英倫文壇之前,

湯姆·麥卡錫 一直頂著實驗藝術家的頭銜遊走於英國各種藝術機構,實驗雜誌,小眾劇場。那是九十年代中後期,距離他的第一部小說《記憶殘留》出版還有幾年,雖然因為藝術創作積累了一些自己的讀者圈,但僅限於藝術界和一些小型文藝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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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沒有太多人對這樣一個半路殺入文壇的藝術青年懷有期待,但湯姆·麥卡錫卻接連拿出《C》,《撒丁島》兩部作品,貌似輕鬆地殺入布克獎決選。對英倫文壇而言,這無疑是一個罕見的例子:一位從當代藝術界走出來了一位厲害的小說家。

迄今為止,湯姆·麥卡錫的三部主要代表作都出版了中譯本,包括處女作《記憶殘留》,兩度入圍布克獎的《C》《撒丁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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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初,《撒丁島》譯者陳以侃,以及我們大家都很熟悉的藤原琉璃君在上海圖書館和大家分享了他們眼中這位難以歸類和概括的小說。兩位老師都拿出了很多幹貨,剖析這位以“難讀” 著稱的小說家。對於很多沒能親臨現場的朋友,我們特意整理了文字記錄,由於長度限制,會分兩篇推送。

在開始分享這次對談之前,先來給大家看一下,湯姆·麥卡錫最近的一個室內裝置藝術品。即使投身了小說創作麥卡錫本人也不曾放棄自己先鋒藝術家的身份,不斷地把自己在這兩個領域的創作聯結起來。

代表作《C》的靈感源泉更是來自他在倫敦當代藝術中心舉辦的無線電展覽,展覽源於麥卡錫對讓·谷多克的 “奧菲斯” 電影的迷戀,影片講述一個已經死去的詩人經由無線電波傳送出加密的詩歌,並由另一位詩人奧菲斯在汽車的收音機上接收。展覽將不同資料來源拼貼、混合的手法也被麥卡錫大量運用在了《C》這本小說裡。

而今天分享給大家的,則與

《撒丁島》有關。麥卡錫將其中主人公 U 的辦公室做成了一個裝置展覽,目前正在慕尼黑的BNKR 藝廊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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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為“停止尋找意義”的群展,圖中為湯姆·麥卡錫的“U的房間” ,此展會一直持續到7月底,路過又有興趣的朋友可以進去參觀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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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數據時代下,一位小說家的野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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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賓

陳以侃

(書評人、自由譯者)

沈 宇

陳:大家好。今天主要是為了譯文社出的這本新書,和大家聊聊天,介紹一下這本新書。不知道大家有沒有關注過,

《泰晤士報-文學增刊》的一個新的調研,就是他們問了兩百個比較重要的書評人、小說家,還有學院的學者,你們覺得誰是當今英倫三島寫得最好的,或者說近幾年中讓你們印象最為深刻的幾本書;哪位作家的未來生涯最讓你期待。據統計可知,湯姆·麥卡錫排名在十三、十四位。他作為一個先鋒小說家,《撒丁島》在它這個領域算是一本當代經典。就是說,如果你想要探討,小說是如何表達當代的,當代的小說發展到了什麼程度的。那麼,對於你來說,《撒丁島》算是一本必讀書;湯姆·麥卡錫是你必讀的一位作者。如果說,你要開始瞭解這個小說家,我們也會推薦你從這本《撒丁島》讀起。

沈:大家好。

- “這本書就是在講不懂” -

你深陷在當代這個時代的這個體驗中,他寫自己的這種困惑,如何信息過載。各種各樣的信息朝你襲來之後,你的運轉無法跟上他的這個訊息。當代文學一個非常重要的主題就是寫不出來。你讀到很多小說啊,文學評論啊,你手上拿到的這本書是完全是在告訴你說,這本書是多麼的難寫,他寫這本書時遇到了怎樣的困境,他在處理自己主題時遇到了怎樣的坎坷、怎樣的堵塞的情況。那其實這本書,也就是這樣,但是我為什麼說它好讀好懂呢,就是它的這個閱讀的愉悅完全是在另一個層面,是從另一個角度來體現的。因為

《撒丁島》現在豆瓣上的留言寥寥無幾,我就昨天調研的時候,看到有一個好評。然後,馬上就把它記下來了。這條留言說:

以情節論,幾乎不值一提,但就是這樣看似無軌電車般的小說卻讓我讀的欲罷不能,各種與主人公U生活沒有直接關係的新聞帶來了一個個小懸念,以及萬物皆有聯繫的大懸念。而工作、同事、情人,這些角色並沒有給主線帶來戲劇性。但是無故事的背後,竟然讓我感到熟悉的現實壓迫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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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主線之外,每次的分叉,每次的離題

每次的異想天開

其實都形成了一個個很有趣的互相連貫的一個小故事

其實他的主線就是一個人類學界,他的主角就是一個人類學家,這個人類學家是為一個公司效力的。這個公司是一個怎樣的公司呢,就是一個公關公司,一個廣告公司一樣的。我們供應這樣一個對文化的洞悉,就是別的一個賣早餐麥片的廠,賣牛仔褲的廠,他們請你去幫他們闡釋,每天吃早餐麥片的背後有什麼深刻的人類學的含義;你牛仔褲上的這個褶皺代表著怎樣的個人性。他用各種法國現代的哲學理論去闡釋,讓你平常生活中的這些產品完全有了一個別樣的意思。然後,你就覺得這個東西應該買。其實,他就是用這種闡釋來幫他們賣產品。

整個故事的主線就是公司的領導人,他有一些精神導師的氣質,就是說一些很玄的話。然後,他給那個主人公指令時,(告訴他)除了平時你要解讀牛仔褲上的褶皺之外,你還有一個覆蓋整個書的這樣的一個總的任務,叫做 the great report,即“大報告”。他說你的這個報告就是要涵蓋整個當代所有東西。湯姆·麥卡錫說這個他是完全從馬拉美那裡照搬過來的。這個馬拉美一直很執著於一個叫做

the book 的一個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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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丁島》中的“大報告”,靈感源自於詩人馬拉美

就是說,生活中發生的所有事都是為了被寫在書中。湯姆·麥卡錫對於人類學的一個嚮往就是說,當代人類學的一位非常重要的人,叫做馬林諾夫斯基,他有一個指令是寫下一切。這就是我們今天的主題,就是說,人類學是想要把所有我們生存的樣貌保存在這個紙上,保存在他的報告中。他所想寫的大報告就是這個東西。然後呢,回到我們之前說的,就是他寫不了這個大報告。就是說,他花了整本書想寫,但就是寫不全。每天都會在有各種各樣的干擾(distraction),讓他完全不能集中在創作這個大報告這個任務當中。但是,他每次的這個

distraction,對抗這個干擾,就是他所想寫的意義所在。我想讀一段,他的這個遐想是個什麼樣子的,他有一個英文版的一個封面是一個圓環。如果大家見過英文版的話,他是表達一個緩衝,就是我們平常視頻如果網速不夠的話,它不是會變成一個轉圈圈的圓環。然後,這個緩衝也是他這本書中一個很重要的一個意象。我讀一下,好讓大家知道一下這整本書的意思大概是什麼樣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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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拉美的《LeLivre》 (也即 The book)

他的整本書的這個編排很有意思,就是說,他是編號的。麥卡錫說想把他做成一個像工作手冊,像文件,像檔案一樣,把他做的不像是一本書。就是,然後挑戰你固有的閱讀期待。然後,我覺得,所謂的找他的,希望他告訴你他講了什麼,這是一個閱讀期待的問題。如果你這樣想的話,可能最後你就會覺得他沒有告訴你什麼,你不知道他的脈絡是什麼。因為傳統小說他會有所謂一個引導讀者注意力,

interest 的一個東西。他會指導你感興趣的方向在那裡,或者迎合你這個興趣,或者阻礙、駁回、翻轉你這個興趣。這是傳統小說的引導方式,但是這本書不是這樣,你是要沉浸在它每次出軌,每次離奇的一個小段落裡。我先讀一下,在7.6裡,他是怎麼來描寫這個緩衝,他們公司有一個大工程,叫Koob-Sassen,這個工程啟動之後,他描寫了自己到辦公室之後的一個心理活動

