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月 末

我不再怨恨你了,只是我也早已不愛你了。

美 文 | 八 月 末

1

白泉再次見到施曄,是在八月末。

那時是午後,陽光明晃晃的,很刺眼,打在偶有陶片露出來的青石板路上。白泉正端坐著拉胚,胸前繫著的圍裙和雙手上都沾著陶泥。

她的陶瓷店小,又是在大師如雲的景德鎮上,向來沒有太多生意,只能勉強支撐著店鋪的日常開銷。

有客人進來,掛在門邊的手工陶瓷風鈴發出聲響,白泉手中的花瓶拉胚正到關鍵處,也顧不得起身迎接,微微一抬頭:“隨便看……”

剩下的話,全部卡在了她的喉嚨裡。

進來的人是施曄。

做陶器,拉胚立胚,都分不得半點心,白泉這一晃神,手中的泥胚便有了瑕疵。

施曄站在午後的光影中,還是穿端端正正的白襯衫,一流的做工和裁剪,看上去就價值不菲。

白泉讀書的時候削瘦,又愛穿寬鬆的衣服,更顯得整個人薄如紙片一樣。如今胖了一些,施曄倒也一眼就認出了她。

兩個人都有些微微發怔,白泉正思忖著該如何開口,背對著她的那個女孩就轉過身來,手裡拿著一個盤子:“施曄,這套不錯。”

白泉起身,恢復了周到的生意人的笑容:“眼光真好,這套‘天青過雨’是純手工做出來的。”

“天青過雨”四個字說出來的時候,施曄有點恍惚。

那年白泉十九歲,也是八月末,也是這樣的午後,她向他介紹——“天青過雨”是青花瓷上品中的上品,存世極少,也是最美麗的顏色。因為溼度的原因,這種釉色只有在煙雨天才能燒出來。

聲音朗朗,說的時候一昂首,一揚眉,巧笑倩兮,最是明媚生動。

身旁女孩的聲音又響起:“施曄,我們就買這套吧。”

施曄的心中一鈍,好似硬被拽回到現實世界裡。

他垂下眼去,緩緩開口:“好。”

一套青花瓷價值不菲,施曄將銀行卡遞過去,指尖同白泉的指尖相觸碰。

她的手呵,大抵是常年活陶泥的緣故,冬天的手經常是溼漉漉的,所以會有很多幹裂的口子。

施曄想起當年自己曾經送過她護手霜。他不知道選哪一種好,就買了最貴的香奈兒。可再好的護手霜,她也經常忘了用。

刷卡的回執單出來後,白泉把筆遞給施曄,示意他簽名。大多數人簽名都是字跡潦草,隨意地畫幾筆。可施曄不一樣,他寫字認真,剛勁有力,一筆一畫。白泉低頭看,每一筆都好像利刃,直直地劃到她的心底。

他真好,白泉的心中有隱隱的苦澀。他真好,有佳人在側,意氣風發。當年同他那風暴一般的情感,那個有著疾風驟雨的八月末,所毀掉的,從來都只有她。

晚上十點鐘,白泉從板凳上起身,做了這麼多年陶器,腰肌勞損嚴重,起身時需要用手扶一下腰。

店裡的座機響了起來,她走過去拿起聽筒:“喂?”

那邊卻沒有人應答,只傳來電流的嘶嘶聲。

“喂?”白泉又喊了一句。

還是沒有人答話。

瓷器的包裝盒上是有店鋪的地址和電話的。白泉心中隱隱覺得,該是施曄打來的。

她咬咬牙掛斷了。

當年他說喜歡她,說以後要在景德鎮開一家陶藝館,做“陪伴對方左右,可以溫暖人心”的器具。然而現在這家店,並沒有他。

施曄出國前夕,白泉家的電話也這樣響起過,也是沒有人說話,只有電流的嘶嘶聲。

她絕不會原諒他。

2

白泉十七歲那年參加高考,報了景德鎮陶瓷學院的現代陶藝專業。

若是尋常家庭,大抵會堅決反對,拉胚立胚,製陶燒陶,終日與陶泥打交道,辛苦不說,所有的工藝都需要一輩子投身的精神。可白泉的父母那一兩年忙著打離婚大戰,根本沒有心思在她身上。她也就由著自己的性子,一門心思地報考了那裡。

