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年後,當程嘉祺與葉昭面對面坐在咖啡館,籤眼前那份離婚協議時,他忽然想起若干年前她的模樣。
她那時還只有二十歲,很瘦,因為考古專業時常需要野外作業,所以她每天扎著馬尾,只穿最簡單的牛仔褲和法蘭絨襯衫。
或許對於別的天生麗質的姑娘來說,這樣隨意的裝扮反倒凸顯美麗,但對於皮膚黝黑、長相平平的葉昭來說,這無疑是一場災難。更糟的是,她還是近視,時時刻刻都架著副土氣的黑框眼鏡。
然而就是這樣平凡的葉昭,卻有一雙非常非常令人驚豔的眼睛,如寒夜裡閃爍在絲絨夜幕的啟明星……
“咳!”葉昭的咳嗽聲將他的思緒陡然打斷,程嘉祺抬起頭,便看見面前的人正無動於衷地盯著自己,“協議簽好的話,我先走了,下午還要趕航班,我接了新項目。”
她不提去哪裡,他也就不問。結婚五年,他們之間最大的默契,莫過於此。即便離家三個月,只要對方不提,他們就可以做到不聞不問。
從咖啡館出來,程嘉祺接到聶梵音的電話。
“你們的事都處理好了?”她的聲音裡有濃濃的歉疚,卻沒有遲疑。畢竟在她心目中,當年是葉昭害她與程嘉祺分開,她走了這麼久的彎路,吃了這麼多苦,如今終於能找回屬於自己的幸福,這一次她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手。
“是……但我還有事,可能會晚些去找你。”
“好。”聶梵音溫柔地答道,“那我和昕昕在家等你,我們一起吃晚飯。”
“……好。”
暌違六年,程嘉祺終於回了母校。
當年畢業,他與葉昭被視作考古系出類拔萃的一對,他對此耿耿於懷,就連就業,也刻意選了國外的公司,為的就是避開故人。在這點上,曾留校讀研的葉昭比誰都明白。
可如今,當他走在文遺院裡,看著往來扎馬尾穿襯衫的年輕女孩,他卻又想起葉昭的臉。
那張平淡無奇的臉,他花了三年,才記住。
他還記得,那是大三開學,他們系被安排去田野實習,目的地是安徽固鎮的南城孜遺址。當時班裡有三十多人,分成四組,他和葉昭剛好被分到一起,她是他的組長。
葉昭第一時間走到他面前,推了推眼鏡,冷淡而嚴厲地對他說:“我是葉昭,未來一個月我們將是一個團體,希望你不要拖我們的後腿。”
程嘉祺當時在喝水,結果一口水噴出來,濺到葉昭的法蘭絨襯衫上,留下一片深色的印記。
那天是他第一次正式記住,班裡有這麼一號黑黢黢不好看的姑娘,叫葉昭。
2
程嘉祺大學的前兩年,幾乎在逃課、打遊戲與補考中度過。
按理說能考上這所學府的人,絕不會是蠢貨。但那兩年,為了抗議開古董店的老爸逼自己選考古系這件事,程嘉祺每天都在變著法地玩叛逆。
沒多久,他就在文遺學院出了名,大家都知道,考古繫有個叫程嘉祺的傢伙長得不錯,但可惜,是個混子。
混子程嘉祺渾渾噩噩了兩年,沒想到,有朝一日竟倒了八輩子血黴,被葉昭這麼號煩人的“管家婆”盯上了。
自從到了基地,葉昭就陰魂不散地跟著他,從整理行李,到全員集合,再到分配任務,葉昭銳利的目光沒有一刻離開過程嘉祺。
唯有一次,程嘉祺急著上廁所,不得已向葉昭坦白,卻換來一個白眼,“去吧,記得動作快,不要拖我們後腿。”
程嘉祺頓時產生了一種殺人的衝動。
毫無疑問,在南城孜遺址度過的一整個月,程嘉祺相當苦悶。
因為一天中起碼有八小時,他都必須和葉昭一組人蹲在田裡上工。
為了搞清楚墓葬、房屋等遺蹟的佈局,他們必須用手鏟把老大的探方颳得平平整整、清清楚楚,然後一遍又一遍地研究、分析。
考古系和別的專業不同,沒有所謂的紳士風度,需要動鏟子的時候,不論你是男是女,都得掄著膀子上,所以整個系的姑娘,沒一個不顯得灰頭土臉。而在這些灰撲撲的姑娘的襯托下,藝術系出身的聶梵音便成了仙女下凡。
說來也巧,聶梵音所在的美術學院外出採風,選的剛好也是皖南。就這樣,程嘉祺與聶梵音命運般地邂逅了。
回憶起來,他們正式相遇那天,還真有一地漂亮的月光,如銀霜。
由於連日被“管家婆”葉昭虐得很慘,每夜室友入睡後,程嘉祺都會悄悄溜出來散步,讓自己的神經放鬆一下。
而在每次散步回來的途中,他都能看見一個女生,背對著他,佇立在不遠處的小山坡上。
那個女生的頭髮雖然只過肩膀,但在月光的映襯下,卻顯得格外溫柔,他依稀可以隔空嗅到洗髮水淡淡的芬芳;而儘管她穿著和葉昭差不多的法蘭絨襯衫與牛仔褲,但整個人散發出的可愛氣息,卻與葉昭那個自帶煩人氣場的八婆完全不同。
心動不過盲目,感謝葉昭的反襯,程嘉祺竟然盲目地對這個背影心動了。
在連續遇見這個背影的第四個晚上,程嘉祺終於鼓起勇氣,爬上了那個小山坡,走到那個背影面前,向她打招呼:“嗨!我是程嘉祺,你也是我們系的學生?”
