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石:卓然能自立

胡小石:卓然能自立

胡小石(18881962),名光煒,號夏廬,浙江嘉興人。南京兩江師範畢業,李瑞清得意弟子。畢生從事教育及學術研究。南京大學教授,文學院院長,圖書館館長,南京博物院顧問等,曾任江蘇省文聯副主席,作協主席。著有《胡小石論文集》等。與林散之、高二適、蕭嫻合稱“金陵四家”。 胡小石先生生於清代末年,成長於民國初期,那個時候的知識分子,當時稱為讀書人,對外交往時,應有兩項基本條件,一是寫字,一是做詩。字要寫得好,至少要合一定的規範,詩要拿得出手,不致出現出韻等錯誤。這兩項基本功達到了大家普遍認可的水平,才能算是一位合格的讀書人。 小石先生小時候就能寫好字。從他早年留下來的一些筆記來看,已經中規中矩,但要到他進入兩江師範學堂學習,得到恩師李梅庵(清道人)指點後,才能突飛猛進,成名成家。

胡小石:卓然能自立

胡小石 隸書“夕宿盦” 民國七年(1918)至九年,小石先生應梅庵先生之召,至滬寓其家中任家塾塾師,為其弟侄輩講授經學、小學與詩文,其時與梅庵先生朝夕相處,繼續接受老師的指點與教導。李氏為江西臨川書香世家,收藏碑版拓本甚多,小石先生沉浸其中,學識大進,書藝大為提高。 這時滬上聚集有一大批清室遺老,如沈子培、陳散原等,本是小石先生的鄉先輩與業師,又如鄭大鶴、徐積餘,劉聚卿、曾農髯等,與梅庵先生時相過從,品評金石書畫,小石先生優遊其間,得聞緒論,迭經淬礪,學問已經成熟,其時即已撰就《金石蕃錦集》二冊,由震亞書局出版石印本。

胡小石:卓然能自立

梅庵先生以書畫享大名。其時寓居滬上,以此維持生活,小石先生乃隨之公開鬻書。民國八年一月,曾農髯為作《胡小石先生鬻書直例》雲: 阿梅有弟子胡小石,名光煒,嘉興人也。隨父官江寧,因家江寧。其為人孤峻絕物,苟非所與必面唾之,雖白刃在前不顧也。及觀其事師敬友則循循然,有古人風。初居兩江師範學校中專壹科學,及學既成,據幾嘆曰:此不過傳聲器耳,於我何與哉。乃遂日求兩漢經師家言,以古學為已任,於三代金文疑字,多所發明。其為文,則陶鑄諸子百家,自立新說,不敢苟同也。初為書師阿梅,於大小篆隸分、六朝今隸草隸無不學。既而曰:山陰父子且各立門戶。遂取流沙墜簡及漢以來斷碣荒碑,舉世所棄者,窮竟其未發之蘊,而皆以孤峻橫逸之氣行之。髯嘗語阿梅曰:小石書有萬馬突陳之勢,猶能據轡從容,蓋六朝之宋董也。或者曰:小石隘,其書矯。髯曰:其隘也,不可及也;其矯也,此其所以卓然能自立也。願以告世之乞小石書者。己未一月。衡陽曾農髯熙。 知人論世,後人應該明白,此時滬上仍是未脫晚清風習,又兼名家匯聚之地,一個二、三十歲的讀書人要在上海這一文化市場上公開賣字,如果不具備一定的實力,又怎能佔有一席之地? 上海又是中國最大商埠,十里洋場,不少書家以書寫商店匾額博得知名度。我在上海讀書時,到處可見一位馬姓書家書寫的商店招牌。此人寫的字功架很足,但我不知道究竟應該怎麼看?小石師乃曰:“此即所謂俗書。”韓愈《石鼓歌》雲:“羲之俗書趁姿媚。”那些只講究用筆、章法等技巧,而胸無書卷、又欠性情的書法家只能迎合世俗,以“姿”“媚”人,小石師對此自然不予好評。 乾隆喜歡在古代名畫上題字,往往把一些畫卷的空隙處都塞滿了,小石師也感到討厭,認為“乾隆詩不好,書又俗氣,簡直是糟蹋古畫”。他對那些不精此道而又自命風雅的人從不作好評。

