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记忆汉口解放公园路48号

汉口解放公园路48号,这个地址对于我来说,比身份证号码,手机号码,更记得烂熟于心。这是文联大院的旧址,它建成于1958年,拆迁于1999年。我从10岁搬到这里,到50岁才真正离开。文联大院承载了我太多的记忆,融入了我的大半辈子的离合悲欢。

我的籍贯是河南荥阳,1949年出生于开封。1953年,父亲李蕤被调往武汉,担任中南作家协会副主席,我随父母迁到武汉。

从建国到1953年,武汉是中南局所在地。当时的中南作家协会,位于汉口黎黄陂路,那是解放前的一家歇业钱庄的空房子,解放初期的中南作家协会属中南局,辖六省(河南、湖北、湖南、江西、广东、广西)二市(武汉、广州),首任中南作家协会主席是诗人李季,副主席于黑丁。不久,李季调走了,我父亲李蕤就从河南省文联调到武汉来,担任中南文联副主席,中南作家协会副主席,分管《长江文艺》。

老房子记忆汉口解放公园路48号

1953年中南作协第一次大会部分代表合影。后排左二为李蕤,左三为于黑丁,后排右二为骆文

老房子记忆汉口解放公园路48号

1956年冬中南作协成员摄于汉口黎黄陂路。左一为于黑丁,右一起:王淑耘,李季、李蕤

中南作家协会于1953年6月25日成立,挂牌在汉口黎黄陂路29号,这里是汉口中心地区,熙熙攘攘,市声喧哗,不利于静心写作。据说,1953年9月中南作协代表参加全国第二次文代会时,向周恩来总理反映了这个情况,希望政府能给作家提供更好的写作环境,解放公园路48号大院,就是依照周总理亲自批准的红线图修建的。

解放公园路,因市郊有解放公园而命名。解放前,这里是英国人的跑马场,公园空旷,林木繁茂,草木丛生,是个野公园。这一带常被老武汉人嘲笑为“铁路外”(以汉口大智路的铁路为界,“铁路外”说明是“乡下人”)。建国后,这里被开辟成一个新区,新的政府部门大多建在这里。如武汉市委大楼(最早为中南局大楼)、武汉市委党校、市委宿舍等,我们文联大院也坐落在这条路上。紧靠我们文联大院的,有一条涌流浑浊黑水的黄孝河,一座小木桥叫花桥,过了桥,便是育才幼儿园和一师附小。桥下常有船夫撑篙行驶。马路两旁全是菜地,每日上街,便可以看见老农挥动硕大的水瓢,往菜地里泼水;人行道上工匠搭着木架,把棉纱摆成长长的几排,用两块板子夹住铜锤杆,使劲一拧,铜锤儿嗡嗡旋转,架上的棉纱两股就被搓成一股……与这些郊区景象形成对比的,是文联大院的新式建筑。院子很大,一座L型的三层办公大楼当街而立,院内建有三栋砖混结构的红楼。一二栋之间距离较远,空地有养鱼池、篮球场等;二三栋之间距离较近,中间有红砖小路。每栋楼两个门栋,每个门栋前面是两个套间,一个大通间带一个小间,自带厨房厕所,适合一家人住;后面是四个大小不一的单间共一个厨房和厕所,是给单身职工住的。院子里的花坛,由冬青树围绕,栀子、百合竞相开放。院子里还有食堂、澡堂,汽车房等,一应俱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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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中国作家协会武汉分会发给李蕤的会员证外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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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武汉分会李蕤的会员证内芯,1953年入会,1958年发证

1954年10月,中南局撤销,“中南作家协会”也随之改为“中国作家协会武汉分会”,但这里的会员,仍是从中南六省二市抽调的老班底,名家荟萃,精英云集。

文联办公大楼门前,赫然挂着四块牌子:中国作家协会武汉分会,中国美术家协会武汉分会,中国音乐家协会武汉分会,中国戏剧家协会武汉分会。这便是文学艺术家的新家园。

这样的生活环境,使我们从童年起就接触到了文学、音乐和表演艺术等,这些“美的教育”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滋润着我们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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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60年代文联大院办公楼前。前排左起:周韶华、武石、张肇铭、唐云、江丰、杨平,后排有卢柏森、王居平、冯仲衡等(张明建提供)

在解放公园路48号文联大院建成之前,我的父母便在反右斗争中错划为右派。因此,在我们1958年搬入新居时,仅分到二栋二门一楼后头三间房子,和另一家共用厨房厕所。父亲下到东西湖劳动去了,母亲被分派到机关内部劳动,带着我们兄妹四人和奶奶,住得十分拥挤。父亲间或回家,只能打地铺。这年冬天,我的奶奶去世。这些事在我幼小心灵上留下了很深的伤痛。

