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的守寡人生:痴傻丈夫去世,為撫養3個孩子終身未嫁

50年的守寡人生:痴傻丈夫去世,為撫養3個孩子終身未嫁

雨後,從後院通往竹園的小道越發難走了,雜草叢竹盤根錯節,枝枝蔓蔓時不時擋在眼前,調戲你的眼睛,戲弄你的頭髮,腳更是插不進去。

走在前頭開路的父親回頭道:“下雨天路滑,當心腳底下,不著急慢慢走,春天雨水多,蛇也多,聽你大伯說,前些日子上這兒來拔筍,看到一條大黑蛇,‘嗖’的一下從眼皮底下逃走,怪瘮人的。”

拐七扭八,穿過竹園,走上幾道田壟,然後向山上再走百來步就可以看見奶奶的土墳。

拔草砍竹,清掃土墳周圍的雜草雜樹,然後擺上幾樣供品,點上香,大人和孩子依次上前跪拜磕頭。

“媽,我帶著孩子們來看您了,告訴您一個好消息,春生媳婦生了,是個男孩。”母親喃喃。

事畢,一行人沿來路往回走,按習俗放了一串鞭炮。煙霧從奶奶的墳墩頭嫋嫋而起,爬上它的後背,蔓延到它的腳邊,最後隨著微風散得影影綽綽。

看到東倒西歪的老屋,綠蔥鬱盛的竹園,還有那依稀可見的羊腸小道,我好像看到了奶奶在世時的光景,春華秋實、歡聲笑語、安靜尋常的小日子。

那時候,奶奶不過六十出頭,家裡家外、堂前灶頭、事無鉅細地操心,儘管有時還不討好。

奶奶叫餘麗香,生於江南水鄉一個名叫婺源的小城。太爺爺在世的時候,我們家境還沒有敗落,是方圓百里出了名的有錢人家,從村東頭到村西頭那兩百多畝地,都是我家的。

奶奶是家裡唯一的孩子,人長得水靈,從小就懂事能幹,上得廳堂也下得廚房。太爺爺好吟詩作賦,在外結交了不少儒人雅士。因緣巧合,奶奶十歲不到就訂下了終身,許給一戶鄉紳人家,二十歲出頭就嫁到了林家。

說起來也是門當戶對,聽聞新郎官是個秀才,識文斷字的,一對新人還算情投意合。婚禮場面很是壯觀,新郎官騎高頭大馬,新娘子坐著八抬大轎,吹吹打打繞了小城一圈。

記得小時候住在鄉下,每到傍晚,大人小孩就端著一碗飯圍坐一團,拌著奶奶年輕時留下的傳說,吃得津津有味。

後來,父親、大姑和小姑接連出生了。懷著小姑的時候,日本兵打到了鎮子上,我們家首當其衝。那段日子,奶奶絞了頭髮,每天往臉上抹厚厚一層鍋灰,隔三岔五在糞坑裡泡上一回,總算躲過一劫。

戰亂人禍,我們家漸漸破落了,爺爺是個滿口“知乎者也”的酸秀才,不事稼穡,整個兒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甩手掌櫃,家裡的日子更加難過了,一家老小的生計全靠奶奶一人承擔。

禍不單行。接著爺爺發生了一次很嚴重的意外,好在搶救及時,命是保住了,可後半輩子就要在輪椅上度過。從那以後,爺爺和誰都不愛說話,生活上不能自理,還落下了痴痴呆呆的毛病。家裡突然又多了一個孩子。

暑往冬來,奶奶一個人邊在莊稼地裡不分晝夜地勞作,邊帶大了我爸、大姑和小姑。在村裡的人看來,奶奶是個苦命的女人,嫁了個不中用的丈夫,家裡家外全靠她一個人,做牛做馬的。若是換做旁人,怕是早就不活了。

可是奶奶絲毫不理會村裡人的可憐和嘲諷,還是一如既往地包攬了家裡所有的重活、累活,靠著自己辛勤的勞動給家裡人帶來溫飽的生活,包容生活給予她的種種不幸和磨難。

就在我們家的日子慢慢好起來,生活重新有了希望時,新的麻煩又來了。

有一回奶奶從莊稼地裡回來,沒進門就聽見孩子在屋裡“哇哇”大哭。打開門一看,爺爺一頭栽倒在地上,頭在流血,身上溼了一大片,大姑跪在地上邊搖爺爺邊號啕大哭,小姑正在一片碎玻璃渣裡爬來爬去,我爸捧著幾片熱水壺塑料殼子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所幸老老小小隻是受了點皮外傷,沒什麼事兒。

