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我明白了愛情

如果有一天,我明白了愛情

圖丨電影《兩生花》,女主角薇若妮卡劇照。

兩個世界:生存與感受,殘酷與審美

人類所有的精神勞動,都是在回答兩個問題:世界是什麼,人是什麼。

世界是什麼,人以此構建外部世界的圖景。在浩瀚的外部世界汪洋裡,人抓著一塊叫做外部命運的木板,和整個世界一起,浮浮沉沉,無有終時。在這股洪流的席捲下,人走向歷史,走向顛沛,走向喧囂,走向殘酷。一切都是為了生存。

我是什麼,回答這個問題,人暫別外部世界和外部命運,毅然地,走進自己的內心世界。在那裡,構建情感圖景。在這個洶湧的內心汪洋裡,人和自己的情感一起,走向審美,走向愛慾,走向孤獨。一切都是為了感受。

外部世界,是生存敘事。內心世界,是審美敘事。美,與世界無關;殘酷,與我無關。人的生存,在外部世界裡,是那麼的被動,那麼的無奈,那麼的虛弱和渺小。而人的感受,在他自己第一人稱的內心世界裡,他的精神,又是那麼的光明,或者那麼的黑暗,或者那麼的遼闊,或者那麼的迷茫。

在內心世界裡,人不再渺小,不再卑微,他高高的矗立著,俯瞰並審視著外部世界和自己的外部命運,以及整個人類的外部命運。人類的外部命運,就是文明和歷史,就是社會和生活本身。

人們為什麼不能好好的和睦相處,為什麼不能好好的相愛。為什麼大多數人都是不幸福的,為什麼大多數的婚姻,從愛慾與感受來看,都變成了一場互相關押的無期徒刑。

這一切,都是因為,兩個世界的分裂。人們天然的喜歡,抱著在內心世界裡形成的感受和藍圖,去在外部世界裡尋找答案和目的。以美的名義,在一個殘酷的外部世界裡,尋找另一個自己。大多數的尋覓,註定是脆弱而失落的,和令人憂傷的。

一切幸福或者不幸,愛慾與憎惡,首先它們都是一種感受。幸福,是審美感受碾碎了殘酷,是安寧碾碎了喧囂。不幸,是殘酷感受碾碎了審美,生存壓垮了精神。

世界上的一切審美感受,最極致的,最高的,便是對生命本身的感受。當關於對生命的審美,戰勝生存的那刻,愛情便誕生了。而當生存戰勝審美時,則產生了婚姻。

生存是那麼艱難,以至於很多人終生都在忙著與生活周旋,永遠也沒有多餘的心力去走向自己的內心世界。精神的荒蕪,使得他們害怕不夠忙碌,害怕停下來,害怕獨處,害怕安靜。他們總是用在外部世界的強大,來掩飾他們在內心世界裡的虛弱。所以,在面對自己的內心時,他們怕黑,怕冷,一步也不敢向前走。

有怕黑的人,就有不怕黑的人。有怕冷的人,就有不怕冷的人。有害怕孤獨的人,就有熱愛孤獨的人。有在外部世界裡強大,而在內心世界裡虛弱的人;就有在內心世界裡強大,而在外部世界裡虛弱的人。

今天,我們要談論的是三個不怕黑的人,獨自走向精神世界的最深處的純粹的人。他們是黑塞,基耶斯洛夫斯基和嵇康。

黑塞,《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德國作家黑塞,這個裝著一顆東方人大腦的西方人,曾樂觀的認為,人類的生存與感受,審美與殘酷,是可以講和的,兩個世界,是可以水乳交融的。這種觀念,使得他前期的作品,充滿了田園牧歌式的浪漫氣息。

而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審美被殘酷擊碎,黑塞的價值觀,全部崩塌了。人說到底只是外部世界的奴隸,外部命運,說到底就是殘酷,這讓黑塞全然無法接受。與此同時,黑塞的婚姻也破裂了。這種雙重的幻滅,讓黑塞開始徹底質疑和審視外部世界,並走向了自己的內心世界的深淵裡。

反映黑塞精神幻滅後,告別外部世界,走向探索審美世界與自我生命感受的作品,在《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一書裡。這本書裡,處處都充滿了兩個世界的分裂和對話。

納爾齊斯,代表著外部世界和外部命運,代表著生存和殘酷,他是一戰前的那個黑塞。歌爾德蒙,代表著內在世界和人的本真命運,代表著感受和審美,他是一戰後的那個黑塞。

納爾齊斯對歌爾德蒙說,一個世界向另一個世界說:

“你們的故鄉是大地,我們的故鄉是思維。你們的危險是沉溺在感官世界中,我們的危險是窒息在沒有空氣的太空裡。你是藝術家,我是思想家。你酣眠在母親的懷抱中,我清醒在沙漠裡。照耀著我的是太陽,照耀著你的是月亮和星斗;你的夢中人是少女,我的夢中人是少年男子。”

在臨終前,歌爾德蒙對納爾齊斯說,兩個世界再次對話:

“納爾齊斯,我生命的一半意義,就在於爭取你對我的愛。我知道你也是喜歡我的,但卻從未指望你這個驕傲的人什麼時候會對我講出來。現在你對我講了,而且是在這個我已一無所有的時刻,流浪和自由、世界和女人全已拋棄了我的時刻。我接受你的盛情,並且感激你。”

黑塞這麼描述審美世界在殘酷世界面前的無力感:

“也許,他想,所有藝術的根源,或者甚至所有精神勞動的根源,都是對於死亡的恐懼吧。我們害怕死亡,我們對生命之易逝懷著憂懼,我們悲哀地看著花兒一次一次地凋謝,葉子一次一次地飄落,在內心深處便確鑿無疑地感到我們自己也會消失,我們自己也即將枯萎。”

同時,黑塞又認為,審美可以獲得救世。在這時候,納爾齊斯化身為尼采思想裡的日神,歌爾德蒙化身為酒神。借納爾齊斯之口,黑塞再次奏響尼采審美救世的幻想:

“確是這樣,”納爾齊斯繼續說,“像你這一類的人,天生有強烈而敏銳的感官,天生該成為靈感充沛的人,成為幻想家、詩人和愛慕者,比起我們另外的人來,比起我們崇尚靈性的人來,幾乎總要優越一些。你們的出身是母系的。你們生活在充實之中,富於愛和感受的能力。我們這些崇尚靈性的人,看來儘管常常在指導和支配你們其他的人,但生活卻不充實,而是很貧乏的。充實的生活,甜蜜的果實,愛情的樂園,藝術的美麗國土,統統都屬於你們。”

在另一個世界裡,黑塞找到了什麼答案呢,他看到了孤獨。在黑塞看來,每個人都是那麼的孤獨。儘管生存世界把一切生命都連接在了一起,但是在感受世界,每一個生命的感受,每一個人的感受,都指向他自己。這種體會,黑塞把他寫在了一首詩裡。

《在霧中》

在霧中散步真是奇妙

一木一石都很孤獨

沒有一棵樹看到別棵樹

棵棵都很孤獨

當我生活在開朗之時

我在世上有許多友人

如今由於大霧瀰漫

再也看不到任何人

誠然,沒有見過黑暗的人

決不能稱做明智之士

無邊的黑暗悄悄的

把他和一切人隔離

沒有一個人瞭解別人

每個人都很孤獨

既然每一個人都只能看到他自己,黑塞認為,只有告別外部世界的殘酷,走向內心世界的黑暗。並再一次,走出這黑暗,抵達了純粹的審美。這種純粹的審美即戰勝了外部的殘酷,又戰勝了內心世界的黑暗,那樣才能抵達真正的美與愛情。

於是,黑塞對歌爾德蒙所象徵的那個審美世界說:如果有一天,我明白了什麼是愛情, 那一定是因為你。

審美真能救世嗎,黑塞心裡是不置可否的。因為,歌爾德蒙的那個感受世界和審美世界,需要獲得納爾齊斯的讚美,它才具有救贖價值。而在現實中,納爾齊斯所代表的生存世界和殘酷世界,不僅不會讚美歌爾德蒙所代表的世界,相反還會選擇碾碎它。可見,一切,都只能是希望。

黑塞又說:

“今天少有人懂得什麼是人。很多人感覺到了這一點,因此死得更從容,當我寫完這個故事之後,我也會同樣從容地死去。”

到底是什麼是世界,對黑塞來說,他愛過它,又因為幻滅而批判了它。到底什麼是人,什麼是純粹的美和愛情,黑塞感受過它,但是卻不知道它。這便是黑塞的答案。

基耶斯洛夫斯基,《兩生花》

和黑塞一樣,基耶斯洛夫斯基也經歷過價值觀的幻滅。讓黑塞幻滅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讓基耶斯洛夫斯基幻滅的,是柏林牆被推倒,蘇聯的解體。波蘭從社會主義國家,一夜之間,變成了資本主義國家。