景德鎮她之前去過一次,那陣子父母吵架升級,她在家中待著煩悶,索性獨自去散心,景德鎮只是她隨意選的地方。中國瓷都,每家每戶都會做瓷做陶,她進了一家陶藝店看老闆做瓷。很多地方做瓷,都早已實現了規模化、科技化,但景德鎮不一樣。老闆五十多歲,傳統的手工制瓷,七十二道工藝,一道沒丟。手工拉胚,看似動作簡單,實際最見功夫。白泉坐在旁邊看,覺得都是在重複同樣的動作,忍不住問老闆:“總是這樣重複,不覺得無聊嗎?”

老闆微微一笑:“重複的事,一定很無聊嗎?太陽每天升起一次,落下一次,確實都是重複的事,但大家還是容易被日出和夕陽打動啊。”

白泉的心輕輕一動。

她在景德鎮逗留了數日,是“浮生偷來半日閒”的好時光。她去陶藝店看老闆做東西,能一動不動坐上好幾個小時。她看中了店裡的一個瓷瓶,價格不貴,就買下來抱在懷中。

白泉在陶藝店泡了快一個星期,這裡都鮮少人來,那日偏偏不湊巧,她抱著那個瓷瓶往外走,恰好有人掀起門簾進來。不偏不倚,整個人撞到白泉懷中。

她高且瘦削,原本就平衡感差,被撞得一個趔趄,手中的瓷瓶就摔到了地上。雖說哪啊瓷瓶不是什麼珍品,但上面勾勒的工筆畫她很是喜愛。白泉不禁有些心疼,兩眼一紅,眼淚差點兒落下來。

她還沒來得及開口,撞上她的女孩尖利的聲音倒是先響了起來:“哎喲,怎麼走路的?故意的吧。真是搞笑,碰瓷都碰到景德鎮來了……”

委屈和怒氣一齊湧上心頭,她抬起頭來,想要跟那個女孩爭論一番。當目光落在那個女孩臉上的時候,她卻恍惚了一下,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她真好看。

白瓷般的皮膚,眼睛大大的,下巴尖尖的,難以想象方才那般刻薄的話是從她嘴裡說出來的。

“瑋瑋。”一個溫和好聽的男聲傳來,白泉面前的門簾又被掀開。光影斑駁,走進來的是一個高且瘦的男孩。他打斷了那個女孩的話,將她往自己身後拉了拉。

白泉此時已經蹲在地上撿那些碎片,他也蹲下身去,幫著白泉一起撿,並開口道歉:“真是抱歉,多少錢買的,我賠給你吧。”

白泉突然有點憤慨——幼時她養過一條小狗,後來小狗跑丟了,她哭了很久。剛開始,父母尚有耐心安慰她兩句,後來便不耐煩了,直接甩給她三百塊錢——你去街邊寵物店再買一條。

她覺得成人世界解決問題的方式都是如此簡單粗暴。而他看到她的瓷瓶摔碎了,並不關心她為何會傷心,只想著拿錢打發她。

白泉站起身來,面色冷峻:“不用了,我不要了。”

她大踏步走了出去,外面的陽光炙熱,她的眼淚瞬間流了出來。

那人便是施曄,與他的初相見,白泉並未在腦海中留下什麼深刻的印象——直到兩個月之後。

兩個月後,是八月末。

多雨水的、百無聊賴的暑期,她趴在窗前的書桌上聽周杰倫的歌。

這時,樓下有人喊她:“白泉,快遞!”

