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為患癌女兒在網上求助 志願者“解救”引爭議

雙輸的愛

這是她家最大的收入來源。當時她已經是3個女兒的母親。丈夫智力低下,平時只能偶爾和婆婆一起去建築工地做點小工,工錢甚至不夠給孩子買零食。

孩子後來帶著一雙明亮的眼睛出生。楊美芹記得,這個女兒從不鬧人,每天都會跟在自己身後。爺爺也喜歡這個小孫女,她每天早上都會跑到床頭,小聲把他叫醒。

小女孩兒的姑姑和小姨都曾提出領養這個孩子,這在楊美芹的家鄉河南省周口市太康縣並不罕見,但她拒絕了。她告訴婆婆,自己疼孩子,不捨得把孩子給別人。

她給孩子取名叫王鳳雅,那時候,她還沒有料到僥倖躲過流產的鳳雅,最終還是沒逃過另一個厄運。

去年10月,王鳳雅被發現患有雙側視網膜母細胞瘤。在往後的日子裡,她逐漸失明,然後失去行走能力,最後甚至不能開口說話。

從那以後,爭吵和指責都沒有遠離這個家庭。楊美芹和她的家人只能繼續在網絡和現實的夾縫中小心翼翼向前行走,搖搖欲墜。

我沒聽說有誰癌症被治好的

發現生病前,鳳雅是一個讓大人省心的小孩。她不愛說話,也很少吵鬧,每天都跟著3個姐姐一起玩耍。

聽到這句話,楊美芹馬上在診室哭了起來,哀求醫生救救鳳雅。

張凱華拒絕了她的請求。她清楚,在自己近20年的從醫生涯裡,只做過不足10例這種腫瘤手術,“而且都是單眼的”。

對楊美芹和鳳雅的爺爺奶奶來說,他們清楚“癌症”意味著什麼。

村子裡有人得了癌症的消息,很快會傳到所有村民耳朵裡,而他們最終聽到的,永遠都是死亡。離楊美芹家不遠的幾個鄰居,也相繼因為癌症去世。

“一個20多歲,一個30多歲,都是癌症,沒幾年就死了。”鳳雅爺爺提高音量說,“發現時就晚了,我沒聽說有誰癌症被治好的。”

從鄭州回家後,家屬已經確信了鳳雅“幾乎不可能治好”。楊美芹想讓鳳雅在剩下的日子裡,“能儘量活得像一個正常人,給她吃好點,穿好點。”

可這些都需要錢。她說自己不好意思再開口向親戚借錢,鳳雅生病後,孩子的姑姑們曾被爺爺強制攤派拿錢,“加一起每人也有一兩千元”,這引來了有些姑姑的抱怨。

最後醫生們得出結論:鳳雅最好住院做進一步檢查,必要時進行化療。

爺爺說醫生們無法向他保證眼球摘除後,能不能保命,也無法保證化療後鳳雅能不能撐一年。況且,他們說自己拿不出兩萬元的化療押金,更承擔不起以後每月一次的化療費用。

“如果只是為了延長几天的生命,我不想讓鳳雅受那個罪。”在爺爺看來,“化療”是件很可怕的事。“我們村裡有個人,化療前能吃能喝,化療後頭發都掉完了,沒幾個月就死了。”

“她想吃啥,想玩啥,不論多貴都滿足她,讓她開心地走完最後一程。”爺爺聲音哽咽,說這是他能做到的,對待鳳雅的最好方式。

可據媒體報道,在醫生陳悅看來,當時如果儘快採取措施,孩子應該能“救得活”。

回到家後,鳳雅被轉移到附近村一個專門看眼病的中醫診所。爺爺說,在那裡鳳雅不再發燒,開始主動說話,要零食吃。

絕對不能動的家底

後來,是親戚提醒,楊美芹才想起可以在網上籌錢。之前她聽說村裡有人生大病,用過一個叫“水滴籌”的平臺讓人捐錢。

“都是沒辦法了才用這個,籌錢的都是家裡實在有困難的。”鳳雅的爺爺蹲在地上,嘆氣說。

因為只上過小學一年級,楊美芹只能認識簡單的漢字,但不會寫字。她讓鳳雅的小姑幫忙申請了水滴籌,然後在11月3日正式提交。

在鄭大一附院拿到診斷報告後,水滴籌開始正式生效,籌款鏈接很快在村子裡擴散開來。

一直到11月29日,楊美芹看到水滴籌的籌款已經幾乎不再上升,就提前提現,共12373元。

在此期間,鳳雅的病情又出現惡化。右眼周圍紅腫明顯,有時一整天都不吃飯。楊美芹發現鳳雅的左眼視力也開始變差,她當時拍攝的一張照片裡,在閃光燈的照射下,鳳雅左眼的大部分瞳孔已經變白。再往後,她發現鳳雅已經開始走不好路,會突然摔倒。她把鳳雅放進一個兒童推車裡,在往後的日子裡,除了病床,鳳雅幾乎再沒能離開過那裡。

