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美文都來自小時候背的那幾首詩

一切的美文都來自小時候背的那幾首詩

人生不能無詩,童年更不能無詩。條件好一點的家庭注意對孩子專門的選讀和輔導,差一點的也會教一些俚語兒歌。這是一種審美啟蒙、情感培養和音樂訓練。

我大約在小學三年級時開始背古詩,中學開始讀詞。除了語文課本里有限的幾首外,在父親的指導下開始課外閱讀。最早的讀本是《千家詩》,後來有各種普及讀本,《唐詩100首》《宋詩100首》及《唐詩選 》《唐詩三百首》,還有以作家分類的選本如李白、杜甫、白居易等。這裡順便說一下,我趕上了一個好時代,中學時正是“文革”前中國社會相對穩定,重視文化傳承的時期,國家組織出版了一大批古典文化普及讀物。由最好的文史專家主持編寫,價格卻十分低廉,如吳晗主編的《中國歷史小叢書》,幾角錢一本;中華書局的《中華活葉文選》,幾分錢一張。不要小看這些不值錢的小書、單頁,文化含金量卻很高,潤物無聲,一點一滴給青少年“滴灌”著傳統文化,培養著文化基因。這是我到了後來才回頭感知到的。說到閱讀,我是吃著普及讀物的奶水長大的。

和一般小孩子一樣,我最先接觸的古典詩人是李白,“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詩中總有一些奇絕的句子和意境(意境這個詞也是後來才知道的),覺得很興奮,就像讀小說讀到了武俠。如:“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一為遷客去長沙,西望長安不見家。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並不懂這是浪漫,只覺得美。後來讀到白居易《賣炭翁》《琵琶行》,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又覺得這個好,是在歌唱中講故事,也不懂這是敘述的美,現實主義風格。總之是在蒙朧中接受美的訓練,就像現在幼兒學鋼琴、學跳舞。後來讀元曲,馬致遠《天淨沙》:“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他不說人,不說事,只說景,推出九個鏡頭,就製造了一種說不出的味道。這就是王國維講的“一切景語皆情語”。當然這也是後來才知道的。但要想後來能夠領悟,就要預先播下一些種子,這就是小時候的閱讀。一說古詩詞,人們可能就想到深奧難懂。其實古人的好作品恰恰是最通俗易懂的。如李白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杜甫的“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李清照的“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都明白如話,但又不只是“白話”,這裡面又有音樂、有圖畫。因為詩的功能是審美,並不是難為人,好詩人是在美感上爭風流的。倒是今人學詩、作賦,食古不化,以僻為榮,不美反澀。

古詩詞的閱讀價值至少有三個方面,一是思想內容,二是意境的美,三是音韻的美。後兩個都是審美訓練,這是每個人的寫作都要用到的。我們常說,文章美得像詩一樣,就是要指文章的意境和韻味。在所有文字寫作中,只有詩詞,特別是古典詩詞是專門來表現意境和韻律的美感的。為什麼強調背詩詞,就是讓這種美感一遍又一遍地濡染自己的心靈,浸透到血液裡,到後來提筆寫作時就會自然地湧流出來。現在一般人家節衣縮食給孩子買鋼琴,倒不如備一本精選的古詩詞。因為成人後,一萬個孩子也不一定出一個鋼琴家,倒是有一千個要寫文案,一百個會當作家,而且在成人前每個人都得先當學生,人人都要寫作文。

一切的美文都來自小時候背的那幾首詩

詩歌閱讀對我後來寫散文幫助很大。當碰到某個感覺、某種心情無法用具像的手法和散體的句式來準確表達時,就要向詩借他山之石,以造成一種意境、節奏和韻律的美感。所謂模糊比準確更準確,繪畫比攝影更真實。

建國60 週年時我發表的《假如毛澤東去騎馬》,是順著毛澤東自己曾五次提出要騎馬走江河的思路,假設他在“文革”前的1965年到全國去考察(當時中央已列入計劃),沿途對一些人事的重新認識。是對毛澤東後期錯誤的反思,是對 “文革”教訓的沉痛思考和歷史的覆盤。通篇表現出一種反思、悔恨、無奈的惋惜之情。有許多地方一言難盡,只有借詩意筆法。

設想毛澤東在三線與被貶到這裡的彭德懷見面:“未想,兩位生死之交的戰友,廬山翻臉,北京一別,今日卻相會在金沙江畔,在這個三十年前長征經過的地方,多少話真不知從何說起。明月夜,青燈旁,白頭搔更短,往事情卻長。” 這裡借了有蘇東坡詞《江城子》與杜甫詩《春望》的意境。而寫毛再登廬山想起1959年廬山會議批彭的失誤,寫道:“現在人去樓空,唯餘這些石頭房子,門窗緊閉,苔痕滿牆,好一種歷史的空茫。……他沉思片刻口中輕輕吟道:安得依天轉斗柄,挽回銀河洗舊怨。二十年來是與非,重來筆底化新篇。”在詩意的寫景後又代主人擬了一首詩。毛本來就是詩人,其胸懷非詩難以表達。

《一座小院和一條小路》寫鄧小平“文革”中被貶到江西強制勞動。“他每天循環往復地走在這條遠離京城的小路上,來時二十分鐘,去時還是二十分鐘,秋風乍起,衰草連天,田園將蕪。”這裡借秋景來營造一個意境,抒寫他憂鬱的心情,都是古詩裡的句子。

