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敏
很久很久以前，我在《小蜜蜂》雜誌發表過一篇兒童小說《拾柴記》，講了一個少年的故事。那個故事是我自己的，現在我想複述這個故事，還原真實。我至今能記得每一個細節，更記得的，是那個人。
小時候我跟爺爺奶奶住在新化那座小縣城，雖然四邊的山裡都有煤，但我的家境拮据，總是到處撿柴火燒茶煮飯。
城裡撿柴，不比鄉下，難。一個大風天，有人告訴我，師範附小在做木匠活，木匠做活就有柴撿。我抓起竹籃，頂著風跑到那裡，果然，木匠師傅正在大刀闊斧地劈著圓筒木料。
斧頭下翻出的大塊大塊的木片，真愛死人。可木匠周圍早已圍上一大群撿柴的細伢子，正在你擠我撞地往木匠師傅的斧頭下鑽。只要木片剛劈下一尺來長，立即就有三四隻小手無比勇敢地伸上去，誰也不讓誰，誰也不願立即扳斷，唯願這塊柴劈得更長些，有時還“嗚裡哇啦”地互相爭著，使得五大三粗的木匠師傅，總是不得不把寒光閃閃的斧頭停在空中，大聲呵斥。
“閃開閃開！斧頭沒長眼，小心砍斷手！”
我真想擠上去啊，那大塊大塊的乾柴太饞眼，要是能撿上這麼滿滿一籃，奶奶又準會帶我上街，買我最喜歡吃的幹柿子獎勵我了。
撿柴的人已經快擠破腦殼了，我還能去湊熱鬧？這些小夥伴都是“先來”，我是“後到”啊。我不敢上去搶，就獨自在人堆外邊一小塊一小塊、一小捧一小捧地撿著別人瞧不起的碎柴屑屑。
風，揚起地上的灰末、碎屑，往我的眼裡、脖子裡灌，鼻涕兒也給風牽了出來，一個勁往外淌。我揉眼睛、揩鼻涕的當兒，總要往木匠師傅那裡瞧瞧，每看到夥伴們叫喊著搶去一塊好柴，心裡就好一陣癢癢。木匠師傅也怪，總拿眼睛瞟我，還好幾次停住斧頭，從頭到腳， 從手到籃子把我瞧個夠，瞧得我的心怦怦直跳。
我心有點慌，也許這柴不準外頭人撿吧。這群搶柴的，怕都是他的親戚吧！
奇怪，那群小夥伴一下子都不搶了，只是“呱啦呱啦”直叫。原來，木匠師傅的斧子越下越重，他們的手再不敢隨隨便便往前伸，木匠每劈下一塊柴，就趕忙自己抓起，踩到腳下。小夥伴們氣極了，罵他“小氣”，喊他“惡霸”。我也心裡咕噥著：你這個木匠師傅，留那麼多柴幹什麼，大家撿一點，不好嗎？
天色晚了，風也大了，我搖搖半籃子柴屑轉身想走。木匠師傅卻把我喊住了：“喂，小鬼！”
我膽怯地回過頭來，看到木匠師傅那木板一塊的臉盤上，露出來笑容。他向我招了招手，說：“來，過來過來！”
我不知道他要幹什麼，怯生生地走了過去。到他跟前時，他彎下腰，從自己腳下捧起剛才踩著的那一大堆柴塊，直往我籃子裡塞。
我奇怪地望著他，奇怪得有點害怕。
撿柴的小夥伴們，都瞪大眼睛望著我，他們一定以為木匠師傅是我的什麼親戚了！一個膽大的調皮鬼伸手想搶走一塊，木匠師傅一揮拳頭，趕開了。他微笑著用他那被斧頭、刨子、鑿子磨出了老繭的粗手掌，在我凍紅的臉蛋上揩了幾把，“你這孩子真老實。”說著用勁按住我的肩頭往前推了推，這意思是讓我走。然後他轉向那些傻了眼的細伢子們，板起臉，粗聲粗氣地說：“聽著，誰搶，誰就沒有。我的柴，獎勵守規矩的、老實的孩子。你們把籃子擺到這，到教室裡躲風去，別在這斧頭前搶！”
我邊走邊聽著這木匠師傅的話，我說不出話，只是呆呆地望著他，望著擺好籃子、歡呼著雀躍著湧進教室的那群拾柴的夥伴。我感到乾柴冒出了火苗，感到這涼涼的風吹得有點暖和起來。“你真老實”，“老實的孩子”，這些話，像一粒粒珍珠，在我腦瓜裡閃著光，滾動著。
在以後的日子裡，每當我看到按規矩排隊的人總是被插隊的人耽擱，兢兢業業、老老實實的人總是被人譏笑，看到那些晃著圓滑腦袋的“佼佼者”時，就在心裡想念著兒時給了老實人溫暖的那位木匠師傅，總是希望在滾滾的紅塵裡能再見到他。我不知道他後來在哪裡，更不知道他姓甚名誰，但就是他這一個大風裡的舉動，影響了我的一生。他那慈愛的目光那粗粗的大手那腳下的劈柴所蘊含的人生大義，讓我讀了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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