後來大姑反覆說起這件事,都說老天保佑,好在爺爺打碎的暖水瓶裡裝的是涼白開,要不姐弟幾個都要破相了。

之後的日子裡,這樣的事情時有發生。爺爺會用竹竿打得院裡雞飛狗跳,也會用剪刀把床上的枕頭、棉被撕個粉碎。最嚴重的一次,和小姑她們玩過家家的時候,差點兒把房子給點了。

如此提心吊膽的日子,直到爺爺死了總算告一段落。那一年,父親十二歲,奶奶三十二歲。

爺爺的突然離世,對奶奶來說是一個不小的打擊。那一晚,奶奶突然之間老了很多。她不是一天天地老了下去,而是在一天之內衰老下去的。中午看她,覺得比早上要老一些。晚上睡覺的時候,又覺得她比中午更老。一直就很少笑的她,更少笑了。

奶奶的前半生就是這樣,這些事也是我慢慢從我爸、大姑、小姑,還有我媽的口裡得知的,是我爸在喝得醉醺醺的時候倒出來的,也是我媽在午後哄孩子睡覺時講故事講出來的。可對我來說,這些多少有些似真似幻。

第一次見奶奶時,她大概六十多歲,短髮、個子不高、瓜子臉、面色清爽、頭髮梳得整整齊齊,說話輕且慢,帶著微笑。總愛穿灰色或青色的衣服,夏天一雙黑色布鞋,冬天一雙燈芯絨棉鞋,腰上四季圍著一塊不同花色的圍裙,手中時不時會變出些好吃的,小時候我總愛黏著她,跟在她屁股後面囔囔一句:“有什麼好吃的要給我吃嗎?”

奶奶的手巧,做的飯也好吃。一日三餐總要變著花樣給我們做吃的。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桂花糕、正月裡給客人喝茶做的番薯片和“咕咕糖”——這是我們本地人的叫法。

春天吃油燜筍,夏天做醬醃辣椒、曬豆角幹、鹽水煮花生,冬天在院子裡踏上一大缸鹹菜、紅薯吃不完的就切成片曬成紅薯幹。農閒的時候,時不時做一些樣式新奇的點心,給我們解解饞。

猶記得,在鄉下唸書的時光,每年春天都會揹著小簍子跟奶奶去竹園挖春筍。貪心的我,每次非要採滿一簍子筍,沉得走不動道才捨得回家。

回到老屋後,奶奶開始剝筍,準備食材,我則負責在灶頭添柴加薪,火燒得旺旺的,大鐵鍋紅得泛熱氣。豆油一勺,臘肉少許,銅鏟一翻,春筍“滋滋”爆出響聲,倒上醬油,蓋上鍋蓋燜上三五分鐘,然後一盤香噴噴的油燜筍就出鍋了。

木頭方桌上,孩子們穩穩當當地坐在長凳上,兩隻腳歡快地蕩著,手裡一碗香糯米飯,就著臘肉筍塊大口大口吃著,滿足極了。

竹園菜園,房前屋後,從白天到黑夜,奶奶似乎總也閒不下來。

小時候,我在院子裡和小夥伴們玩得滿頭大汗,她則搬一把小板凳坐在一旁縫縫補補,線斷了,線頭放在嘴邊抿抿,然後眯著眼睛重新穿針引線,不時抬頭看我。或者,飯後手裡搖一把蒲扇,帶著我上隔壁家串串門,幾個小姐妹坐一起拉拉家常。

記憶裡的奶奶彷彿總是那樣的,從未年輕過,也從未特別地老過。

和天底下所有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一樣,從一個家庭到另一個家庭,結婚生子,養兒育女;姑娘,新婦,奶奶。半生辛苦,一身病痛,她的存在就是為了家庭、為了子女兒孫的喜怒哀樂,沒有自己的生活天地,也沒有人去在意像奶奶這樣的女人在想些什麼、期盼的是什麼。