1958年,文联响应号召,把一二栋之间的花木刈除,建立了炼钢小高炉,开始大办钢铁。我母亲整天戴着手套锤矿石,锤焦炭,手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后来,炼出的钢锭像蜂窝一样。不久,运动便一阵风似的过去了。

老房子记忆汉口解放公园路48号

大院里有公家食堂,一般家庭都吃食堂,很少自己开伙。1959年后粮食蔬菜渐渐紧张,文联领导决定,在一二栋之间开辟成公家的菜地(各家还分了少量自留地),并把门口的汽车房改成猪圈,在里面养了几口猪,用以改善食堂伙食。我母亲和另外三四个干部,作为蔬菜组成员,整日在公家菜地里忙碌,种番茄、辣椒、红薯,养鸭喂鱼,还要从鱼塘打捞水葫芦,剁碎煮熟,拌上酒糟,用扁担挑着两大桶猪食送到猪圈……母亲的双鬓染上了白发,而我和小伙伴惦记的事情,是放学后常到猪食房去,吃母亲用红薯藤烧灶后留下的小红薯,那香甜的味道至今令人回味。

尽管大人们在这个时期受了不少磨难,但文联大院对于孩子来说,仍是一个乐园。当时的家庭大多有好几个孩子,大人们忙着工作,学校功课不重,孩子们经常结伙在院子里玩,男孩们打珠子、玩洋画,“官兵捉强盗”,女孩们跳皮筋,跳房子,讲故事,到各家串门。还有绘画,音乐等伴随着我们,给我的童年带来不少快乐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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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1年秋,我与文联大院的两发小在照相馆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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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3月25日,我与文联大院两发小分别55年后在北京重聚

1960年10月,父亲摘掉右派帽子,调回武汉市文联任专职创作员。1961年10月,中南局在广州召开了高级知识分子座谈会。不久落实有关政策,显著的变化是,我家搬到三栋一门三楼的套间里了。

父亲的工作是写戏剧评论,看戏既是他的工作,他手中经常会有戏票。我当时上初中,有暇便到武汉剧院去看戏。夏天,武汉剧院的防空洞中会冒出阵阵冷气,和现在的空调一样,让人冷得要穿上厚衣服。这段时间,我看了不少话剧,如《渔人之家》《雷雨》《年轻一代》等,不仅剧情使我入神,而且剧中演员,都是我们大院的邻居,这当然使我增加了兴趣。每当父亲写了剧评,发表在《武汉晚报》上,我就把剧评剪下来,贴在一个大本子上。也许,从那时起,我就爱上了文艺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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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年我们全家在解放公园合影

1966年文革开始,文联大院大乱。许多惊心动魄的场景,不能一一尽述。经过1968年的斗批改,1969年,整个文联一锅端,全部下放。那时省文联和市文联已经分家,省文联干部下放沙洋农场,市文联干部下到崇阳农村。我妈妈随机关下放到崇阳了,而爸爸属于“挂起来”的干部,下到蒲圻县廖坪茶场的“五七”干校。大哥大学毕业分配到山西煤矿教书,姐姐外语学校毕业分配到利川县某区教中学,我作为“知青”下到监利县务农。只有二哥,因为是市柴油机厂工人,户口在武汉,妈妈找了市文联领导,请他们给二哥留一间房。最终,我二哥分到了三栋二门一楼后面的一间房子。自此一家六口,天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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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年我的父母回武汉后摄于解放公园

1969年至1972年之间,是文联大院的“空档期”,由于干部倾巢下放,大院变得空荡,只有某些剧团由于有演出任务没有下放。另外,大院还住进了不少军代表。文联已经瘫痪了,大院公房分配权交给了房管局,单位的公房变成了由房管局收房租的社会公租房。

虽然我家在大院里只剩一间房子,但在我们心目中,这里仍然是“家”。每到春节,一家人便从各地急切地赶回文联大院,在二哥的住处团聚几天。记得有年春节前,我和同学们在农村,用扁担挑着生产队分的黑棉油、糍粑等60多斤重的年货,冒着鹅毛大雪,步行几十里泥路,到监利县船码头赶船,千辛万苦才回到文联大院家中;还有一年春节,全家人都回来了,只有爸爸仍留干校不允许回家,我们挤在一间房里打地铺、包饺子,各人谈着自己的近况。我们思念爸爸,大哥和姐姐便把饺子用饭盒装好,乘去蒲圻的火车,赶到茶场给爸爸送去,没想到爸爸又临时获得批准,赶回家里了。大哥和姐姐听后喜出望外,把饺子送给留守的人,也急忙赶回家中。那时全家人团聚一次太不容易,也分外珍惜个“家”。

1972年5月,爸爸调回武汉。当时文联已被砸烂,他暂时被分到文教局创作室。6月,妈妈也从崇阳调回武汉。这样,文联领导又在二哥住的通道给他们分了一间大房。我们也算有了一个稳定的“家”。

