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與品位

知識與品位

具有那種心理平衡而又是個愛書的人,若不怕委屈自己,可以向書評這條路張望了。而且,如果肯努力,是不必擔心失敗的。因為沒有人在自己最高興做而又會做的事上碰壁。

對於不慣於生活在書籍中的人,書評的職業自是苦不堪言。像前節諷刺畫裡的那位,書將成為他世上最大的仇敵。如囚犯度過漫漫長夜,打發完了一本又來一本,書隨著面前的日子湧湧堆來。但一個愛書的人覺得這是優遇:不花錢看書,看各種的書,還能把意見告給千萬肯出錢聽他的同好;月底且有解決生活的稿費可拿。所以書評是愛書的人理想的職業。

但僅憑了那片熱愛仍是危險的。話仍可以說錯,書仍可以胡評。修養——文化的背景,是從事批評者最重要的準備。一串批評的習用語是毫無用處的。批評的格式更不必學習。那些都是書店廣告部應具備的知識。書評家所要的是如何分出正誤美醜來,每個書評家都須造自己的顯微鏡、自己的尺。武術也許能傳,但這批評的衡度器卻沒有人能代造。製造這工具的原料必須是知識和品位。

審美力或藝術欣賞,又是個不可捉摸的東西。一個有美感修養的女人能以極素淡的服色在觀者心中引起無限的愉快;可是一年一度隨了婆婆逛大鐘寺的鄉婦幾乎把她衣箱中所有鮮豔的寶貝全穿掛上了,人看了反嘲笑不堪。每個唸書人幼年都曾愛過幾本現在不屑提起的書吧? 13 歲時,我見了誰都誇的《七俠五義》,後來才明白使我高興的只是那“熱鬧”。一個系統地讀著書的人,天天都像在爬竿。今天看不起昨天愛的那本。不摸外國書時,國內知名的作家幾乎本本是傑作。剛看完一本左拉或者屠格涅夫,聽吧!他不滿意的地方多了:這本書的心理描寫不親切嘞,那本書的煞尾又不妥當了。眼高了,什麼都看不上 ! 他狂妄了嗎?

不!讀書的經驗已為他制下一把尺子,雖然是粗糙的。他再不甘囫圇吞棗了。那把尺,那座顯微鏡,也只有這樣讀下去才能製得出。一個有意培養這種衡度能力的評者,像一個學習創作的人一樣,不必去參閱什麼批評方法論或小說法程。人類知識想象的文庫是最好的學習課本,要練出批評的本事只有先去讀古今中外最成功的藝術作品,而且是各流派各時代的作品。因為真正的鑑賞力應有最多量的經驗與反應做後盾的。狹窄的心胸不能接近多數作品,因為偏見是欣賞的勁敵。

“木刻展覽礙不著我,我的領域是文藝”,這話講不通。一個想養成鑑賞力的人不但要無成見地親近一切偉大著作,還要去欣賞一切其他藝術,因為藝術本是相通的。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和斯溫伯思的詩還是息息相通的,明白中國繪畫的人去了解印象派的作品容易多了。雖然各門藝術在形式上表現方法不同,最終的求“美”的企圖卻是一致的。在沒有新式劇院的中國,想明白舞臺劇藝術的人連好電影也不可不看的。因為這些都能幫助你把捉一個不易把捉的東西——什麼是美,怎樣才算藝術。

為什麼一個曾欣賞了許多偉大作品的人,有時看到了像《埃及皇后與安託尼》一類歷史劇仍不能產生滿意的反應呢?因為他缺乏《羅馬史》的知識,因而歷史的想象力也薄弱。所以有了高尚的鑑賞力還須取得輔佐那品位的知識。

當然,一個批評光學的人自然須懂得物理。但即使批評並沒有那麼專門知識的書時——像小說,知識也還是需要的。對於“五四”以來中國新文學的演化毫無歷史觀唸的人哪裡配安排作品的位置!而批評的工作一部分即在安排。《子夜》在茅盾創作過程上及在新文學史上地位是怎樣的呢?對於世界的文藝史也不可馬虎的,因在這世紀裡“中外”已成了休慼相關的一體了。

僅僅明白《子夜》的地位就夠了嗎?它所描寫的是怎樣一種現象呢?吳蓀甫的失敗代表誰的失敗呢?社會經濟一竅不通的人卻說不出了。艾略特指出生物學、人類學、哲學都是一切批評家必知的。伊思曼又特別指定心理學。這樣的苛求也許使人不敢投身批評了。

但一個不以專門著作為對象的書評家所應具備的只是“各科常識”。不要管那些大學者指定了什麼,一個堅實的文化背景為書評家及一切新時代公民的隨身寶。與其說得懂這些書,勿寧說得多明白些生活中的人情道理。就不做書評家,你可以忽略國際聯盟的現狀或人類行為規律嗎?

只在書中耕耘是不妥的。馬修斯說:“批評家的眼盯住了過去。他們很少明瞭現實的價值,對於未來就更猶豫不定。”這種傻氣都是由於死抱書本產生的。

因此,他們只會說“這本書像巴爾扎克的什麼”,卻說不出這書本身的怎樣來。一個理想的書評家要具有充足的知識和鑑賞力,對實際生活又懷有莫大興趣。歷史沿革對他不生疏,而拾起每本書來,他仍能持涉獵的好奇心,發現它自身的價值。

摘自《書評面面觀》,李輝 編,大象出版社201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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