聶梵音被他的突然出現嚇了一跳,愣了半晌,才訥訥答道:“你、你好……我是聶梵音。”
他們的身後,是一輪又大又圓的明月。
如果葉昭沒記錯,那天正好是陰曆十五。
因為程嘉祺的室友起夜時發現他不見了,她不得不找了他好久,沒想到最後竟會在這裡發現他……以及,還有個不知道是誰的漂亮姑娘。
葉昭躲在一棵老樹後,默默看了他們很久。
初秋鄉下的夜晚靜謐安詳,涼風陣陣,也不知過了多久,葉昭不動聲色地轉身走了。
3
實習結束後回校沒幾天,程嘉祺便和聶梵音在一起了。
因為熱戀,程嘉祺對葉昭的態度和緩了許多,就算她仍然死死跟在自己身後催交實習報告,他也能厚著臉皮,對她諂媚地笑,“就再讓我拖兩天吧,葉昭,拜託你啦!”
他從沒叫過她的名字,大多時候,他都不耐煩地叫她“組長”或者“三八”。思及此,葉昭不由一愣,而就在她發呆的空當,程嘉祺已經眼疾手快溜走了。
成功擺脫葉昭,程嘉祺與聶梵音手牽手甜甜蜜蜜地去看電影。
那是他們第一次約會,但當他坐在黑漆漆的電影院裡,他所能想到的,卻是葉昭那張不近人情的撲克臉。
今天他逃跑了,她不會伺機報復他吧?
同窗這麼久,他雖然不大記得她的臉,卻也隱約知道她是導師的得意門生。而這次去南城孜,他更是從同組同學口中得知她顯赫的家世。
那個女生豔羨地咂咂嘴:“我聽說啊,葉昭她媽是考古學家,她爸也是法院的官呢,多大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據說很厲害就對了……不過說起來葉昭自己也很厲害啊,成績永遠第一,家裡條件又那麼好,真是太好命了……”
那時程嘉祺剛被葉昭因為清理現場時不夠仔細罵了一頓,一肚火,聽見這樣的話,不免尖刻地腹誹:再好命又如何?她葉昭依然有致命傷。是的,葉昭不好看,所以說,這個世界在某種程度上是公平的。
只是程嘉祺不知道,這世上所謂的公平分許多種,他與葉昭之間的,便是在他徹底傷害她後,永永遠遠失去她。
一絲懺悔、償還的機會都不再有。
電影結束,程嘉祺第一時間將女友聶梵音送回了寢室,然後他折回文遺院,準備找葉昭攤牌。
他必須要問問她,他究竟是哪裡得罪了她,才讓她對自己如此苛刻?