是一個牛皮紙盒,裡裡外外又是塑料膜又是報紙的包了很多層,讓白泉直懷疑是不是有人往自家寄了炸彈。包裹在最裡層的,是一個木質的盒子。打開後,白泉愣了愣,竟是那個白色瓷瓶,瓷瓶上畫著她初見便愛不釋手的桔梗花。盒子裡還裝著一封短信,黑藍色的鋼筆字,剛勁有力的字體。

“白泉,你好。很抱歉兩月前瑋瑋打碎了你的瓷瓶。你走之後,我在景德鎮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一模一樣的。後來我從老闆那裡找來了瓷瓶的照片,拜託學陶藝的朋友做了一個相似的。瓷瓶上的桔梗,是我自己畫上的。

我是從陶藝店老闆那裡問來的你的聯繫方式,我不確定你能不能收到,但還是想試一下。

來景德鎮,是不能帶著破碎的陶瓷和心離開的。”

落款是施曄。

夕陽沉沉,有清風吹動窗簾。白泉翻來覆去把那封信看了許久。快遞單已經溼了,字跡有些模糊。但白泉細細辨認後,仍舊得到了信息,他在景德鎮陶瓷大學,是材料化學專業大二的學生。

白泉努力回想施曄的樣子,但她能想到的,僅僅是他很高、很瘦,蹲下身子幫她撿地上瓷瓶的碎片時,手指細長,像夏季無人的林蔭道。

八月末的雨水充沛,白泉的心中潮溼一片。

3

白泉去讀大學的前幾日,父母終於離掉了婚,兩人好似進行了一場惡戰之後急需休整,紛紛外出旅遊散心,而身旁已有新的伴侶。

沒等錄取通知書下來,白泉就提前去了景德鎮。

她去到去年去過的那家陶藝店,老師傅還記得她:“讀陶藝?好好好,現在願意學這個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了……對了,你去年走後,施曄為了給你做那個被他女朋友打碎的花瓶,還來過店裡好幾次呢……”

白泉正跟師傅學拉胚,手微微一顫,用胳膊肘將碎髮撥到在耳後,輕聲開口道:“那是他的女朋友啊?”

“嗯。”老師傅點點頭,“施曄喜歡陶瓷,經常會來店裡,有時候他女朋友會和他一起來。”

“哦。”白泉淡淡地應了一聲,低下頭繼續拉胚。

時值暑假,白泉並未見到施曄。而且她也並不期望在這裡見到他——即便是繫上圍裙,拉胚的時候還是會弄得身上、手上都是泥巴。並且她現在穿著寬鬆的工裝褲,頭髮亂糟糟地綰在腦後,再想想他那個大眼睛的女朋友,活脫脫映襯出自己的不堪。

白泉再見到施曄時,已經是九月底。

經歷了軍訓後,她整個人變得更加瘦,還黑,彷彿風一吹就會飄走一樣。週六的晚上有為別的專業的學生準備的陶藝選修課,白泉因為在陶藝店學習過一小段時間,基礎要比班裡的同學好很多,於是被老師叫來在課堂上做助教。

老師先在講臺上對陶藝進行了基本的理論介紹,而後便將點名冊遞給白泉,讓她點一下到。

她一個接一個名字念過去——

“章磊。”

“到。”

“王雅琴。”

“到。”

……

手指在點名冊上劃過,落在“施曄”兩個字上面的時候,白泉微微一怔。

兩三秒的遲疑過後,她緩緩抬起頭來,目光往下面坐著的學生中掃視了一圈:“施曄。”

“到。”第三排靠牆的位置響起了他的聲音。

施曄並沒有立即認出白泉來,一年前的短暫交集,就像是人生中的小小浪花。

他認出白泉,是在陶藝選修課開始一個月後。大多數學生來選修這門課,都是受了電影《人鬼情未了》的影響,把它想得過於浪漫。可來上過幾次課後,發現大部分時間都是揉泥巴,立刻興味索然,想著法子逃課。一個月時間不到,來上課的學生便只剩下一半。

施曄應該是真感興趣,從未缺過一節課。

有一回上課時,老師臨時要處理一些學校事宜,讓白泉先指導他們拉胚。教室裡有拉胚機,幾個人一組。施曄做得有模有樣,但手法上的技巧掌握得仍然不夠,於是舉起手來。白泉快步走過去。

她蹲下身去,在他身旁指導他如何操作。看他仍掌握不好,白泉便伸出手來親自示意。待反應過來的時候,她的手已經覆蓋上了他的手。

陶藝必須是師傅手把手教著帶著的工藝,若是平日,白泉根本不會覺得有什麼,可現在,她感覺心中有些不一樣。

然後她慌忙把手拿開,而後低下頭去。

許是她低下頭的樣子讓施曄腦海中的記憶被激活,他的眼睛一亮:“是你!”