曾看過奶奶年輕時的照片,二三十歲的樣子,穿著白底碎花的緞子旗袍,略微翻翹的劉海,眉毛描得黑黑的,薄薄的嘴唇上塗了一點口紅,下巴揚起15度,很有大家閨秀的樣子,端正秀氣。用現在的話來說,奶奶的美是“在骨不在皮”。

有時想想,奶奶從三十多歲守寡到八十二歲死去,其間半個世紀肯定有過一段故事,而且這個故事還和一個男人有關。特別是,在我拿著照片開玩笑似的打趣奶奶,她只是淡淡一笑,不說話。之後,我更加堅定自己的猜測。

約莫是我上小學時,經常能看見一個老男人來找奶奶。禿頭,個子不高,每次來都穿一件洗得發白的圓領汗衫,樣子有些土氣。至於那人臉長什麼樣,我無從知曉。

因為兩次見他不是三分之二的正面,就是一個背影。他走路很快,低著頭不看人,從你跟前走過,就像磁帶按下了快進鍵似的,跳躍而模糊的面影讓你根本無法看清,一閃,人就消失在離你很遠的地方。

好像是在一次奶奶和那男人到小房間裡輕聲細語了好半天之後,我便再也沒有見過他。

也就是在那個晚上,隔壁的陳奶奶陪著她坐了很久,她拉著奶奶的手,說了好些我聽不太懂的話,說著說著奶奶就哭了。

躺在奶奶的懷裡,我能明顯感受到她的身體在顫抖。說實話,第一次看到奶奶掉眼淚,我覺得那是一件神奇的事情。那時候只覺得奶奶是個會做很多事的超人,像竹園的竹子一樣壓不斷也打不垮,永遠挺拔堅強。如此勇敢能幹的女人,怎麼會哭呢?

都說年輕時睡在床上的時間少了,老了以後你就要花更多的時間在床上。七十歲以後的奶奶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老了的奶奶,兩條腿有嚴重的風溼病,聽力嚴重下降,身體不好吃太多藥,眼睛也不大能看見。每次走了不到二十分鐘,她的腿就開始痛得受不了,大部分時間只能在院子裡待著,抬頭望著天上的雲朵打發時間。

雖然奶奶早已不當家,但家裡的大事小事她總是不放心,閒不下來,管這管那的。

“媽,您這麼大年紀了管好自己就好了,家裡的事不用您操心,您自己又做不動。”聽了太多的嘮叨,脾氣再好的父親也有忍不住的時候。

“可以的,我自己來。”一生要強的奶奶似乎總不願接受自己已是個老態龍鍾的“廢物”,也不願給人添麻煩,她總覺得自己還行,還和以前一樣是家裡家外一把好手。

因為整天無事可做,所以奶奶總想找點事來打時間。可她耳朵聾,說話完全靠吼,村裡的老人自然不太願意和她聊天。眼睛花了,電視聽不清也看不清,時間久了也沒人耐得下性子替她解說。

所以,她就盼望著我回家陪她一起說說話。然而,長時間漂泊在外,陪她說話的機會自然少了,即使她願意聽,我有時候也不大願意和她講講外面的世界,打電話的時候也是嫌她話多太煩人。

奶奶走得很突然,沒有一點預兆。母親說,奶奶走的前一天人還精神著,晚上吃了一海碗飯,第二天喊她吃早飯沒人應,推開門一看,她已經穿好壽衣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走的時候,正好82歲。很多人說,奶奶是有福氣的人,壽終正寢,死的時候沒遭半點罪。

總以為和奶奶在一起的日子還很長,一切都可以慢慢來,然而一個轉身,卻已是天人永隔,甚至連最後一面都沒來得及見上。

仔細想想,我也是個極不孝順、忘恩負義的人。從出生落地到奶奶離世,小算也有二十年,可我竟沒有一張和奶奶的合影。想她的時候,只能在夢裡匆匆見上一面,看一個朦朧的影子。心中有一種難以言說的遺憾和愧疚。

回到老屋後,天空淅淅瀝瀝地飄起雨來,煙雨朦朧。不遠處迎面走來兩個身影:一個穿著黃色雨衣的小女孩在雨中蹦蹦跳跳,老婦一手撐傘一手拿著小書包走在後面。小女孩邊跑邊喊:“奶奶,你快點兒。”

老婦笑著點了點頭,然後加快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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