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中的北大校長往事:從蔡元培到胡適,大師難再出

亂世中的北大校長往事:從蔡元培到胡適,大師難再出

蔡元培任職之前的北大名聲不大好。在達官貴族子弟佔多數的情況下,這座維新變法留下的學堂逐漸變成了“混文憑和預備做官的場所”。

很長時間,不服管教和縱情聲樂成為了這裡學生的兩個標籤。

“北京大學的學生是八大胡同受歡迎的顧客”,1915年考入北京大學預科的陶聖希曾這樣回憶。除了狎妓,去廣德樓聽名伶尚小云唱戲也是這些學生的一大愛好,興致起來時,他們還會在深夜高唱二黃和西皮。

在課堂裡,這些“老爺”式的學生不在意學習。最受他們歡迎的老師,是那些在政府有官職的人,即使他們只是兼職,還時常請假,學生們也熱絡得很。

所以,1916年冬天,旅居法國的蔡元培收到好友兼時任教育總長範源濂電報,邀約其回國出任北大校長時,他一度有些猶豫。

他早就得聞,這不是一樁容易的差事——辛亥革命成功後,北京大學有過一年換4位校長的彪悍歷史,其中就包括大名鼎鼎的嚴復和馬相伯。除去上述提及的學生頑劣,

當時的北大太“像個衙門”,讓一批志在改革的人屢次碰壁敗走

蔡元培的朋友大多勸他不必就職,“北大太腐敗,進去了,若不能整頓,反於自己的聲名有礙。”只有少數人說,“既然知道他腐敗,更應該進去整頓,就是失敗也算盡了心。”

思慮再三,蔡元培從了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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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916年12月26日,總統黎元洪簽署任命蔡元培為北京大學校長的任命狀

1917年1月4號,蔡元培第一次以北大校長的身份走進北大校園。

不同於以往被任命的校長——就任者在一眾歡迎列隊的矚目之下,目不斜視地走到大堂中央坐下,威嚴得如同大官上任——面對站得整整齊齊、恭敬行禮的校役,蔡元培脫下禮帽,鞠躬回禮。不過這並非刻意之舉,只是他長期留學德國養成的禮儀習慣罷了。

“新官”蔡元培的第一把火指向了人事變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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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920年3月,蔣夢麟、蔡元培、胡適與李大釗(從左至右)在北京西山臥佛寺合影

“因胡君之介紹而請到的好教員,頗不少”,蔡元培後來回憶。

這個名單包括:《新青年》雜誌的編委周樹人、周作人、錢玄同、劉半農等人。這些人的加入,讓北大成為近代文學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同時,上任兩個月後,蔡元培也先後辭退了幾位“學問未必好,工作起來又闌珊”的外籍教師,破舊立新之意明顯。他為此遭了些控訴,最後也一笑置之。

蔡元培的學生、後來同樣出任北大校長的蔣夢麟曾經評價,老師的動作是“丟石入湖”:

“如果你丟一塊石子在一池止水的湖中央,一圈又一圈的微波就會從中盪漾開來,而且愈漾愈遠,愈漾愈大。”

蔡元培提出了那句八字方針“兼併包容,思想自由”,並通過制度的設定,讓它避免淪為空談。

他希望把北大變成柏林大學那樣的救國推動力量。

上任不久,他停辦了工科、重點發展文理科,並打破以往只有校長一個人說了算的傳統,創立評議會制度——“制訂和審核學校的各種章程、條令,凡大學立法均須經評議會通過。”10位評議員則由評選產生。

正是這項制度,讓蔡元培在以後的十年內能夠八次辭職,而他個人的缺席,並沒有影響北大的正常運轉。

蔡元培被後人譽為“永遠的校長”,也是北大最愛辭職的校長。

這是人在亂世的身不由己——當時外有強敵內有混戰,還有新舊文化思潮的激烈碰撞。於是,從1917年正式任職到1930年徹底卸任,蔡元培總共經歷了八次辭職和兩次歐洲遠遊。