白泉抬頭看向他,眼睛亮晶晶的。

“我收到瓷瓶了,”她微微一笑,“謝謝你。”

4

施曄的室友在隔壁班上別的選修課,約好了下課後一起吃夜宵,在門口等他。

施曄揹著雙肩包出去,走到門口又探頭回來:“一起吧?”

白泉愣了愣,抬起頭“啊”了一聲。幾個男孩都是爽朗愛笑的性格,知道擔任助教的大多是一年級新生,紛紛喊道:“走,學妹,一起去擼串。”

白泉素來性子寡淡,不愛與人交流,在寢室裡並沒什麼朋友,鮮少有一群人出去擼串的體驗。

但她也是真的開心,初秋的夜晚已經有些許涼意,一大鍋浸著辣椒油的串串端上桌,刺激著人的味蕾。海帶、蘑菇、魚丸、牛肚、雞胗、蟹棒,再配上店裡自家釀的燒酒,一副熱氣騰騰的樣子。

施曄坐在白泉的旁邊,偶爾會伸出手來,幫她拿兩串到面前的盤子裡。

對面的男孩提到陸瑋:“施曄,陸瑋還在跟你鬧脾氣啊?”

施曄輕聲嘆了口氣,“嗯”了一聲。

對面的男孩一撇嘴:“什麼女朋友啊,我看這個小學妹就很不錯。”

“好了阿嘉,”施曄開口道,“別鬧。”

施曄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起來,他瞄了一眼屏幕,拿起來走到一旁去接聽。

是陸瑋打來的。

隱隱約約的,白泉聽到他在好聲安慰她:“就在學校門口……要不你過來一起……你別生氣了……”

正巧面前的杯子裡有燒酒,白泉端起來抿了一大口,感覺辛辣無比,直往嗓子眼灌去。

這種感覺特別奇怪。她老早就知道施曄有女友,可並不覺得心痛。他俊朗溫潤,是化院的學生會主席,年年拿國家獎學金,根正苗紅,如高嶺之花一般。陸瑋雖說脾氣是差了以點,但著實是個明眸皓齒的大美人。

一桌人七嘴八舌地數落著陸瑋的不是——

“控制狂!”

“太任性了!”

“也不是施曄不帶上她一起玩,你看每一次只要有她在,肯定鬧得不歡而散。”

遠處傳來的聲音讓白泉知道施曄並不開心,初秋的夜風中,她因此感到傷心。因為喝了點酒的緣故,白泉的話也多了起來,跟著一桌人聊天。

“你是陶院的啊?學陶藝什麼感覺?好玩嗎?”

“感覺很枯燥哎,你多大了?”

“以後可以一起去三寶國際陶藝村玩……”

此時,那邊的施曄已經掛斷電話,走過來在白泉身邊坐下。他不似方才那樣精神,臉上有著淡淡的憂愁。

眾人舉起酒杯:“每次一接到陸瑋的電話就這樣,來,喝酒喝酒。”

施曄嘆了口氣,舉起酒杯和大家的碰到一起,將杯中的燒酒一飲而盡。

那晚有月光,十點多鐘校園的小路上已經沒幾個人了。白泉有了些醉意,只覺周遭的一切都很朦朧。

“沒想到你會來學陶藝。”施曄微微一笑,“女孩學這個,應該會很辛苦吧。”

“還好啦。”白泉吐了吐舌頭,“我蠻喜歡的,也不覺得辛苦。”

“老是彎腰定泥巴容易腰肌勞損,注意保護一下。”施曄開口道。

“嗯!”白泉點點頭。

“那家陶藝店,我先前也經常去,感覺在裡面花上幾個小時做一樣的器具還蠻有意思的,但瑋瑋一直沒什麼興趣,也不大讓我去……噢,瑋瑋,”他頓了一下,解釋道,“就是我的女朋友,你也見過的。”

“嗯,”白泉點點頭,“我知道。”

他送她到宿舍樓下,白泉往宿舍大門走去,忽地又停下腳步轉過頭來。

“施曄,”她帶著些許醉意,咧嘴一笑,“喜歡陶藝又不是什麼不好的事情,你還是會去陶藝館的吧?”