程嘉祺實在難以理解,最後只能得出一個荒謬的結論,那就是葉昭喜歡上他了,想通過這樣弱智的辦法,求關注,刷存在感。
沒想到葉昭聽罷他這玩笑似的揶揄,竟坦然地推了推眼鏡,看著他,“嗯,我是喜歡你,但我不是為了這個才對你嚴厲,程嘉祺,我沒有這麼卑鄙。我只是不想你繼續浪費青春和才能……別忘了,你是以第一名的成績考進我們系的。”
她當然記得他,因為她是緊隨其後的第二名。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個第二名,換來了爸爸的一巴掌。
葉昭就這樣與程嘉祺對視著,長久而堅定。
她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冷冽,彷彿不帶絲毫情緒,但她的手卻出賣了她——
她在顫抖。
程嘉祺的呼吸不由凝滯,他感到心虛,最後訕笑一聲,“組長,你還真幽默,為了讓我交報告居然無所不用其極到這地步……放心,為了你的一片苦心,後天我一定會交報告的,不會拖你後腿。”
4
兩天後,程嘉祺交上了那份拖了很久的實習報告。
那是他上大學以來第一次認真做事,而做這件事時,他想到的,是葉昭的臉。
那張黑黝黝的,平靜卻執拗的臉。
他依然覺得她不美,甚至有些醜陋,但他必須承認,某一瞬間,他被她的鎮定與氣勢,震懾住了,所以他心甘情願寫了這份報告。
但每當想起葉昭那天的告白,程嘉祺還是會心虛。他與葉昭相處的時間雖不長,卻也知道,她不是會開玩笑的人,但如果他承認那是她的真心的話……程嘉祺不禁拼命搖頭,他還是當她在開玩笑好了。
報告全部遞交給導師那天,實習小組聚餐慶祝,葉昭作為組織者之一,打電話通知程嘉祺。
那是她第一次給他打電話,有些緊張,調整了很久呼吸,才把號碼撥出去。
好在整個過程她表現得流暢又鎮定,像過去每一次一樣。但她沒想到,程嘉祺竟然會把聶梵音帶上。
也是,活動並沒有規定不能帶家屬,更何況,程嘉祺不是唯一帶對象出席的,葉昭為自己斟了杯酒,自嘲地笑了。
不同於在固鎮時遠遠的一望,與聶梵音近距離接觸,葉昭終於有機會端詳她的臉。她不禁默默感嘆,聶梵音還真是又白皙又好看,和自己……完全不一樣。
思及此,她又為自己斟了一杯酒。
就這樣,觥籌交錯間,葉昭不知不覺喝了許多。
當天吃的是湯鍋,伴隨著湯裡熱氣上湧的,除了醉意,還有淚意。很快,葉昭的眼鏡便蒙了一層霧。
她使勁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還是看不清眼前,輕嘆了口氣,她將眼鏡摘下來,準備找張紙擦擦。
也就是在四下張望找紙的時候,她撞上了程嘉祺的目光。
一瞬間,程嘉祺的大腦空白一片。因為,那是他今生見過最漂亮的眼睛,他沒有想到,它們的主人會是葉昭。
就像世界上最令人驚豔的琉璃鑲嵌在最平庸的朽木上,程嘉祺不知該讚歎,還是惋惜。
意識到程嘉祺在看自己,葉昭迅速低下頭,將眼鏡胡亂戴上。
那天晚上,全場一共有四個人醉了,葉昭是唯一的女生。作為受人敬重的組長,有人自告奮勇要送她回去,可葉昭卻拒絕了:“我自己可以。”
就算喝醉,她都是從容的,程嘉祺有點想笑,卻被聶梵音忽然拽了一把,“想什麼呢?走吧。”
他被聶梵音拉上出租車,等他再回頭,便只能隔著後窗,隱隱綽綽看見葉昭的背影。
她走得很慢,卻還算穩健,他這才留意到,她今天沒有扎馬尾,頭髮是放下來的,剛好過肩。
今晚沒有月亮,他沉吟片刻,轉過頭,牽起聶梵音的手。
5
自那天后,葉昭便從程嘉祺的生活消失了,如出現時般乾脆利落。
再沒有人跟在他身後,讓他做這做那,訓斥他清理現場不用心,記錄數據總出錯,然而程嘉祺卻前所未有地對學業上心起來,除了時不時到圖書館借書,還會與室友一起跑博物館。
但他卻沒在那些地方見過葉昭一次。
其實整個考古系,葉昭常待的地方只有一個,那就是系裡的文物陳列室。她常年貓在那裡研究大部頭的著作,也偶爾幫著導師為文物編號記錄。
這些都是系裡精英的活,輪不到後進生程嘉祺插手,所以他們能見面的地方,只剩下教室一個。
不過在教室,葉昭也從不搭理他,而程嘉祺過去躲她都來不及,更不可能主動找她說話。
就這樣,他們再說上話,居然已到了冬天。
但程嘉祺沒想到,他們說話的方式,會是吵架。
還記得那天少見地下了場冬雨,聶梵音心血來潮到考古系找程嘉祺。為了給他驚喜,她特地沒打電話。
考古系還沒下課,她只好一個人亂逛,打發時間。
聶梵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逛到文物陳列室的,反正她推開半掩的門時,葉昭正坐在那讀一本很厚的古籍。
“那個,同學,你好啊。”聶梵音笑著與她打招呼。
葉昭抬起頭,面無表情,“你好。”
“呃……你們系不是有課?”