“ Koob-Sassen工程真正式啟動之後,因為流量陡增,辦公室裡開始出現寬帶的問題,在服務器之間往來的、在電纜中傳輸的、在空氣中流動的信息,都太多了,我是這麼猜的。我的電腦和同事的電腦一樣,頻繁受到一陣陣緩衝之苦。我可以聽到隔壁丹尼爾的聲音——操你媽的緩衝!——而且樓上的人罵的一模一樣的話也是通過通風系統傳下來。我對緩衝倒不介意;我會怔怔地盯著那個旋轉的圓環,一看就是好久,完全忘記了周遭的一切。在那圓環的背後,我想象著一群群比特、字節、兆字節都兢兢業業地準備著那些我需要的數據;而在這勞工背後,我想象著一個巨型的超服務器,可能設置子啊芬蘭、內華達或者烏茲別克斯坦:一排排的儲存體,周圍是破土而出的圓盤式衛星接收天線,永不停歇地輸送著信息,遠超任何人的一生所需;他們向我輸送信息這一行為沒有盡頭、不講條件,本身就是一種恩賜。Datum est:這是被給予的。正是因為這份禮物,這份源源不斷的給予,圓環才會轉動起來;一面是純粹無雜質的數據,湧入我的系統,另一面是系統呼嘯著用一整套流暢的運作,將它梳理為可以識別的形式。這個想法簡直神聖得讓人安心。

但是這個想法邊緣遊弋著一個與之相對的想法,就沒那麼讓人安心了:萬一,這只是一個在我屏幕上轉動的圓環,其他什麼都不是,怎麼辦?萬一,那個輸送鏈,那個慷慨的源泉,他枯涸了,或者從一開始就沒有連接起來,那怎麼辦呢?每次當我允許這種想法佔據我的頭腦,那種被福祉洗刷的極樂之感就變成了恐懼。如果我是在看一個視頻,那麼在屏幕的下方就有一根線,一根慢慢自己填充起來的橫條——會填充兩次:一次是醒目的紅色,一次是稍稍領先的淺灰色;淺灰色一旦讓紅色(以及那個只是這你看到了哪個點的光標)趕上,緩衝就開始了。就像我盯著圓環出了神一樣,我又忘我地注視著這根橫條,並收穫了一個小小的啟示:我眼前的不是別的東西,而其實正式時間和記憶,而且是它們剝去了一切修飾的骨架。不是我們電腦的時間和記憶,而是我們自己的;這是時間和記憶的結構。

我們需要經驗領先於我們對經驗的認知,不管那領先有多微弱——或許這只是因為前者必須由後者去領會,由後者(用佩曼的話說)去向他人敘述,像自我敘述,也正是出於這個目的,前者必須為後者持續提供未加整理的新鮮感和事件。但當那個敘述的光標一把逮住了那個給予的進度點,當事件和情境填充得不夠快,不足以維繫那份意識的時候,那不管它們有多少再生能力,都會被一張血盆大口吞沒,任何意義都在無法匯聚和形成,這是我們就發現自己被堵住了,處在一種進退維谷的半死狀態之後總:經驗和對經驗的認知再不為我們所享。一切都成了緩衝,緩衝也替代了一切。這個其實讓我高興起來,我決定建一個關於“緩衝”的卷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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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意義都在無法匯聚和形成,

這是我們就發現自己被堵住了,

處在一種進退維谷的半死狀態之後,

經驗和對經驗的認知再不為我們所享。

他其實是描繪了當代世界非常常見的一個體驗,然後他就是用一個我所謂的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完全到了另外一種境界去。整本書隔三差五的用各種各樣的小的想法來打斷他寫那個大報告的企圖。這本書大概就是這樣。

- 小說的思想性已經不是重要的事情-

沈:我先介紹一個麥卡錫是怎樣的一個人。陳以侃剛剛也有說到,麥卡錫現在不在專業文學媒體眼中看好的青年作家前十名單裡,但是,他的排名也不算靠後。我覺得可能和作者的身份有關係,因為他不像是一個寫東西的人,他一開始是個藝術家, 他是一個闖入者。我覺得可能和這種東西有點關係,但是就我個人而言,我覺得我喜歡他的小說,恰恰是他帶著他的一個藝術家的身份在。這和我本人的一個閱讀觀念相關,這個可以稍微解釋一些,為什麼我會覺得他帶著他的一個多重身份會對他寫小說有所幫助。在我的閱讀脈絡裡面,我會覺得小說的這個文體是在變化之中的,如果要追溯的話,小說大家一般會以為是個看故事的,但現在很多小說是不帶故事的,他也叫做小說。