有時文章到了結尾處情緒激昂無以言表,只好用詩了,如《梁思成落戶大同》一文的結尾:“我手撫這似古而新的城牆垛口,遠眺古城內外,在心中哦吟著這樣的句子:大同之城,世界大同。哲人之愛,無復西東。古城巍巍,朔風陣陣。先生安矣!在天之魂。”這種效果有如“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非詩不能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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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中學時開始讀新詩,斷斷續續訂閱《詩刊》直到工作後多少年。新詩給我的影響主要不是審美,而是激情,雖然我後來幾乎不寫詩,但這種激情一直貫穿到我的散文寫作、新聞採寫和其他工作中。我們這一代人的詩人偶像是賀敬之、郭小川。他們的詩我都抄過、背過。《回延安》《雷鋒之歌》《向困難進軍》《祝酒歌》等就像現在的流行歌曲一樣響徹在各種場合。他們的詩挾裹著時代的風雷,有萬鈞之力,是那個時代的進行曲,能讓人血液沸騰。它的主要作用不是藝術,而是號角。如郭小川的詩句“我要號召你們,憑著一個普通戰士的良心。以百倍的勇氣和毅力,向困難進軍!”毛澤東說:“郭小川的

新詩閱讀對我寫作的影響主要是兩點,一是激情,二是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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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詩對寫作的另一幫助是煉字、煉句。詩要押韻,就逼得你選字,本來中國字很多,但這時只許你使用一小部分。如果碰上窄韻字更是走鋼絲,冒風險。李清照所謂的“險韻詩成,扶頭酒醒,別是閒滋味。”經過這種訓練後再去寫文章,就像會走鋼絲的人走平地,可以從容應對了。下筆時經常一處換三四個甚至七八個字,這就是詩的推敲功夫。從字義、字音、字數上推敲。比如,我在《秋風桐槐說項羽》中說到項羽故里的一棵梧桐和一棵古槐,人們在樹下“輕手輕腳,給圍欄繫上一條條紅色的綢帶,表達對項王的敬仰併為自己祈福。於是這兩個紅色的圍欄便成了園子裡最顯眼的,在綠地上與樓閣殿宇間飄動著的方舟。秋風乍起,紅色的方舟上託著兩棵蒼翠的古樹。”這裡是該用“布帶”、“絲帶”還是“綢帶”。現場實際情況是什麼都有,但文學創作,特別是散文要找意境效果。“絲”的質感華貴纖細,與項羽扛鼎拔山的形象不合;“布”更接近項羽樸實的氣質,但飄動感不如“綢”。因為文近尾聲,這裡強調的是“在綠地上與樓閣殿宇間飄動著的方舟”,隱喻兩千年來在歷史的天空、在人們的心頭飄動著的一種思緒,所以還是選“綢帶”好一些。還有詩歌常用疊字,特別是民歌。如李季的《王貴與李香香》中“山丹丹”、“背窪窪”、“半炕炕”等,自帶三分鄉土味。我在《假如毛澤東去騎馬》中,寫到毛回到陝北,就是用的當地的這種民歌口語,“他立馬河邊,面對滔滔黃水,透過陣陣風沙,看遠處那溝溝坡坡、梁梁峁峁、塄塄畔畔上俯身拉犁,彎腰點豆,背柴放羊,原始耕作的農民,不禁有一點心酸。”而寫到他內心的自責時,則用古典體,“現在定都北京已十多年了,手握政權,卻還不能一掃窮和困,給民飽與暖。可憐二十年前邊區月,仍照今時放羊人。”借了唐詩“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意。

詩歌因為與音樂相連,所以最講節奏。節奏感主要由句式、章節、平仄構成。我在《新詩五十六首點評》的研究中專門分了長句類、短句類。指出:“短句體借鑑詞曲手法和口語句式,節奏強烈,如鼓點,如短笛,如竹筒倒豆。出語就打在你的心上,不另求弦外之音。”如郭小川的《祝酒歌》,“斟滿酒,高舉杯!一杯酒,開心扉;豪情,美酒,自古長相隨。”我讀過的印象最深的短句詩是一首《同志墓前》,作者叫丹正貢布,並不出名,註明1963 年創作於阿米歐拉山下。當時我手抄在一個本子上,第一節是這樣的:

五里外,

滾滾黃河,

高唱著

不回頭的歌,

五步內,

三尺土下,

熾燃著

不息的火。

朝朝暮暮,

悼念苦我心,

走近墓前,

淚往草上落……

“五里外、五步內、三尺土”錘錘落地,寸寸剁下。最後的“落”字又落在一個仄聲上,節奏更短促急迫。

在散文中,當有需要強調的地方我就多用短句,如敲鼓、釘釘。如在《把欄杆拍遍》中寫辛棄疾“對國家民族他有一顆放不下、關不住、比天大、比火熱的心;他有一身早煉就、憋不住、使不完的勁。”

而長句體“它不是打擊樂,不求鼓點式的節奏,而是管絃樂曲,收悠長、渾厚、深沉之美”。還以郭小川為例,他的《團泊窪的秋天》,“秋風象一把柔韌的梳子,梳理著靜靜的團泊窪;秋光如同發亮的汗珠,飄飄揚揚地在平灘上揮灑。”這是長句,適宜舒緩的描述。我在《草原八月末》中寫對草原的感受就是用的長句,“看著這無垠的草原和無窮的藍天,你突然會感到自己身體的四壁已豁然散開,所有的煩惱連同所有的雄心、理想都一下逸散得無影無蹤。你已經被融化在這透明的天地間。”而有時又要長短結合。如《紅毛線,藍毛線》中,“紅毛線,藍毛線,二尺小桌,石頭會場,小石磨、舊伙房,誰能想到在兩個政權最後大決戰的時刻,共產黨就是祭起這些法寶,橫掃江北,問鼎北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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