施曄微微一愣,而後伸出手來衝她揚了揚:“嗯,會去的。”

5

施曄究竟是何時對白泉動心的,或許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跟白泉吃過那次夜宵以後,他的確常去陶藝館。有時候白泉碰巧會在那裡,有時候又不在。再後來過了月餘,兩人大抵都心照不宣地明白了對方來陶藝館的節奏,並未刻意約好時間,卻總能在陶藝館見到對方。

白泉跟著老師傅學手藝,偶爾幫忙清理一下拉胚機打打下手,施曄就坐在一旁,翻翻架子上的陶藝書,看到有趣之處會喊白泉:“你看這裡,記載說景德鎮現在還有很多家庭,女兒出嫁的時候會花上幾十天做一套雕花嫁妝……”他打趣道,“白泉,你要不要給自己也做一套?”

白泉沒有答話,盈盈一笑轉過頭來。施曄的心微微一動,心裡有微微的歡喜。而後她倏忽又想到陸瑋,不禁發出沉重的嘆息。

那天,他刻意等著白泉忙完,一起回去。

那是剛下過雨的傍晚,街道上沒什麼人。施曄走著走著,就將耳機拿出來,分出一根線,塞到白泉的耳朵裡。

耳機裡是周杰倫的新歌——《青花瓷》。

“門外芭蕉惹驟雨門環惹銅綠,而我路過那江南小鎮惹了你,在潑墨山水畫裡,你從墨色深處被隱去……”

那首歌單曲循環,放了一遍又一遍。

施曄有幾個小時候的玩伴那幾天正好來景德鎮玩,他之前問過陸瑋要不要一起,陸瑋當時就一撇嘴:“你以前的朋友我都不認識,好沒勁,不去。”

來景德鎮自然是要買瓷器的,施曄思忖了片刻,還是打通了白泉的電話。

他雖有她的電話號碼,但兩人私下裡幾乎沒打過電話。白泉看到手機屏幕上顯示的號碼微微有些吃驚,那串號碼,當初還在快遞單上的時候,她便已熟爛於心。

她很快接通,施曄在電話那頭問她能不能陪同一起,白泉答應了:“沒問題的。”

隔天,白泉帶他們去了景德鎮的不少瓷器店,她識貨,又會講價,幾個人都買得稱心又如意。

下午,一行人去唱歌。KTV包間裡,大家一首接著一首唱,都是很開心的樣子。白泉也笑得很大聲,話筒傳到她手裡的時候,便大大方方地站起來唱,施曄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身旁的朋友捅了捅他的胳膊:“施曄,你也真是,你還跟我們說你女朋友性格不好不合適,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覺得她的性格超棒……”

施曄灌了一口加冰的雪碧,沒有說話。

朋友們坐晚上八點的火車離開景德鎮,送他們上車後,白泉跟施曄一起回去。

KTV裡熱火朝天的氛圍還有餘溫,白泉因為喝了點酒,臉紅紅的,話也多了起來。

她轉過頭看著施曄,眼睛裡好似有銀河一般:“施曄,今天真開心。”

施曄還沒來得及答話,她又開口道:“施曄,你過得開心嗎?”

施曄沒想到她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白泉停下腳步,認認真真地看著他:”你和陸瑋在一起,開心嗎?”