胡小石:卓然能自立

胡小石 臨漢隸軸 早年高校中的教師,特別是教授古代文史的教授級人物,在書法上都有很高的造詣。南京的高校,從東南大學起直到改名為中央大學,在上一世紀二十年代至三十年代,集中了一大批學術界的精英人物,他們常是結伴出遊,或逛後湖,或玩鐘山,或遊蘇州等地,且多杯酒酬唱,留下詩篇以作紀念。汪闢疆師曾出示過一把摺扇,上面即有王伯沆、吳瞿安、黃季剛、胡小石、汪旭初、王曉湘等人的題詩。可以說,這些詩,都是一流的詩,這些字,都是一流的字。闢疆師也寫得一手鐘王體的好字。這些人若是活到現在,都可稱為大書法家了。 吳梅、黃侃等人也經常為人題字。黃侃才思敏捷,書法圓潤流美,題寫的文字措辭之美,屬對之精,令人歎服。吳梅則以曲學享盛譽,書法亦娟秀可喜。可就當時而言,社會上並沒有把他們視作書法家。小石師不然,平輩中人也認為他書法方面的造詣獨超眾類。闢疆師的名著《唐人小說》,王曉湘的名著《詞曲史》,都是請小石師題署的。 徐悲鴻評其書法曰: 小石才氣洋溢,書旨微妙,自得流沙墜簡,益清麗渾樸,便欲鎔鑄兩漢晉魏,突過隋唐名家,時人或未之信也。書貴有真意,而宋人太乏工力,否則若朱晦翁、蘇東坡,俱是不可一世才德,而未躋極詣,則此二者胥不可徧廢也。 潘伯鷹亦評之曰: 小石先生言笑溫雅,即之藹如,顧其書乃雄古崛強,鋒鍔森立,不可逼視,殆自寫匈中奇氣耳。 其他書畫名家論之者尚多,今不一一俱引。

胡小石:卓然能自立

胡小石 四體書四條屏 我在建國初期,畢業後分配到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工作,葉恭綽先生時年已八十左右,大家都稱他為葉老。他在國民黨元老和共產黨四老之一的吳玉章領導下出任漢字整理部主任。他知道我是南京大學的學生,出於小石師門下,而他們又是幾十年前的朋友,故倍加關切。 1956年年底,我應小石師之召,考回母校當副博士研究生。離開北京前夕,特赴葉老家中辭行。葉老很念舊,重感情,看到我去告別,略帶哽咽地說:“我年紀這麼大了,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再見面?”葉老說:“我要送你一件東西,當作紀念。只要你提出,我都會滿足你的要求。”我就表示請他賜一件墨寶留作紀念。隨後葉老就送來了一幅字,上面寫的是張九齡的《感遇詩》(江南有丹橘)一首。 一回南京,就去拜見小石師,並轉達了葉老的問候。小石師詳細地詢問了他的情況,我就把文字改革委員會舉行的一次學術會議上,趙萬里等人對葉老的尊重作了介紹,同時也真實地反映了一些具體情況。我介紹,葉老送我一幅字,留作紀念,小石師就說:“他的竹子畫得好,你應該請他畫一幅竹子。”只恨我當時見聞狹窄,否則請他畫上幾筆,再題詩留念,那不就留下一幅詩、書、畫三絕的佳作了麼?對此我一直引為憾事。

胡小石:卓然能自立

胡小石 臨魏碑楷書軸 小石師很感興趣,讓我把葉老饋贈的這幅字拿去看。他品味了一番,提問道:“你看這字是學誰的?”我對書法的知識極為有限,自知無法確切地回答,但在老師面前,卻也不必遮遮掩掩,於是就如實答道:“我看葉老的字像是出於黃山谷的。”因為他的字長挑大撇,拗折有力,與黃山谷的書風似乎接近。小石師不正面評述,只是有趣地說:“葉譽虎的字是學阮大鋮的,只是他不願意講就是了。”我很訝異,卻也無言可對。我知道,明末的馬士英、阮大鋮等人雖是一代奸臣,但在文墨上都有很高的修養,我在上海博物館一次展覽會上看到過一幅馬士英的山水小品,草木蕪疏,風味頗佳。阮大鋮的字,我自胡金望先生處獲贈其所整理的《詠懷堂集》之前,沒有看到過。小石師鄙夷阮的為人,但對他的所長卻也不一筆抹殺。同樣,他也推重王覺斯的書法。 小石師提到:“有一次葉譽虎到南京來,我請他一起去玩清涼山,他不敢去。”因為清涼山上有座掃葉樓,對方不免有所忌諱。他們這輩人在懷舊時,常是夾入一些有趣的小掌故,讓人感到生動且富有情趣。 我們從胡小石師問學,已在建國之後,學生都用鋼筆與鉛筆寫字,很少人用毛筆了。他也不再講授書法方面的課程,但社會上慕名而來求學的,仍然很多。而且彼時強調知識分子勞動化,因此不少服務性行業的單位也來求字。