他的每一次辭職,背後都是對現實的抗爭。

具體原因紛雜多變,比如“五四運動”中他為保護學生而辭職,等到1922年10月時,他又因鬧事學生而辭職。

當時,一群北大學生因不滿學校徵收講義費而聚眾抗議,引得蔡元培暴怒。

這位素來溫文爾雅的瘦弱校長站在紅樓門口,揮舞著拳頭怒喊“我跟你們決鬥”,隨後帶領總務長蔣夢麟、圖書館主任李大釗等重要教職人員一起辭職。

驚駭之餘,被震懾的學生們趕緊認錯。

後來蔡元培在北大全體師生會議上解釋自己那次為何“小題大做”——在他看來,“知識比常人高”的北大學生“應該有自制的力量”,而不是一受人蠱惑,就毫無判斷能力一窩蜂地跟上。自己這麼做,也是想借此整頓“五四運動”後變得鬆垮的校園秩序。

“五四運動”的影響在北大校園來得很直接。當被捕的北大學生們在蔡元培多方奔走之下被救出,繼而以勝利者的姿態迴歸校園時,他們的心態多少有了些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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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919年6月3日“,五四運動”期間,北京大學學生在北京向市民演說。

學生們很可能為勝利而陶醉。他們既然嚐到權力的滋味,以後他們的慾望恐怕難以滿足了”,蔣夢麟這樣評價。1920年,這位蔡元培的學生、知己和追隨者出任了北大代理校長,時年34歲。

蔣夢麟曾經留學美國多年,畢業於哥倫比亞大學。除了在1920年至1927年擔任代理校長,他又在1930年正式出任校長,直至1945年辭職卸任,自此告別教育界。

他是史上任期最長的北大校長,也是爭議最多的北大校長之一。

他不贊成學生過多參與政治運動,主張學生迴歸課堂,學校要有正常的教學秩序。“一度曾是革命活動和學生運動漩渦的北大,已經逐漸變為學術中心了”,他曾經如此評價自己七年代理校長的成績,言語間不乏自豪。

但外界並不這麼看。

“九一八”事變後,這位北大校長依然阻止學生上街遊行呼籲抗日,由此遭到質疑“北大校長沒有愛國之心嗎?”

事實上,在蔣夢麟看來,救國的基礎是文化之增進——“荒唐的中老年人鬧下亂子,卻要未成年的學生拋棄學業,荒廢光陰,來糾正干涉,這是天下最不經濟的事”。

他也有過情緒失控之時。1926年,三名北大學生在“三一八”慘案遇害,悲憤的蔣夢麟當街號啕大哭,痛斥當時的政府為“豺狼當道”,因此招來暗殺,不得已躲進東郊民巷的六國飯店,3個月後又跑回杭州避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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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930年至1945年,蔣夢麟任北京大學校長。

蔣夢麟最受爭議的,是他在1937年至1945年期間的作為。

戰亂之中,他帶領北大南下避難,輾轉長沙臨大、西南聯大。在聯大,他公開宣稱“我不管就是管”的無為而治,校務幾乎全部交給清華校長梅貽琦、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自己主要處理一些需要與官方打交道的外務,要麼就貓在防空洞裡寫自傳,或者找人切磋書法

蔣夢麟後來對此的解釋是:

“我、張伯苓、梅貽琦是三大名校的校長,好比說三個人穿一條褲子,如果我們三個人搶一條褲子,褲子只有兩條腿,那麼肯定是什麼來回拉扯,什麼都幹不了。”

蔣夢麟究竟是顧全大局無為而治?還是心繫官場無心治學?每個人對此都有自己的答案。而負向的猜測往往是最容易傳播和被人接受的。

北大當時的境況確實也不太好。

中文系教授羅常培曾感慨:“政府太不同情我們了,過去幾年,北大簡直沒辦法發展,不單比不上清華,連浙大、武大都抵不住。”傅斯年也不滿:“我們這些年與清華合作,清華得到安定,我們得到鄙視,……大家心中的心理是‘北大沒有希望’。”

這些情緒如雪球般積累,最終在1945年滾成了一場“倒蔣運動”。

這年6月,蔣夢麟應宋子文之邀,出任行政院秘書長職務。於是,傅斯年、周炳琳、朱家驊等人,搬出蔣夢麟曾任教育部長時制定實施的《大學教育法》,其中寫明“大學校長不得兼為官吏”,由此推薦身在美國的胡適出任北大校長。