这时文联大院已成四方杂处的“大杂院”。由于省市文联分家,人员分流,省文联的职工搬到武昌紫阳路过渡,以后又搬到东湖新建的省文联宿舍;市文联的职工及家属仍留在解放公园路48号的三栋红楼。

1973年,我从农村回武汉,之后姐姐、大哥也先后回武汉,一大家人都挤在三栋二门一楼后面的房间里。当时干部刚刚返城,公租房还不算紧张。我们的邻居是个工人,他结婚后,厂里分了房子,他便搬走了,把原住的12平米的房间慷慨让给我家。这种公租房的无条件转让,在今天是不可能发生的。

另一件有趣的事是,我们通道还有一间9平方的小房,一直锁着,是驻文联军代表撤离后锁上的。但他们走时忘了关灯,60支光的大灯泡从早到晚亮着。大家心疼的是电费,经居委会商量,决定将门锁砸开,把电灯关上,至于门开后谁住这间房,倒没人过问。后来经过房管员允许,我家又租下了这间小房。至此,三栋二门一楼后面的四间房,全被我家租住了。

1978年我考入武汉大学,每星期才回家一次。家里四间房挤得满满的,大哥一家从山西调回,挤在9平米的小房中,行李都无法解开,挂在走廊的墙上;二哥姐姐已结婚,各家住一间。我每次回家,只能支个行军床,睡在父母房里。

1978年10月,武汉市委专门发文为我父亲被错划“右派”问题平反。1982年5月,武汉市作家协会成立,这是全国率先成立的省直辖市一级的作协,父亲当选为首任作协主席,创办《芳草》杂志并任主编。父亲22年的冤案得雪,如枯木逢春,焕发了极大活力。1985年在他的领导下,组织了全国数十位作家参加的“黄鹤楼笔会”;《芳草》杂志成为培养许多青年作家的摇篮。

武汉市文联、市作协的会址,仍在解放公园路48号办公大楼,但这时三栋红楼已经住满居民,市文联便在办公大楼后面的空地上,建了两栋六层楼的职工宿舍,武汉市文联又成了自成一体的文化单位,但规模上比原来小多了。

当时文艺界干部青黄不接,父亲以70多岁的高龄,担负武汉市作协的领导重任。他每日骑着自行车,从鄂城墩赶到解放公园路48号上班,一直到1988年才离休。

从1982年起,父母搬进了鄂城墩的“高知楼”,那里的套间有100平米,四间房子,没有厅,现在看来结构很不合理,但当时已经让人心满意足了。父母搬走后,二哥和我仍住在文联大院的红楼,那时还是租房。

老房子记忆汉口解放公园路48号

1988年我的父母金婚节摄于鄂城墩家中(彭年生摄)

1983年6月,我在文联大院生下儿子。这一带已成为难得的“学区房”,儿子从育才幼儿园、育才二小,一直上到武汉六中初中,都是靠着这里“近水楼台”获得较好的教育资源。直到儿子上高中,我们才恋恋不舍地搬离文联大院。

1999年底,房改大潮波及到文联大院,三栋红楼全部要拆迁。公租房开始变为产权房。拆迁房子要算面积,增加面积要补钱。等到新房建成后还建,就都变成产权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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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11月12日文联大院红楼拆迁(赵学伟摄)

1999年11月12日,推土机开进了解放公园路48号,三栋红楼被推倒。经过40年时代风雨文联大院,自此不复存在,唯一剩下的,是临着马路的办公大楼,是文联大院的唯一“遗址”。

文联大院三栋红楼从兴建到拆迁的40年,是中国社会大变革、文艺界大变革、也是房产大变革的生动缩影。

如今,“文联大院的娃们”(包括省、市文联)都是爷爷奶奶级的人了,我们的父辈,或已不在人世,或进入耄耋之年。我们感慨时间的飞逝,讲述各自的人生故事,追忆童年的纯真友情。的确,人的一生,记忆中最清晰的仍然是童年;无论走到哪里,最忘不掉的永远是故园。

经历了几十年沧桑巨变,解放公园路一带,也已成了繁华的闹市,高楼林立,黄孝河在箱涵改造工程之上,建起了四干道——建设大道。新的文联办公楼加高了两层,并修了一个古堡式的楼顶,装修一新,挂着“武汉市文学艺术联合会”的牌子。老文联大院的三栋红楼早已消失,但它在我们的记忆中却永远留存。

2017年1月14日,“文联大院的娃们”40多人举行大聚会,在老文联大院的办公楼前照了一张具有历史意义的合影。

老房子记忆汉口解放公园路48号

2017年1月14日,文联大院的娃们在原办公大楼前大聚会(顾小华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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