鳳雅有一個比自己小一歲半的弟弟,他在出生時就患有唇顎裂,那時他做了手術還在恢復期。為了照顧兩個患病的孩子,楊美芹讓3個大點的姐姐“少吃一點”,“給老四老五買好一點的奶粉”。

有時她會帶鳳雅去鎮上的超市,買些“奢侈”的零食和玩具。鳳雅吃到了自己從沒吃過的漢堡,甚至擁有了一臺自己一直想要的電子琴。這臺琴花費了楊美芹300多元,在此之前,她給孩子買回的玩具不會超過20元,還要5個小孩共同分享。

鳳雅一直沒機會彈奏這臺屬於自己的玩具,直到現在,那臺電子琴仍然躺在堂屋的桌子上,上面覆蓋著雜物,沒有人聽到過它的聲音。

善款消耗很快,沒到春節,籌來的1.2萬多元就所剩無幾。錢是困擾這個家庭的最大問題。鳳雅的爺爺原本是村裡的“體面人”,在這個被外界稱為“雜技村”的地方,爺爺年輕時曾帶著6個女兒行走江湖,在15年前就蓋起了村裡的第二棟兩層小樓。

這些錢大多都花在了楊美芹的5個孩子身上,“一個月奶粉錢都要5000多元”。

他承認自己還有最後的保留,那是他“絕對不能動”的家底——他還有個19歲的小兒子,現在還沒有結婚。

去年,兒子交了個女朋友,“個子又高人又漂亮”。在談婚論嫁時,對方提出16萬元彩禮的要求。這遠遠超出了鳳雅爺爺的承受能力,最後兒子主動提出了分手。

“說實話,我真是對不起我這個兒子。”鳳雅爺爺流著眼淚,聲音顫抖。

在當地農村,父母最大的責任就是給兒子完成婚事。沒有人質疑這一點,覺得它是“天經地義”。它甚至成為一條標準,來衡量父母是否稱職。

“現在農村就是這行情,結婚就得有房有車有彩禮。”村支書張安會說。

村子裡有很多新蓋的樓房,村民說,這些都是年輕人結婚用的“新房”,即使不在家住,房子也要蓋,“我們這都是這樣。”如果誰沒給兒子娶來媳婦,“在整個村都抬不起頭”。

鳳雅爺爺不想讓自己再對兒子愧疚,決定給兒子添置一份結婚的“必需品”。今年春節過後,他要求幾個女兒湊錢,“自己也拿出一部分”,給兒子買了輛小轎車,“一共十幾萬元”。

我堅信人性是經不起錢的考驗的

水滴籌的善款用完後,楊美芹說自己賣掉了存了半年的玉米,一共3000多元,但也很快花完。後來她把鳳雅交給爺爺照看,自己去鎮上賣別針,“一個月能賺200元”。

春節時,村裡的年輕人都從外地回來。楊美芹仍然每天都帶著鳳雅去村診所輸液,她發現村裡的男男女女都喜歡在手機上看視頻。別人告訴她,那是火山小視頻,“在上面發什麼都可以換錢”。

那時楊美芹正為錢發愁,很快就自己開通了賬號。一開始她模仿鄰居家媽媽,看別人拍自己女兒做饅頭,玩泥巴,她也把自己5個孩子玩耍的視頻傳到網上。她每天發四五條照片或視頻,最多能收入20元,“也能補貼家用”。

楊美芹說自己並不知道屏幕那邊的“粉絲”都是什麼人,但她覺得“他們都想幫我,肯定是好人。”

王夏發現,去年以來,她們在火山小視頻、快手等視頻平臺上發現的“救助目標”越來越多。“專業的兒童公益機構太少,輻射面很有限,很多需要救助的兒童都不能覆蓋到。”王夏解釋說,“像我們這樣的群體,就是找到那些還沒被覆蓋到的兒童,然後幫他們聯繫上對應的專業公益組織。”

但這次看到鳳雅的信息後,王夏猶豫了。她看到楊美芹發起過水滴籌,又在視頻裡看到了仍然躺在家裡的鳳雅,經驗告訴她,這個家庭要謹慎。

“我堅信人性是經不起錢的考驗的。”王夏說這是她參與這麼多年愛心活動後,總結出的最大的經驗教訓。她說自己對一切個人籌款的項目表示警惕,“群裡幾乎每一位愛心人士,都經歷過詐捐、騙捐的事情,大家都被騙怕了。”

王夏決定對楊美芹做更多“調查”,再決定要不要幫她。

那時,寄希望於拍視頻換錢的楊美芹,在粉絲的提醒下開了直播。“直播有人給你刷禮物,比這個賺錢”。

她記得第一天直播時,有1000多名觀眾,給她刷了100多元的“玫瑰”。這是她直播期間最大的一筆收入,她沒想到,往後的日子裡,事情會完全失控。

鏡頭裡,有時其他幾個孩子會很開心地玩耍。這時彈幕裡就有人質問她:“你女兒都病成這樣了,你還拍你兒子這麼開心的視頻,背景音樂還這麼歡快,你還有良心嗎?”