施曄的心“咯噔”一下,好半天才緩緩說道:“瑋瑋她……我們之間可能真的有很多問題……”

話說到一半,施曄轉過頭來,正看向白泉的雙眸深處。他心中充滿惆悵,沒有將目光移開,而是輕輕嘆息了一聲:“白泉啊……”

6

白泉坐在店裡,擺弄著那根電話線,眼淚忽地就掉了下來。

時隔多年,她以想到當時的月光下,他的一句“白泉啊”,還是會覺得悵惘心酸。

哪怕是她與他的故事最後有著那樣的走向。

哪怕是他放棄了她。

那晚他嘆息著說出“白泉啊”的時候,的確是真的愛過。

她與他如今在這樣的地方重逢,從二十出頭的明亮少年變成面目模糊的成年男女。若是如今回校,在校園裡並肩走上一圈,可會有人認出,他們曾是當年那樣一場沸沸揚揚濃墨重彩的桃色緋聞的男女主角呢?

事情發生在那個八月末。

7

按照學校往年的慣例,要比其他高校開學的時間稍稍早一點。八月末的時候,已經有學生陸陸續續地返校了。

臨近開學季,學校的論壇和貼吧便會熱鬧起來。某日,有人直接在裡面放上重磅炸彈——“A區教學樓接吻門——內附圖文說明”。

這種事件引起的反響最快,一個小時不到已被頂成熱帖。偷拍者還真是用心,講近二十張照片,每張都配了詳盡的時間說明,並且在帖子的開頭處用三號大字體加粗感嘆“足足十五分鐘,兩人足足擁吻十五分鐘”。

好在那個時候,蘋果手機還沒有風靡,手機相機的像素還不高,當事人的身份是隔天才被貼出來的。

再過幾日,又有人爆出猛料:“當事人並非情侶,男方另有女友……”

白泉鮮少上網,直到被教務處喊過去了解情況,才知道出了這樣的事情。她躲在洗手間小小的隔間裡拿手機上網,帖子下面有各種各樣的留言。她的性格不大合群,在學校也沒有什麼朋友,留言依次瀏覽過去,竟無一人替她說話。

而施曄呢,施曄不一樣,他英俊瀟灑,又在學生會擔任要職,是校辯論會會長、校籃球隊成員。女友長得漂亮,還拿過當地舉辦的“校花來了”的比賽亞軍。

有人留言:“到底是什麼情況?有沒有人八一下?”

下面有人回覆:“有什麼好八的啊,施曄怎麼會看上這個女生,肯定是倒貼的吧。”

白泉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外面是八月末午後的陽光,焦灼刺眼,讓人無端出了一身冷汗。

她與施曄,到底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呢?

暑假時,白泉回了家,父母已各自有了不錯的新生活,不再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他們有時間會陪陪白泉,她的性格也開朗了許多。

放假一個星期的時候,她第一次收到施曄的短信:你在幹嘛?

她微微愣了愣,還是回過去:看電視呢,暑期七天樂。

那邊好一會兒才回復:嗯,好好看。

隔了兩日,她又收到施曄的短信:白泉,你在幹什麼?

她回:澆花呢,陽臺上的花有點蔫了。

他問:種的什麼花?

又過了幾日,白泉在午睡,睡得迷迷糊糊時,短信提示音又響了起來。她拿起手機看,是施曄發來的:白泉,你那邊能看到彩虹嗎?

白泉從床上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回覆過去:沒有哎。

施曄發了一條彩信過來:你看,我這邊剛下過雨,有彩虹。

他發過來的那張圖片,雨過天晴,天藍如洗,彩虹美麗。

白泉的嘴角有微微笑意。是的,收到施曄的信息,她是開心的。她並不遲鈍,知道自己心愛之人的目光也落在了自己身上。

但開心之餘,她心裡總有隱隱的不安。

直到臨近開學,施曄在某個夜晚打來電話,聲音顯得有些嘶啞。

“白泉,我已經跟陸瑋分手了。”

“白泉,你能提前幾天回校嗎?我想見見你。”