“嗯,這堂課我不喜歡。”葉昭合上書頁。
剩下的時間,便是得到葉昭首肯的聶梵音在房間裡興奮地東摸摸西看看。
她好奇的模樣真討人喜歡,葉昭想,不過,她果然不記得自己了吧?
也是,她並沒有值得記住的地方。
思及此,葉昭重新翻開書,卻不想剛看了一頁,便聽見東西摔碎的聲音。
“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沒想到聶梵音的反應比她還大,當即哭出聲來。
遇見這樣的情況,葉昭不由發愣,剛想告訴她“沒關係,那只是個仿古款式的水杯而已”,程嘉祺卻忽然推開了門。
他是受室友之託來找葉昭借書的,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自己的女朋友哭得如此傷心。
望著滿地的瓷杯碎片,未經思考,他已脫口吼道:“葉昭,你對她做了什麼?!”
葉昭愣了愣,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自己問她吧。”
然後她打開後門,出去了。
等葉昭意識到程嘉祺正不遠不近地跟著自己時,天已經黑透了,北方冬天向來天黑得早。
冷雨中,葉昭漫無目的地走著,風呼呼吹,她凍得縮脖子,就聽見身後那個聲音說:“對不起……是我誤會你了。”
她的腳步頓了頓,而後又繼續走。
程嘉祺連忙追上她,擋在她跟前,“你也說句話。”
“說什麼?”
程嘉祺一時答不上話,卻不肯讓她走。
葉昭忽然仰著頭笑了,“好吧,既然你讓我說,我就說好了。程嘉祺,我不求你能看見我,但至少,請不要看低我。”
說完這句,葉昭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一次,程嘉祺呆望著她的背影,終於沒有勇氣追上去。
6
那之後不久便是春節,然而正月剛過,程父就倒黴地攤上一樁大事。
古董這塊向來水深,就算入行多年,他也還是會遇到被舊友坑的時候。原本以為自己什麼都沒做,身正不怕影子斜,一定能夠逃過一劫,但當傳票真的發下來,程父整個人都懵了,他什麼時候成了同夥?
原來這也可以拖人下水。
雖然律師告訴程父,這次證據並不充足,無罪幾乎是定局,但在程父眼中,名譽卻是比性命還重要的事,他無法想象自己受審,更無法想象,這件事對他今後生意的影響。
然而開庭時間已定,在正式審理之前,他們只剩下提起撤訴一條路可以走。
基於對當事人的尊重,律師遞給程父一張寫著電話號碼的便條,“如果您能夠找到機會和他聊聊,讓他相信您是無辜的,那麼撤訴的事,可能會容易很多,但葉法官是出了名的冷漠,祝您好運。”
程父帶著那張重如千鈞的紙憂心忡忡地離開。
晚飯時,程父自然向家人提起這件事,程嘉祺聽罷遲疑片刻,問:“剛才你說法官叫什麼名字來著?”
當他看見“葉磊”兩個字時,他的心中忽然閃過葉昭的臉。雖然同學的話他至今不敢全信,但現在卻只能一試。
去陳列室找葉昭的一路,程嘉祺背後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也只有到這刻,他才承認,其實他早信了葉昭的話,信她是真喜歡自己,他才敢在今天孤注一擲地來找她。
陳列室的門沒鎖,他推開,就看見葉昭趴在桌上睡著了。
睡覺時,她總算摘了眼鏡,但眉頭卻皺得很緊,看上去不怒自威。
程嘉祺忽然想起她那雙美麗到令人窒息的眼睛,一瞬間,他發覺自己心跳得很快。
意識到這點,他慌忙推了她一把,“葉昭!”
莫名被吵醒,葉昭眯著眼打量他,“你為什麼在這裡?”
而程嘉祺已顧不上別的,“我有事需要請你幫忙,我知道自己厚臉皮,但我想知道,你願不願意幫我?”
葉昭的臉色似乎是變了變,隨即恢復淡定,“嗯,你說。”
待程嘉祺把經過講完時,葉昭沉默了片刻,說:“我可以試試,但是……”她頓了頓,“我不能保證。”
“謝謝,謝謝,謝謝,真是太謝謝你了……”程嘉祺激動得語無倫次,葉昭卻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嗯,那我先走了。”
她起身,抱起桌上的書,走出去。
幽暗的走道里,她瘦長的背影被燈光拉得很長,程嘉祺看得有些出神。但很快他就回了神,因為聶梵音打電話來了。
閱讀更多 深夜有情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