楊美芹說自己害怕了,在以後的直播中,開始只拍鳳雅,“怎麼苦就怎麼拍”。

愛心人士在直播裡看到,楊美芹每天在視頻裡哭訴,流著淚哀求網友“我的女兒是癌症晚期,大家幫幫她”。而鳳雅躺在小推車裡,一動不動,眼睛的病狀一天比一天嚴重,直到眼球完全突出,“眼眶腫得像個雞蛋”。

“我們看著心痛啊,3歲的小孩已經懂事了,你當著她的面說她是癌症晚期,對孩子是什麼傷害?”王夏哭出聲說。

參與此事的愛心人士否認了這一說法,稱從沒責備過她,只是不斷勸她求助公益機構,“但她說跟家屬商量後,就退了群。”再拉她入群時,卻發現她設置了拒絕入群。

楊美芹說自己當時已經足夠屈辱,她覺得直播鳳雅就像乞討,整天哭著喊著說自己有多苦。她不想這樣,但又沒有別的辦法。

後來她聽網友勸說,第二次申請了水滴籌。這些事她都沒敢告訴公公,“怕丟人”。

楊美芹與愛心人士的矛盾,在第二次水滴籌提現後徹底爆發。在籌款達到2.3萬多元時,她提前提現,“當時每天還有400元左右的錢進來”。

王夏並不同意這次“到一線”的行動,她判斷這很可能又是個“騙捐”的家庭,有更多孩子需要幫助,不要把有限的力量浪費在註定徒勞的工作上。但她並沒有權力發號施令,她知道,有人一定要去了。

“我終於把鳳雅媽媽勸到北京啦”

愛心人士小馬是4月5日到達鳳雅家的。鳳雅爺爺回憶說,當時一個穿著“9958兒童救護”馬甲的“志願者”來到他家,見到鳳雅後,先是摟著自己和楊美芹痛哭一場。

那時楊美芹和鳳雅爺爺只在電視上見過“志願者”,知道“他們是專門幫助別人的好人”。

“我聽她這麼說,覺得她就是神仙下凡。”爺爺瞪大眼睛說,“我真不敢相信天底下有這麼好的人。”

家屬很快同意了小馬的提議。據家屬回憶,小馬要求他們換上舊衣服,在鄰居家廢棄的舊屋前照了張相。隨後,小馬和家屬一起帶著鳳雅上車。

“汽車駛上高速公路後,她(小馬)對著手機哈哈大笑兩聲,然後說:‘我終於把鳳雅媽媽勸到北京啦’。”鳳雅爺爺對這一幕記憶深刻。

他拍了拍楊美芹的肩膀,對著坐在副駕上的小馬皺了皺眉頭。他說那時自己幾乎確認小馬“有問題”,但他一路上並不未說話,“我要看她怎麼表演”。

王夏記得,小馬當時確實發了一條朋友圈,但內容是她成功幫鳳雅聯繫了相關救助基金的支持。

更讓鳳雅爺爺難以接受的,是小馬承諾的“包救護車送鳳雅到北京”,後來變成高鐵,最後高鐵又變成普通火車的軟臥。在鄭州火車站後,“她無緣無故消失了1個多小時”。

“那天清明節,天很冷,到鄭州後他們就消失不見了,因為沒票不能進站,我們就抱著鳳雅在外面等。”爺爺認為因為小馬的原因,直接導致了後來路上鳳雅發高燒。

而據與小馬同行的另一位愛心人士回憶,他們到張集後,詢問鳳雅的主治醫生和院長後,確認鳳雅在有家人陪同下,不需要乘救護車送至北京,正常坐火車即可。到鄭州後,愛心人士需要歸還租來的車,這才造成了鳳雅爺爺說的“愛心人士到鄭州後消失不見”。

“她已經晚期了,再折騰就葬在這了。”鳳雅爺爺終於爆發,他一隻手抓住椅子,聲音在輸液室顯得很響亮。

這甚至讓她開始懷疑自己的初衷。

但她記得在急診室,她看到了鳳雅的一隻小手緊掐著另一隻小手,時間久了已經已經留下很深的傷口。那時鳳雅已經不能開口說話,躺在媽媽懷裡一動不動。她不知道這個傷口是不是鳳雅強忍病痛留下的,但這個畫面永遠留在了她心中。

她說這群愛心人士,為了別人的孩子揹著家人偷偷出錢,被家人罵“你也不是救世主”。

“我信良心,我信好人一生平安。”王夏語氣堅定,她說自己做這些不為什麼,但每每看到孩子得救,她就會獲得巨大的滿足感。

後來又有新的志願者來到鳳雅家,發生了一次又一次的爭奪、吵鬧。那時的鳳雅只是安靜地躺在病床上,沒有人在意她是否能感受到外界的吵雜喧鬧。

5月4日,鳳雅離開人世,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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