電影《兩生花》,講的是兩個一模一樣的女孩,一個生活在波蘭,一個生活在法國。她們都叫薇若妮卡,可以在冥冥之中,互相感知到對方。波蘭的薇若妮卡,代表的是波蘭時期的基耶斯洛夫斯基,法國的薇若妮卡,代表的是法國時期的基耶斯洛夫斯基。

外部世界的坍塌,驅使著黑塞走向自己的內心世界,走向審美的世界。對於基耶斯洛夫斯基,也是一樣。外部世界的坍塌,讓他走向了另一個世界,審美的世界,純粹的內心世界。

《兩生花》這部電影,到底在講什麼呢,用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話來說,它講的是一種純粹的感情。在黑塞的人生裡,他在幻滅後,用兩個美少年之間的分裂與對話,去抵達那個純粹的世界。

黑塞用美少年,來象徵自己,說明他是想尋找審美的救贖和意義,一個少年去熱愛另一個少年,而另一個少年,卻去熱愛少女。基耶斯洛夫斯基用美少女來象徵自己,說明他已經厭倦了審美的救贖訴求,少女就是美的本身,不用再去尋找,只需要去感受它就行了。

在《十誡》中,基耶斯洛夫斯基,談到了他的道德焦慮。他質疑一切,卻又渴望一個絕對的價值體系。他說,他能接受《舊約》裡的上娣,完全不能接受新約裡的上娣。因為舊約裡的上娣,總是絕對的,威嚴的。而新約裡的上娣,卻總是寬恕和原諒。基耶斯洛夫斯基是這麼認為的,一個參照點就必須是這個樣子,對我這類虛弱無力,在尋覓卻又不知尋覓什麼的人來說尤其如此。

他厭惡波蘭的老大哥,卻認為人類不能離不開一個老大哥,否則就會帶來混亂和低劣,而舊約的上娣就是這樣的一個老大哥。是不是聽起來很荒謬?基耶斯洛夫斯基,自己也認為,這樣想很荒謬,因為整個世界都荒謬。所以他也只能這樣想了。

他說,導演是個荒謬的職業。別人問,既然這個職業如此荒謬,為什麼還要去做導演呢,他回答說,因為自己不知道還能幹些什麼其他的事。

關於電影,基耶斯洛夫斯基認為,它只是一種手工藝品。他喜歡戲劇,認為電影可能並不是完全荒謬的事,起碼對人們有點意義。這個意義,無關那個外部世界,殘酷的生存敘事。而是指向了另一個世界,感受和審美敘事。

基耶斯洛夫斯基說:

“我總是想激起人類對一些事情的興趣,我是把他們融入故事中,還是啟發了他們去分析這個故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強迫他們走入某些事情,或者以某種方式感動了他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

“如果電影真有什麼成就的話,那就是人們能夠在電影中發現自己,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發現自己,便是通向審美世界的入口。一瞬間的感動,儘管只是一瞬,把人們從那個殘酷的外部世界裡拉出來,讓他們感受自己的生命本身,那一刻的純潔足以勝過終生的謊言。這便是基耶斯洛夫斯基,試圖用電影告訴觀眾的。

《兩生花》,正是基耶斯洛夫斯基,發現自己走向自己的,美與愛的宣言。一個和外部世界無關的內心世界,只有從一個自己,走向另一個自己。以波蘭薇若妮卡之死作為儀式,告別殘酷,告別生存敘事。剩下的人生裡,只有純粹的美,純粹的感情。

我重新覺得自己是孤獨的,是一瞬間發生的。法國薇若妮卡對父親說道。父親回答說,那是因為有人從你的生命中消失了。

在電影的最後,法國薇若妮卡,終於見到了照片裡,波蘭的那個薇若妮卡。她因為激動而哭泣,因為那個從他生命裡消失的生命,又回來了,她發現了她自己。她一邊哭泣,一邊毫無表情的望著那個曾讓她欣喜的木偶藝人。她曾以為她遇到了真正的愛,但那個木偶藝人,操縱利用了她的生活,只是為了得到她的愛。來自外部世界的愛,總是那麼的荒謬。

對被操縱和被利用的審視和質疑,荒謬感再次降臨。這引發了對新世界,新價值體系的質疑。對自由,平等和博愛,這個新約上娣當代版本的質疑和否定。法國國旗的三種顏色,紅白藍,象徵著自由平等和博愛。它是新約上娣當代版所象徵的價值觀。