英國可以說是近現代意義上的小說的誕生地。那英國小說又是怎麼流行起來的,這就和笛福那一代小說家是相關的。笛福的話,大家所熟悉的他的作品,像是

《魯賓孫冒險記》,那是一個典型的英國的小說,那後來,它有一個小說的引進。最早來說,有小說必須有文字,有文字就必須有人讀。問題是,以前文字這個東西不是每個人都負擔的起的。再往前推,像是荷馬,荷馬他們都是口傳的史詩,他們是靠吟唱的。這個大家會覺得,為什麼古代的那些人可以把幾千行,幾萬行的詩都可以背下來,唱下來。那是因為,吟唱裡會有不斷的重複,提到同樣的角色,她會用同樣的形容詞。這樣就大幅度的可以幫助吟誦的這個人,降低他的記憶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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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福 《魯濱孫歷險記》

後來,就有了文字,最早是刻在石頭上,石頭不方便寫。那麼,後來就有了竹子、木頭、羊皮,但這些東西都不足以讓一般的人負擔的起。那為什麼一直要到18世紀,我們近代意義上的小說才誕生呢?是因為這個時候,印刷和紙都已經廉價到一般人可以承擔的了。以前也有這些,也有寫下來的作品。但是,那些東西只供有錢人,或者說,有志識的人他才能夠享受這些東西,追求這些東西。當然,以前也有一些作品,沒有辦法用詩歌、戲劇或者其他的一些文學表現藝術來定義它,比如說大家都熟知的《烏托邦》《烏托邦》現在大家都會覺得,它是一個政治的、哲學的作品。但是,對於以前的人來說,它可能算作一個文學作品。它是講述一個外邦人回來,說他遇到一個烏托邦,一個完美的國家,然後他寫這個東西。以前,人們把這個東西稱作小說,但是現在,我們已經把他從小說的隊列裡面踢出去了。

所以我覺得,我們要來談麥卡錫,我們還是要從小說開始談起。陳以侃剛剛也談到寫作,我覺得重點可以從這個地方出發,來幫助大家進入這個小說。至少,我自己是這麼理解的。那麼,當印刷術已經發展到一定程度的時候,當這個紙已經很便宜的時候,就有各種各樣的大眾媒體的興起。因為,以前大家知道圖書是定的。書不是以現在這種完整的形態放在書店裡的,然後上面有定價,然後你去買。書商發廣告,書可能是分好幾卷好幾冊的,然後,書印好了再給你寄過去。就像是眾籌,眾籌之後你拿到的東西可能只是一疊碎紙。所以有錢的人們都需要去裝幀,他們要找好的紙,好的羊皮紙去裝幀,然後他們再來切。所以很有可能你拿到的東西就是一堆寫過字的紙而已。因為這個東西變得足夠廉價,才會有一些書,一些小冊子,然後有報紙,然後有大眾傳媒的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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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最初是為了填補大眾媒體的空白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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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丁島》

[英] 湯姆 · 麥卡錫|著

陳以侃|譯

繼入圍布克獎提名的《記憶殘留》(REMINDER)以及獲得溫德姆-坎貝爾文學獎的《C》之後,湯姆•麥卡錫又帶來了最新作品《撒丁島》。在這部令人不安的小說中,作者承諾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描述我們所居住的世界——現代、後現代以及我們所能想象的無論哪個身處其中的世界。

主人公“U”是一名“企業人類學家”,他的工作是運用先鋒派理論幫助公司銷售牛仔褲和早餐麥片。“U”所在的公司贏得了一項神秘的工程,而“U”的日常工作就是為此提供人類學方面的諮詢,但他的終極目標是要撰寫一份“大報告”,用包羅萬象的數據完整地總結我們的這個時代。然而,在書寫的過程中,他為石油洩漏和跳傘事故的新聞著迷,並漸漸感到自己被無所不在的數據打敗了,迷失在各種各樣的信息的緩衝地帶中,徘徊在數據的幻影間,而他試圖將數據整合成某種有意義的符號的努力終將失敗。當他意識到這份“大報告”從本質上就無法完成時,他對整個工程乃至存在的意義都開始產生了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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