兩日後,白泉返校了。她並未刻意跟施曄約時間和地點,施曄發消息問她在哪裡的時候,她回覆:在教學樓自習呢。

施曄過來的時候,教室裡的人已悉數離開,只有白泉靜靜地坐在最後一排的位置。

那天施曄對她說了什麼呢?白泉在陽光下大腦轟鳴,只覺得去回想施曄說的話時,也如雷鳴一般。

施曄說他喜歡她,說他整個暑假都在想她,說他原本以為自己的一生就會這樣平淡無趣地過去,沒想到會遇到她……

白泉側過臉去,抬頭看向他。而後她忽地站起身來,主動吻上了施曄的嘴唇。他瘋狂地回吻她,雙唇觸碰,纏綿交織。

天旋地轉,電閃雷鳴,他的心中有滂沱的情感,她的心中又何嘗不是。

留言上有人以不屑的語氣扒著白泉的過往,甚至還有人扒出她高中時就交過一個男朋友。

“所以嘛,人品肯定不怎麼樣。”

那是白泉的初吻,它帶著少女的歡喜,少女的緊張,少女的戰慄,少女的瘋狂。

她以為這是自己跟施曄戀愛的開始,孰不知,任何感情的開始,都太脆弱,哪經得起這樣的風暴。

白泉那幾日走在校園裡都會被人指指點點,然後便躲在寢室不出門。

她同室友的關係雖然寡淡,但看著她那樣瘦下去,室友見了也心疼,買飯的時候會給她帶上一份。可她搖搖頭:“我吃不下。”

再過幾日,網上又出現了新帖。

是陸瑋發的。

原先尚未冷卻下來的事端,彷彿又被注入了一壺開水。

陸瑋在帖子裡表現出來的是一個識大體、溫和大方的形象,只寥寥幾句話:“希望大家不要再議論這件事情了,給我和施曄一個清靜的空間。我們之間可能是出了一些問題,正在努力修復,希望大家給我們一個機會。”

三言兩語,卻有著撥千斤的力量。白泉看到後,只覺得渾身冒冷汗。

手機抓在手裡幾天,卻一直都沒有等來施曄的電話。午睡的時候,她偶然聽到室友在低聲交談,議論著施曄和陸瑋一起出去旅遊了。

白泉只覺得有什麼尖銳的東西緩緩扎入心臟。

半夜裡,她摸索著從床上起身,在抽屜裡拿到了那個瓷瓶。

黎明時分,宿舍的走廊一片幽靜,空無一人。起了風,外面下起滂沱的夏雨。她捧起瓷瓶,用盡全力,狠狠地將它摔了下去。

然後她刪除了施曄的電話,再將之前所有的短信全刪除了。

直到幾日後,手機上有不認識的號碼打過來。她盯著那個號碼看了許久,不知為何,她在心底認定那是施曄。她沒有接,而是毫不留情地掛斷了。之後那邊便沒再打過來。

再過幾日,還是原來的號碼,發了信息過來:白泉,我想見你一面。今天晚上,陶藝店。我想見你一面,請你務必要來。

白泉盯著那條短信,只覺得渾身發冷。她在心中冷笑——她已清醒,是的,她已清醒。

當初父母離婚,曾經相愛的兩人對薄公堂,對彼此好似說盡了這輩子最難聽的話,相戀時分享的脆弱都變成了此時彼此攻擊的證據。

施曄也是如此,也是如此呵。他同這個世間所有道貌岸然的成人並無二致。他尚未保護過她,就已經選擇犧牲她。現在又何必來招惹她。

白泉知道施曄的“晚上”指的是八點鐘,那是他們先前心照不宣地出現在陶藝店的時間。

時針指向八點,又指向九點,再指向十點、十一點、十二點……白泉盯著手機屏幕上變動的數字,只覺得這一生好似都在那幾個小時裡耗費盡了。

一週後,便傳來施曄出國的消息。

多可笑啊,浪漫溫馨的開場,竟演繹出這般潦草狗血的結局。

隔了兩個月後,她聽說陸瑋也出國了。

男女主角雙宿雙飛,只有她,落得個被人指指點點的下場。饒是她有再強大的心臟,也禁不起這般磨損。

大二下學期,白泉退了學,逃也似的離開了景德鎮,併發誓這一生,都不再回到這個傷心地。

8

白泉悵然地在店裡坐了一會兒,泡了一壺六安瓜片,看看時間已經不早,就準備起身關店。才剛走到門前,突然響起的一聲“白泉”,把她嚇了一跳。

是施曄,也不知他在那裡站了多久,整個人看起來有些憔悴,聲音也有些嘶啞:“白泉。”