這種質疑,驅動著基耶斯洛夫斯基,走向生命焦慮和道德焦慮的更深處。《兩生花》之後,基耶斯洛夫斯基,接著拍了《紅》,《白》,《藍》三部曲。關於紅白藍三部曲,他是這樣說的:

藍:自由。自由的誘惑往往是個陷阱。科技帶來選擇的自由,但為了配合對這些物質的利用,你又要配置更多對應的東西,最終他們又囚禁了你。感情上也是這樣,愛情是為了逃脫感情的不自由,卻最終又會依賴於所愛的人,被感情禁錮。

白:平等。我們每個人想要的不是平等,而是更平等。這就是男女主人公之間的關係,然而男主人公最終又掉進了妻子的陷阱:他還愛著她。

紅:博愛。電影一方面討論著真正誠實的博愛有否可能存在,另一方面這部電影真正關注的,是人們是否有時候碰巧生不逢時。兩個完全一樣的蘋果被切成兩半,其中不同蘋果的兩半永遠都拼不成一個蘋果。這個道理也適用於人。問題是:真的是在哪裡出了差錯嗎?如果是的話,有人能夠糾正它嗎?

黑塞說,每個人都是那麼的孤獨,以至於很難相愛。基耶斯洛夫斯基,關於對博愛的思考,也發現了這個事實。借電影之口,基耶斯洛夫斯基,表達了他所理解的人類之愛:

“你一直都不懂, 我若說我愛你,你不會懂; 我恨你,你也不明白; 你甚至不知道我需要你。”

更悲哀的是,你甚至不知道,我不需要你。如果博愛不復存在,那麼無論是舊約的上娣,還是新約的上娣,又有什麼意義呢,它們的存在本身,豈不是比生活的這個荒謬的世界,更加的荒謬嗎?在基耶斯洛夫斯基看來,人類本身已經足夠荒謬了,但是上娣比人類還要荒謬。

他為這個荒謬的世界找到答案了嗎?沒有。黑塞說,沒有人懂得人,我寫完這些故事,就會從容的死去。基耶斯洛夫斯基也是如此,他說自己只是一個一直在尋覓,卻不知道在尋覓什麼的人。他沒有答案,他可能也不在乎能不能找到答案。

他象黑塞那樣,用電影說完他要說的故事,然後從容的死去。三部曲完成兩年後,便去世了。

嵇康,造物者的愛人

尼采和黑塞的審美救世想法,對於嵇康來說,他可能會嗤之以鼻。因為在嵇康看來,天下萬物,自然而然的,才是純粹的美。至於審美,只是人主觀所理解的美或者不美,而不是事物本身美不美。

同理,嵇康也不能接受戲劇,尤其是各種悲劇和喜劇。嵇康認為,音樂和其他文藝作品裡的悲喜,都是人自己的悲喜。音樂自身是沒有悲喜的,文藝自身也沒有悲喜。

既然沒有悲喜,那文藝工作者還要怎麼工作呢。嵇康認為,真正的文藝工作者應該做大自然忠實的搬運工,要去理解萬物之和,萬物之樂,萬物之美。而不應該傾倒一己的私人性喜悲,去玷汙這個本來純潔的世界。

像酒神狄奧尼索斯那樣瘋瘋癲癲的人,嵇康會認為他是個精神病人。至於莎士比亞那種著名悲劇作家,嵇康大概會拿他經常打鐵的大鐵錘捶死他,因為在嵇康看來,莎士比亞太髒了,跟一頭野豬在嚎叫一樣。

嵇康也不會像黑塞和基耶斯洛夫斯基那樣,以描寫美少年和美少女的故事,以對美的幻想,來對抗那個殘酷的生存世界和外部命運,並向審美世界逃遁。因為現實中的嵇康,自己就美的比一切幻想中的美,還要美。他站在那裡,就已經是美的化身。

嵇康有多美呢。傳說有一次嵇康上街,整條街上的女人,都在咽口水。有一次嵇康進山採藥,被一個打柴的樵夫看見了,樵夫看的呆呆的,以為嵇康就是神仙本人。

嵇康有個兒子叫嵇紹,長的也非常美。有人見了嵇紹,被驚豔到了。另一個人見了說,瞧你這沒見過世面的樣子,你是沒見過他爹。

嵇康為什麼會生的這麼美呢,唯一的解釋是,他是造物者的愛人。

莊子說,上與造物者遊,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嵇康就是身體力行去達成這個境地的人。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有天壤之別。那些老鼠般的民族的老鼠文化,把人類理解成羊一樣腥臊不堪的畜生,並把造物主想象成,是具有人格的牧羊人,來強暴窺淫和猥褻這些畜生,這樣的觀念令人作嘔。