胡小石:卓然能自立

胡小石 行草七言聯 當年中央大學的那些教授,都喜歡上館子去聚餐,小石師在上課之後,時而也帶我們去上館子,館子裡的人都認識他,一見到他帶人來,就立即告訴後堂,讓水平最高的老師傅掌勺。 小石師介紹陳方恪先生來為我們上目錄學課。陳七先生為陳散原之子,陳師曾、陳寅恪之弟,早年身為貴家公子,見多識廣,詩酒風流,人稱吃精吃怪。他有魏晉時人的風範,放浪形骸,常到街頭巷尾一些不起眼的小館子中去進餐,結果卻在山西路的一家小店裡發掘出了一位名廚。此人原來是汪偽政權中江蘇省省長陳群從福建帶出來的一位名廚,陳群自殺後,廚師流落在外,開了一家門面很小的飯店維持生活。陳七先生品嚐後,覺得此人出手不凡,也就盤問清了底細。小石師得知後,也常帶我們去品嚐。一位名教授,帶著四、五個研究生,擠在一張簡陋的小方桌上,真是其樂融融。後來我在南北各地好多出名的福建館子中吃過,卻從未遇到過這家小館子中那樣的高手。

胡小石:卓然能自立

胡小石 臨米芾行書軸 南京有一家著名的清真館子,原是因小石師而揚名的。早年他住在城南中華路附近,有一次冒廣生和黃季剛玩雨花臺,順路去胡家拜訪,因為周圍沒有象樣的館子,小石師只能在附近的那家小清真館子中請客。店主見來了幾位大名士,竭盡所能,燒了幾個好菜,結果冒廣生等大為滿意,回去大肆渲染,說是他們在城南發現了一家明朝的館子。其時張慧劍在南京辦小報,也就大大宣揚了一番,結果這家館子日益走紅,成了全國回教館子中的一面旗幟。 那家館子的老闆很有商業頭腦,隨後推出了“四大名菜”,結果卻是惹惱了小石師。其中一個菜本叫“美味肝”,用的是鴨的胰臟,燒好後呈粉紅色,老闆為迎合世俗心理,改名為“美人肝”,於是市井中人奔走相告,大家都吃美人肝去,小石師大為不滿,遂不再去用餐。原來這家店的招牌是由他題寫的,遷新址時再請他寫,小石師就斷然拒絕。

胡小石:卓然能自立

胡小石 行書致阿慶大郎手札 又有一次上課時,公安部門有人拿出兩張紙,讓小石師判定上面的字是否一人所寫,小石師端詳一番後說:“這兩張紙上的字是一個人寫的。”並指著一張紙說:“這字雖然寫得好象和那張不一樣,但用筆還是一樣的,只是故意歪歪曲曲就是了。”我對此道一竅不通,可心裡還是在想:“這會不會冤枉好人?” 小石師品評書法,不但重個人風格,還重時代風貌,以為一代有一代的書風。他家裡掛著一對史可法的條幅,我可想起一個待解的疑團來了。我讀高中時,正在汪偽統治時期,周佛海出了一本《往矣集》,裡面談到他收藏著史可法臨終前的一封家書。國破家亡之際,臨危受命,叮嚀反覆,心繫家人。孤忠大節,千載之下令人景仰。後來我到揚州史可法紀念館去參觀時,看到牆上有一磚刻,上面正是那幅臨終家書。我就此提問,周佛海收藏的是否就是原件?小石師說史可法臨終前的家書社會上流傳很多,好多是他人模仿的。他家中掛的這兩條字,也不是史可法的真跡,但當為晚明清初書家之作,因為該一時期的書法就是這樣。 書法上的這種現象,可以說明很多問題,小石師舉例說:象孔宙碑、張黑女墓誌、流沙墜簡、石門頌等書家,名不見經傳,但他們留下的書法卻代表了一代書風,足以說明一個時代孕育了該一時段的人物。這種見解,非胸羅萬卷者不能道。小石師學問博大,書法上的見解只是其學術修養之一端而已。他曾應邀到各種學術單位作各種專題的學術報告,記得1953年紀念世界歷史文化名人屈原時,南京大學於端午節前請他作了一次有關屈原的報告,他就提到了蔣××所畫的屈原像冠服不當,當時聽眾中有傅抱石、陳之佛等人,均表示欽服。