白泉沒有答話,仍自顧自地關門。

他往前走了一步,攔在門前:“白泉,我有話想說。”

店鋪的客廳處擺著實木桌椅,白泉給施曄倒了一杯茶,兩人就這樣沉默著,聽著牆上掛鐘“嘀答嘀答”的聲音。

許久後,白泉開了口:“陪女友來選瓷器?”

“是妹妹。”施曄糾正,“她要結婚了,未婚夫在國外,知道我在景德鎮讀過書,便拜託我一起過來。”

他抬起頭來:“你呢?這些年你過得怎麼樣?”

白泉沒有開口。

施曄的目光投向窗外:“當年……我的確已經跟陸瑋分手了……那件事情出來以後,我原本是想第一時間找你的……”

“可是你沒有。”白泉冷冷一笑,“你出國了。”

“我出國前夕給你打了電話,可是你沒有接。那天,我在陶藝店門口坐了一夜,你沒有來……我以為你是不願意見我了。”

白泉仍覺得心裡堵著一口氣:“當年那件事情之後,你並沒有找我……”

施曄嘆了口氣,心裡湧起無盡的酸澀:“是我不對,當時陸瑋以死相逼,我父母跟陸瑋的父母在生意上有諸多牽扯,事情出來以後,我幾乎被禁足,根本無法跟你聯繫……”

“白泉,”他的眼淚倏忽掉下來,像極了數年前,那日他們結伴回校,一抬頭便看得到天邊那模糊的月亮,“這些年來,我內心有愧,卻始終不敢走近景德鎮一步,我怕會在這裡見到你,卻又怕見不到你。”

白泉似乎聽到這些年來自己在心中建立起來的銅牆鐵壁,此時如同沙堆一樣緩緩塌陷。

當年父母離異,她以為自己是被離棄的那一個。在跟施曄的這場情事中,她亦以為自己是被離棄的那一個。

因為這種不安全感,這些年來,她把自己活成了不容許外人進入的銅牆鐵壁。

並非啊,並非,年歲漸長,她知道了為人父母有諸多的不得已,生而為人,也有諸多的不得已。

當年的誤會解開了,白泉只覺得心裡一陣輕鬆,就好似陳年舊事全部可以原諒了。

她緩緩起身:“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白泉……你還在怨恨我……”

“我不再怨恨你了。”白泉搖搖頭,“只是,我也早已不愛你了。”

尾聲

隔年八月末,白泉舉行了婚禮。

小小的婚禮是在陶藝村舉辦的,依山傍水的老式院落,來的都是在陶藝村畫畫、燒陶的藝術家。

白泉當年退了學,輾轉了許多城市,多半是在陶藝店打工。而她如今的婚禮對象,便是在那時結識的。

在他的眼裡,白泉如瓷器,美麗、安靜、獨立,卻又冰冷。

他也愛瓷,之前是美院畢業的,也算是小有名氣。

白泉一直沒接受他,他就那樣靜靜地陪伴著她。

她在陶藝館打工,他就放下架子,給陶藝館畫瓷。他知道她心中有故事、有傷痛,還有不願提起的曾經。他從不過問,只是盡心盡力地呵護著她。

他鼓勵她回景德鎮,協助她找門面開店,慢慢地把這家小小的陶瓷店開起來。美術展他不去,媒體專訪他不參加,就躲在這小小的景德鎮,白泉做瓷,他就畫瓷,做白泉心目中的“陪伴對方左右,可以溫暖人心”的器物。

他仍記得去年八月末,那天天剛亮,他還在朦朧的睡意中,聽到門外有人一遍遍喊著他的名字。他趿拉著拖鞋走過去開門,解開心結的白泉彷彿歡快的鳥兒一樣,撲進了他的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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