蔣夢麟沒有過多解釋。8月,他在昆明北大教師茶會上,正式告別了北大校長身份。

接替蔣夢麟出場的北大校長,是傅斯年和胡適。

胡適年長傅斯年5歲,1917年前後進入北大任教。當時蔡元培提倡“不拘一格降人才”,北大招攬了一批年輕有為的老師,其中包括26歲教德語的朱家驊,24歲講印度哲學的教授梁漱溟,以及26歲講中國哲學史的胡適。

但這個講臺不好站。

北大學生對老師素來挑剔。曾經有位名不見經傳的先生接替馬叔倫講“宋學”,因為講義有誤而被學生轟走。胡適雖然有美國鍍金經歷,但他之前的講師是鼎鼎有名的陳漢章,他接任後下發的講義,居然丟開唐、虞、夏、商,直接從周宣王開始講。老先生認為他是“胡鬧,胡鬧”,學生們也覺得他“思想造反”。

傅斯年同意了朋友的看法:“這個人,書雖然讀得不多,但他走的這一條路是對的,你們不能鬧。”

多年之後,得知真相的胡適在文章中感慨:

“我這個二十幾歲的留學生,在北京大學教書,面對著一班思想成熟的學生,沒有引起風波;過了十幾年之後,才曉得是孟真暗地裡做了我的保護人。”

兩人交情自此結下。傅斯年經常去聽胡適的課,還跑到胡適家裡去請教。胡適評價他是“人間一個最稀有的人才”,他則形容兩者關係是“宋江出馬,李逵打先鋒”。

於是,當蔣介石在1945年提議傅斯年出任北大校長時,這位“唯一敢在蔣介石面前翹起二郎腿的人”選擇了拒絕,隨即提出:北大校長只有胡適才能幹。

但當時胡適人在美國。為避免節外生枝,傅斯年當了一年代理校長,等1946年7月胡適回國時就立即讓位。

亂世中的北大校長往事:從蔡元培到胡適,大師難再出

圖:擔任駐美大使時期的胡適

一年任期裡,傅斯年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為胡適鋪路

他清理了偽北大教職員,即日本佔據期間還在北大任教的員工。這位山東漢子愛憎分明,1945年10月剛飛到北平時,得知接機的陳雪屏曾經與偽北大教員寒暄,他大怒:“漢賊不兩立,連握手都不應該!”後來被清除的教員中,不乏周作人這樣的名師。

傅斯年在寫給妻子的信裡稱:

“北平方面,又弄得很糟,大批偽教職員進來。這是暑假後北大開辦的大障礙,但我決心掃蕩之,決不為北大留此劣跡。實在說這樣局面之下,胡先生辦遠不如我,我在這幾月給他打平天下,他好辦下去。”

他還告訴陳雪屏,“關於行政上的業務,我們應先替胡先生辦好,將來不勞他操心”。

傅斯年的操持效果顯而易見。

等胡適在1946年7月回國時,北大復員工作已經基本準備就緒。此前的“文理法”三個學院之外,北大新增了“醫農工”三院,教員也已經基本聘齊。

胡適需要的,就是做自己擅長之事。

從1917年登上北大講臺起,胡適在這座校園度過的時間前後有18年。他擔任過《新潮》雜誌顧問,提議大學收取女學生,還曾經請來錢穆、梁實秋、聞一多任教。

如今他想做點意義更深遠的事件:成立原子能研究所,為國家的科學發展預備人才。他聯繫了海外的錢三強、何澤慧、胡寧等九人,得到應允“願意回北大”。

但內戰之中,願景全部成了奢望。胡適四處找錢未果——“國民政府”已經顧不上這個需要50萬美元經費的研究項目。他的另一個心願:興建大禮堂,也在梁思成給出設計方案後,因為經費缺乏不了了之。

缺錢,成為胡適頭上那根甩不掉的緊箍咒。

學校實驗室設備短缺,教授們吃不飽,生活也不安全。1947年9月23日,這位空有一腔熱血的北大校長在日記中嘆息:

“北大開教授會,到了教授約百人。我作了二個半鐘頭的主席。回家來心裡頗悲觀,這樣的校長真不值得做!大家談的想的都是吃飯!向達先生說的更使我生氣。他說:‘我今天愁的是明天的生活,那有工夫去想十年二十年的計劃?十年二十年後,我們這些人都死完了’”。

胡適在北大校長的任上僅有2年多。此時的北大,已經與30年前蔡元培執掌之時全然不同。夾在南京政府、學生運動、社會應酬、學校事務之間,胡適漸生退意。他向教育部長朱家驊提出,得到的答覆是“倘兄有言辭消息,則華北教育界必將動搖不可收拾”。

胡適真正的退場時間是1948年12月14日。

頭一晚,他剛剛寫完文章《北京大學五十週年》,回顧了北大從戊戌以來的歷史,準備為12月17日的校慶獻禮。但他沒有等到那一天,一架南京來的飛機帶走了他和陳寅恪等人,他最後留下一紙便籤:

“我雖在遠,決不忘掉北大”。

戰火燒出的亂世就此終結。

但屬於北大校長的“亂世”並未結束。和平年代的複雜,同樣是擺在北大校長們面前的歷史考題。

比如上世紀80年代。透過歷史的望遠鏡看過去,那時候的北大學生就像分裂的雙子座——在大樹下圍坐的每一群人都可能在討論不同話題,同一個人也可能被兩種以上的思潮所迷住。

北大教授王義遒回憶,受當時市場經濟思潮的影響,“搞原子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開始在北大傳播,一些學生辦起了“咖啡館”,還有學生要求學校培養“經理型”人才。

與此同時,海德格爾、薩特、維特根斯坦、弗洛伊德、尼采等人成為風靡校園的偶像,行為藝術也在這裡頻繁上演,王義遒親眼見過一個學生將自己五花大綁,站在大飯廳的廣場上供人參觀。

而最受歡迎的還是校園詩人。1979年考入北大的海子和駱一禾,以及1981年考入北大西語系的西川成為其中最耀眼的新星,三人被並稱為“北大三劍客”。

但百花齊放的表面之下,是80年代茫然浮躁的青春氣息。

丁石孫就是在這個特殊時間點當上北大校長的。這位1952年就當上助教的老北大人,從1984年起當了5年校長,後來被季羨林評價為“可以與蔡元培相提並論”的人。

他扛起了北大復興的擔子,搞學科建設,推行教師工資包乾制度等。這位校長也以平易近人著稱——他經常騎著自行車在北大校園來回轉,誰想找他直接攔下就是。他的電話號碼是公開的,有時甚至會收到抱怨食堂飯菜難吃的電話。

另一個關於丁石孫的流傳更廣的故事,是他在1988年拒絕了毛新宇入學北大的請求。

丁石孫治下的自由北大,成為一代人緬懷的聖地。

“那時的北大就是我們心目中大學的樣子。人人都是理想主義者,覺得自己對國家、民族和社會承擔著使命和責任,心懷熱情和希望。”北大86級學生王佳曾這樣回憶。

回憶終究要成為歷史。

80年代的自由也好,30年代的戰亂也罷,如今,那些歷史中的北大校長,連同“亂世”中的戲劇故事,都一起變成了“北京大學”這個名字的註腳,留予有心人回味。

與此同時,歷史也還在繼續。

我們正在經歷著另一種鉅變。如同過去幾十年、甚至上百年裡上演的故事,北大和它的校長還是時常會被推上風口浪尖。

只是,如今的北大校長,似乎很難再成為這所高校的靈魂式人物。他們很少因為學術或理念被社會所關注,讓他們登上頭條的,有時是因為一個不合時宜的諂笑,有時是因為一處令人結舌的錯別字。

這讓人有點哭笑不得。你很難說清楚:這是因為時勢變了,還是人變了?

但毫無疑問的是,這家最高學府聚集了中國最優質的教育資源、最聰明的年輕人。至於它如今經歷的一切,在日後將如何被後人評價?答案,只有時間才能見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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