胡小石:卓然能自立

胡小石 臨乙瑛碑(南京胡小石紀念館藏) 小石師曾於1960年應江蘇省文聯之邀,講《書藝要略》,敘及曹魏聞人牟準《衛敬侯碑陰文》內“金錯八分書”,上考“八分”一詞,在漢為成語,且舉《說文》中說為證。因雲:“‘八分’之‘八’在此不讀為八九之‘八’,乃以八之相背,狀書之勢者。”“即以八字之本訓言,亦云:八,別也。象分別相背之形。”如此理解,足以釋千古之惑。而他早在1943年客座雲南大學時,即曾應西南聯合大學文學院羅常培院長之請,在“文史哲演講會”上作“八分書在中國書學史上的地位”之專題報告,受到羅常培、湯用彤、浦江清等人的高度評價。其時他用玄學分析晉人書風,亦獲好評。他在湯用彤等人面前能談玄理,亦可見其學識之佳。 清末民初的學者,無不嗜讀《世說新語》,黃侃亦曾作有《漢唐玄學論》一文,廣獲時譽。現在的人提到章黃學派,一般都視為一個研究小學的群體,實則章、黃建樹多端,即以文史而言,二人均重魏晉文學,故於《文選》、《文心雕龍》等典籍尤為關注。 中央大學的這批教授中,黃侃自是最為傑出的人物之一。小石師與闢疆師與其同事多年,交往甚多,晚年教課或閒談中,亦常敘及黃侃的一些軼事。

胡小石:卓然能自立

胡小石 行書七言聯 章太炎與黃季剛恪守小學方面的正統學問,不重金文甲骨,不過二人之間還有區別。章太炎對之拒斥甚嚴,黃季剛則表示不可盡廢,只是世傳金文甲骨贗品太多,而當代學者又嫌水平不夠,還不足以進行研究。羅振玉治甲骨,在日本印就《殷虛書契》後,放在一家書店內出售,售價奇高,好象要一百二十銀圓一部吧,但購者如系學術界人,託朋友去向羅氏洽購,則可降價售出,差別甚大。小石師很早就以治甲骨文名世,《甲骨文例》一文,學界均視為治契文文法的開山之作,因此託人去買時,好象只花了八十大洋。黃季剛也託人去洽購,羅振玉一聽是黃季剛來買,就給他一個下馬威,說是你們師徒二人都說甲骨是假的,如今可要來買書,想降價,辦不到,要買就到書店中去買。黃季剛被他好好整了一下,只喊“這個月可要勒緊褲帶了。”小石師結交多名人,言及此等趣事,可作學林掌故看待。 闢疆師號展盦,與黃季剛交情深厚。他書房中懸掛的“盦”題名,就是由黃季剛書寫的。有一次,闢疆師與我漫談往事,說是“季剛晚年的文字,比不上年輕時的。”我就提出疑問。因為照常理推斷,人的年齡越大,越發成熟,水平也就會更高,黃季剛的情況怎麼會相反呢?闢疆師笑曰:“一個女人,大姑娘時,臨出門前總要打扮一番,收拾得整整齊齊,老太婆了,光著屁股在街上跑,也無所謂了。”聆聽之後,頗感他們那一輩人談吐之時總有那麼一種《世說新語》中人的味道,喜敘文壇往事,時而穿插一些小趣聞,談吐可稱典雅,時而又雜入一些放達不羈的詞話,讓人覺得一種特有的風貌。我想,中國文人向來推重魏晉風度,從我接觸的人來看,小石師這一輩人最富這種特色,比他們低一輩的人,時亦可見一二,等到我們這一代人,成長在解放之後,歷經階級鬥爭的洗禮,又有經濟大潮的衝擊,魏晉風度之於知識分子,只能是在書本上看看而渺不可及的了。

胡小石:卓然能自立

胡小石 隸書十言聯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