在中國文化裡,人和造物者一樣大,一樣美。天地這麼美,萬物這麼美,一定是有一個更美的造物者,創造了這一切。既然有一個如此美的造物者,為什麼不和他搞對象呢。莊子,嵇康,就是和造物者搞對象的人。

在嵇康看來,我是造物者的愛人,世界原本就是美的,人原本就是美的。所以中國的文人,不會想西方的文人那樣,如果殘酷摧毀了美,像審美世界裡逃遁並提出審美救世。而是把汙濁擋在外面,自己抱道藏身以自存,獨美於世。

曹魏篡漢,司馬家篡曹魏,連番的儒家禮教價值體系崩塌後,嵇康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審貴賤而通物情。表面上看,嵇康是在闡述一種返璞歸真的道家思想。實際上,他是在否定和唾棄當世的社會價值觀。

為什麼要越名教,因為天下無正,名教已崩。曹魏篡漢,是賊立而漢亡。這次價值觀崩塌的後果,是孔融荀彧們,以死守節。賊篡天下沒多久,更等而下之的司馬家又篡了賊。在嵇康這些士人看來,這司馬家,簡直就是一群死老鼠。文人怎麼可以為一窩老鼠賣命呢。

作為當時士人的精神領袖,嵇康認為,既然名教禮法都已經披在了老鼠們的身上,那麼還要這種名教幹什麼呢,不如拋棄了它們吧。拋棄它們,自己找個乾淨的地方躲起來,和這窩骯髒的臭烘烘的老鼠們,劃清界限。於是他就帶著一群文人,躲進了竹林裡,這叫任自然。

既然老鼠當了天子,天下無正,那麼建立在正名分之上的一套君臣綱常貴賤秩序,就沒有意義了。以司馬昭那樣的老鼠為尊,那不是噁心自己嗎。故此,要以自然為依準,重新確立社會的貴賤秩序。他的友人山濤,為朝廷效力,嵇康噁心的馬上和他絕交。

司馬昭自然無法忍受,如此被人藐視和唾棄。遂通過一系列的套路,殺死了嵇康。嵇康的死,是那個殘酷的世界,再一次碾碎了審美的世界。它是無法避免的必然結果。嵇康,死於氣節,死於精神潔癖,死於以審美去對抗殘酷。

王夫之評價這段歷史時說:孔融死而士氣灰,嵇康死而清議絕。

感受通向審美,審美通向愛慾。生存通向殘酷,殘酷通向歷史。黑塞說,現在的人少有人懂得人。其實更少有人,懂得殘酷和歷史。人,便在這兩個他們不瞭解的世界裡,顛沛流離。

嵇康在詩裡寫到:雖曰幽深,豈無顛沛。他深刻感受到了兩個世界的撕裂。嵇康又寫:生若浮寄,暫見忽終。他也許已經預見到了自己的人生結局。那個殘酷的世界已經在碾壓過來,但是他毫不在乎。

他依然沉浸在,自己在詩裡所描繪的另一個世界裡:鴛鴦于飛,肅肅其羽;朝遊高原,夕宿蘭渚。

如果生存不再殘酷,人本來就會相愛的吧。反過來說,如果人們能夠相愛,那麼生存,也不會那麼殘酷吧。

對於生活在殘酷世界裡的人來說,美算什麼呢,簡直一無是處。所以他們永遠不理解愛情。對於生活在審美世界的人來說,世俗的世界,又算什麼呢。殘酷的世界對審美的世界說,你唾棄我,我可以碾碎你。

審美世界說,死又算什麼呢,為了審美和愛慾,我可以從容的死去,只是可惜廣陵散要失傳了。那些沉湎在審美世界裡的人,黑塞寫完了他的故事,從容的死去。基耶斯洛夫斯基,用電影說完了他的故事,隨即從容的死去。嵇康,奏罷一曲廣陵散,欣然從容的死去。

“如果有一天,我明白了愛情,那一定是因為你。”造物者對嵇康說,“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有多麼的純粹,多麼的美,我是那麼的愛你。”

鴛鴦于飛,肅肅其羽;

朝遊高原,夕宿蘭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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