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裡的兒子,還記得這條老牛嗎?

安 敏大學裡的兒子,還記得這條老牛嗎?

我怎麼看他都是一頭牛。一頭歷經滄桑忍辱負重的老牛,一頭能承載日月輪迴、能承受風雲變幻的老牛。

這是一個拉板車的小老頭。每當他從我眼前經過,我都會特別地注視著他。是敬重?是沉重?是凝重?很難一言以蔽之。就這樣注視著他拉著板車走來,又注視著他拉著板車走去。好像這是電影上的畫面,是被歲月之刀無數次地刻鏤過之後,在夕陽下活起來的一座雕塑。

他並不知道有誰在注意自己,他從來就不是為誰的目光生活的。他的眼睛裡只有路上的塵埃與泥沙,只有自己一步一步往前挪著的腳板。

我看不出這個小老頭的年紀,因為我看不清他的臉——我沒看到他的頭抬起來過,只看到他朝天的脊背,那脊背是風雨的擂臺,那上邊分明有風和雨廝殺過的痕跡,所以粗礪著一種金屬的聲音。

這小老頭的板車上每天拉的都是油泔水,那些滿街市的店面裡花天酒地間溢出來的油泔水。他拉著車從你身邊走過,你再從板車後背往前看,就看不到前面拉車的小老頭了。

大學裡的兒子,還記得這條老牛嗎?

因為他的腰成九十度地彎了下去,與板車就成了一根直線。拉板車本來就是要費力的,總要躬著腳抵著足,壓著頭拼了力往前挪步,“只低頭拉車,不抬頭看路”,就是曾經從他們身上引申出來,流行於政治生活中的一句話,用來批評那些只知道埋頭做事,而不問政治方向的人。而眼前這拉車的小老頭,倒是省去了那種躬身的痛苦,因為他的腰,早就彎下去了,成九十度地彎下去了!

真的就跟那牛一樣,那馬一樣,只是前邊的兩隻手沒有落地,在緊緊地抓著板車的手把。這老頭的整個脊背是從臀部處徹底地彎下來的,整個人一個九十度的標準的直角!

聽說,這老頭的根就在這個地方,是當時這裡還叫村莊的時候的村民。長年勞作,腰彎了,背駝了,彎就彎駝就駝吧,都很自然,插田插著盼頭也好,割禾割著日子也好,反正都要彎腰的!“面朝黃土背朝天”,面向養育了祖祖輩輩的泥土彎腰,不也是朝聖一樣麼!朝著朝著,就被鐮刀鋤頭和日月風雲聯手幫他做成了這樣一副骨架,這樣一副能呼應霹靂能對付坎坷的骨架。後來村道變成街道了,村委變成居委了,土地徵用建樓了,他就丟了那鐮刀和鋤頭,拉起了板車,繼續以這種姿勢在街弄裡穿行。

在他的眼裡,這些街弄依然是自己在土地裡用鋤頭挖出來的田壠,他之所以拉著了一輛板車,不過是換了一種挑大糞澆地的方式。

小老頭就這樣日復一日地以九十度和板車保持著一條平行線,把油泔水從這一頭拉到那一頭。

那一頭是她老婆,聽說也是個駝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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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駝背老婆婆在那一頭等著接油泔水,那一頭養著幾頭豬。

這養豬的錢,是供他們一個上了大學的兒子讀書的。

想象得出這兩個駝背老人在家裡喂著那幾頭豬的情景。那駝著的背低著的頭,也許只能看到這幾頭豬,是那脊背上也長了眼睛麼,看到了天!

這時候我想起兒時看到的一幅畫,至今揮之不去的一幅畫。

在我生活過的新化那座小縣城裡,在稱為“市中心”的南門口一處懸掛巨幅電影廣告牌的牆根下,有兩位老人——準確地說不是老人,只是看上去很蒼老,都說他們是兩口子,是兩個大學生,是一對瘋子,他們在牆根下襬了個小攤,修補鋁鍋,叫“冷作”吧。

滿街的人都知道是兩個瘋子,但都喜歡把破了的鋁鍋子送到這牆根下去補,而且都要和他們搭訕幾句,聊聊家常。

是瘋子麼?補鍋的時候、搭訕的時候是看不出來的,手上的功夫是很精細的,街坊鄰居們是不遠離他們的,差不多有半城的小孩兒,也是圍在他們旁邊把“彭癲子”做歌唱的。

只是在他們手頭空閒的時候,陽光很燦爛的時候,那男的、就是那“彭癲子”便開始做報告,基本上是政治形勢報告。那架勢啊,那口才啊,那英氣啊,迷倒了一大群孩兒!

每每到牆根開始在落日中暗談的時候,他倆便收拾好工具,手拉著手拐過牆角,在鋁片的“噹噹啷啷”中,走回家去。

在我長大的時候,那個牆角空了。聽說那兩個癲子都恢復了公職,走了。再長大時,牆也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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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九十度的駝背老頭,我也好久沒見到他了。最近一問,說是像那些前前後後走了的老人一樣走了,悄悄地出遠門了……

我的眼前卻總要出現那板車,那油泔水,那九十度的駝背,那脊背如油泔水一樣發著光,和他所走過的路,成為一種古典。此時,南北宋之交時期的名相李綱一首《病牛》的詩意,便也在這夕陽裡成為一種剪影:

耕犁千畝實千箱,

力盡筋疲誰復傷?

但得眾生皆得飽,

不辭羸病臥殘陽。

我想,這詩,這駝背老頭那讀大學的兒子,是讀得懂的。

(圖、文無關 / 攝影: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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