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靖:俺爺

俺爺(就是我爹)人高黑瘦,走起路來鞋底子磨地皮子,一拖一踏,看起來就像來陣西北風就能把他吹跑的人,用孃的話說:“甭看他黑杆子嗆瘦很有勁。”

俺爺在村子裡的名頭很大,倒不是多麼了不起的大人物,而是發起脾氣來沒人敢招。說起俺爺村裡人沒有不發憷的。

小時候我家還住在村子裡面,記得當時有個鄰居,她家有個半大小子,當年大約十四五的樣子,因為從小嬌生慣養經常打爹罵娘。俺爺好管閒事,一聽見鄰居家的孩子撒潑鬧妖,他就提拉著他那個一尺長的鞋底子往人家柵欄門前一站,大吼一聲:“我拿鞋底子呼死你,天膽,敢罵恁娘。”說完他能噴自己一臉唾沫星子。吼完一片寂靜,人家孩子不鬧了,娘也不叫了。往後那孩子要是再鬧,他娘就嚇唬他:“芹他爺來了。”(芹是我姐)那個孩子鎖緊脖子,閉眼戧毛,耷拉翅兒裝半天好孩子。

這都不算啥,連村裡的狗都不敢咬俺爺。聽俺娘說,有一回村裡趙大娘家那隻兇惡的大黑狗正在大街上閒溜,一抬頭正好跟趿拉著一雙布鞋,倒揹著手的俺爺對了眼。大黑狗一下子毛都炸起來了,張開嘴巴低吼一聲一個扭身,逃了。這件事俺娘想起一回就跟說書似的說一回,說一回自己就笑得岔氣一回。俺爺也不搭腔。還有更奇的,俺村裡三柱他爹一犯病誰都逮不住他,亂竄,只要俺爺往那裡一站,他就好好地跟著來打針,每次犯病打針俺爺都跟大夫一起來三柱他家,再到後來一看見俺爺,三柱他爹的病都沒了。都說俺爺身上長“瘮人毛”。

王靖:俺爺

望見俺爺發憷的可不只有村裡人,我們姐仨看見俺爺都跟老鼠見了貓一樣,毛都順溜了。

小時候那件糗事還記憶猶新。我們村不大,相比其他村就落後許多,跟我一般大的女孩子,一般上完五年級就不會再到縣城上初中了。好的也就上完初中了事。記得上五年級的時候就得到外村上學了,來回接近二十里,無冬歷夏地騎自行車。有一天跟我一起搭伴兒上學的妞妞被她娘勸下來了。我那個羨慕啊,心想:人家她娘咋就那麼好啊,咋就那麼通情達理啊?終於憋不住跟爺說:“爺,人家妞妞她娘覺得上學很遭罪,就讓人家妞妞下學了呢,妞妞說她願意跟我一起去打工呢。”俺爺一隻腳踩在凳子上,一隻腳落在地上,嘴裡叼著一支菸,手裡抓本小說,半天轉過頭來,說:“人家妞妞她娘幹啥,跟你有啥關係嗎?”那張古銅色的臉鐵青。頓時我就耷拉了腦袋,心想:怨不得人家說俺爺不講理呢?咋就這麼不疼孩子呢?回頭悄悄看一眼俺爺,趕緊縮回脖子來,心想還看閒書呢,俺娘很煩氣他看閒書不幹正事。出門就碰上俺娘來了:“娘,俺爺又看閒書了。”不一會俺爺就被趕出來燒火了。手裡的閒書沒了,我心裡暗自高興。一扭頭俺爺又看見我了,冒出一句來:“以後少去。”“嗯。”我的脖子縮得更緊了,我知道是以後少去找妞妞玩兒。

就因為憷俺爺,再苦再累也沒敢再說過退學,就這樣一直上到高中又上到大學。於是我就成了俺們村裡第一個女大學生。剛考上那會兒,俺爺天天哼著小曲跟人家說他家二妮兒考上大學了,我就想找個地縫鑽進去,心想:俺爺咋就這麼不知道好歹來,就是個小小的師專至於嗎?想歸想,也沒敢讓他收斂點。

王靖:俺爺

其實俺爺的“瘮人毛”是打架打出來的。俺爺就生了仨丫頭片子,當時在村裡那得該是低人一等,夾著尾巴做人的主兒。可他偏不會八面玲瓏,見風使舵,在人家兒子們多的人面前低眉順眼更不會。於是就有了一場戰爭,那時候我還記得我很小,不過已經識數了,手裡拖著甩著黃鼻涕的妹妹。俺娘向來體弱,又很是溫和領著我們姐仨幹看著。人家五個壯勞力,(我很是費了一番功夫數過來是五個)連男帶女圍著俺爺。起初俺爺打算陪個不是,結果有個女人蹦著高,倆手一會兒拍屁股一會兒戳噠俺爺的腦門,破口大罵:“你個老絕戶,你八輩子絕戶……”俺娘就站在一旁掉了淚了,好像戳到俺孃的腦門了。登時就看見俺爺眼珠子瞪得全白了,脖子青筋暴跳,倒揹著的手也拿到前面攥成了拳頭。一眨眼一群人就打起來了,塵土飛揚。這邊俺娘仨光會哭,那邊女人叫,男人連蹦帶跳。不多時不打了。再看戰況,離著俺爺近的臉上掛了彩,離著遠的渾身是土,那倆女人披頭散髮光著腳找鞋子,還有一個連蹦帶跳耍練武的把式。“你還蹦躂啥?”俺爺一拳揉了過去,啪,就站在那裡了。俺爺站在原地沒挪窩。戰爭結束的很快,前來想拉仗的還打算看會兒熱鬧的空就結束了。俺爺撲拉撲拉身上的土,趿拉著鞋,倒揹著手來到俺娘跟前說一聲:“走。”於是我們一家拖家帶口在眾目睽睽中揚長而去。

再到後來俺爺這個暴躁、不講理就威名遠揚了,“瘮人毛”長上就沒再掉下來。再到後來,俺們一家到了公路邊上做起了小買賣。我們家的小買賣從紅火到失敗,沒看見俺爺服過輸,他就像一尊鐵塔屹立不倒。

可是好景不長──

2000年的一場車禍奪走了慈悲的娘,娘死在了救人的路上。我們一家人如同天塌下來陷進了無盡的悲哀裡。送走娘幾天以後才發現俺爺的額頭紅腫得發紫,傷口結痂的地方還會滲血。才問:“爺,你這額頭是咋了?”

“沒啥,人家救護車上的人說你娘沒氣了,不救了。我看你娘還在笑呢,沒死,我就跪地上給人家使勁磕頭,磕出血來了,人家才把你娘拉走了。”我抬頭看他佝僂的背,花白的發,爺一夜之間老了。

在沒有孃的日子裡爺就像失去舵手的船沒有了方向,終於在一場腦出血的災禍裡癱瘓在床,那座鐵塔轟然坍塌。

王靖: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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