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都不會改變,誰都不會死去”

利維坦按:1964年10月14日,被失眠困擾了一輩子的作家納博科夫決定開始一項有趣的實驗。在接下來的80天裡,他記錄下了自己的每一個夢。他希望以此證明,

過去的夢可能由未來的事件引發。這項實驗的結果,是這部迷人日記的誕生——在118張索引卡上,有他的64個夢。在記錄的過程中,納博科夫對時間本身的神秘越發感興趣,這也直接影響了他之後的創作——他在寫作中不斷感受著時間的倒流。

文/Nicholson Baker

譯/苦山

校對/喬琦

原文/newrepublic.com/article/146906/night-vision

本文基於創作共同協議(BY-NC),由苦山在利維坦發佈

“什么都不会改变,谁都不会死去”

圖源:Armando Veve

16歲時,我讀了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的《初戀》(First Love)。他描繪了一段從聖彼得堡乘坐北方快車去巴黎的旅途。“想睡覺時,我只要把自己想象成火車司機就行。”納博科夫寫道。之後夢境降臨。“在睡夢中,我會看到全然不同的東西——玻璃彈珠在一架大鋼琴下滾動,或是一輛玩具火車側翻在地,車輪卻仍在頑強地轉動。”那顆在大鋼琴下滾動的玻璃彈珠讓我想要成為一名作家。

“什么都不会改变,谁都不会死去”

圖源:AbeBooks

納博科夫是20世紀一位偉大的夢者和逝去時光的捕捉者,在我看來,他的自傳《說吧,記憶》(Speak, Memory)是一部傑作(有關玻璃彈珠的段落就記在這本書裡)。書中另有一個章節,題為《舅舅的肖像》(Portrait of My Uncle),結尾美得動人心魄:

“鏡子裡盛滿了光;一隻大黃蜂飛進屋,撞上了天花板。萬事萬物皆遵其常,什麼都不會改變,誰都不會死去。

這是納博科夫最好的樣子:時時心碎,卻滿懷愛意——既不自大到立即對別人不屑一顧,也不像他有時候那樣,因為皮膚上的粉刺(粉瘤、疣、毛痣)而古怪地呆若木雞——儘管這個男人失去了祖國,他卻像在聖彼得堡附近的自家莊園裡野餐一樣,攤開野餐布似地攤開超現實主義的描述,在上面擺好失落許久卻擦得鋥亮的湯勺和長柄勺,用這樣的方式來重新創造故鄉。這些勺子來自他在俄國度過的童年時光,那段歲月是一個“幻想國”,其中某幾次落日,從窗戶望出去的某些景色,還有列著白樺樹的某幾條花園小徑仍舊存在,並且會一直存在下去,令極權暴力帶來的可怕錯位和混亂消弭於無形。

“什么都不会改变,谁都不会死去”

少年時期的納博科夫與他的蝴蝶標本,1907年。圖源:Science Source

“為了尋找鑰匙和線索,我翻遍舊夢。”納博科夫在自傳裡這樣寫道,他做得很成功:在《說吧,記憶》一書長長的段落裡,每一面盛滿光的鏡子都永恆地閃耀著,人生中每一顆螺旋上升的細微顆粒都不曾真正失落。

我承認我並不信任時間,”納博科夫寫道,“在用完我的魔毯後,我喜歡把它疊起來,讓圖案的一部分重疊在另一部分之上。

“什么都不会改变,谁都不会死去”

約翰·W. 鄧恩(1875-1949)

關於那本回憶錄有件趣事。《說吧,記憶》似乎是在一位熱衷於釣魚的航空工程師的影響下才寫成的,其人名為約翰·W. 鄧恩(John W. Dunne)。自20世紀20年代起,鄧恩用一把如今多少已被遺忘的、被他命名為“序列時系理論”的火點燃了文學世界。實際上,鄧恩的序列時系理論包含了被捆成一體的三種理論——其總論是個顛覆性的偽科學靈學大雜燴——分別是時間論

永生論夢預知論

鄧恩在1927年出版了《與時間做實驗》(An Experiment With Time),該書後來有好幾個版本。“我發現這是本神奇而有趣的書,”在《紐約時報》的一篇長文中,H. G. 威爾斯(H. G. Wells)如此寫道。葉芝(Yeats)、喬伊斯(Joyce)和沃爾特·德拉·梅爾(Walter de la Mare)都對該書的深意苦苦思索,而T. S. 艾略特(T.S. Eliot)所就職的費伯出版公司於1934年出版了該書的平裝本,差不多就在這段時間,艾略特正寫作《燒燬的諾頓》(Burnt Norton)一詩,詩中內容全是關於當下的時間如何包含於過去與未來的時間之中,而反之亦然。

“什么都不会改变,谁都不会死去”

1964年11月,納博科夫注下他夢中的“有趣特色”。圖源:Estate of Dmitri Nabokov/ Princeton University

鄧恩的《實驗》一書似乎成了20世紀文學秘密的靈感源泉或蟲洞之一。J. B. 普利斯特里(J.B. Priestley)相信《與時間做實驗》是“這個時代最弔詭、也許也是最重要的著作之一”,並以它為基礎寫了好幾部戲劇。哲學家、電臺名人C. E. M. 喬德(C. E. M. Joad)這樣評價該書:“本書可以推薦給任何想要預測自身未來的人。”C.S.劉易斯(C.S. Lewis)以鄧恩的觀點為基礎寫出了短篇故事《暗塔》(The Dark Tower)。J.R.R.托爾金(J.R.R. Tolkien)在構思中土世界裡精靈的夢境時,從該書中受益不少。阿加莎·克里斯蒂(Agatha Christie)寫道,它令她“對寧靜境界有了前所未有的真切認識”。

“每個英格蘭人都在談論J. W. 鄧恩,這個讓夢境流行起來的男人。”一位報紙專欄作家在1935年寫道,但他也警告稱,書中數不清的幾何圖表會讓讀者“抓狂”。羅伯特·海因萊因(Robert Heinlein)在其1941年的中篇小說《曾幾何時》(Elsewhen)中引用了鄧恩的理論。1940年,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Jorge Louis Borges)為該書作評。“鄧恩向我們確證,我們終將在死亡中學會如何對待永恆,”博爾赫斯寫道,“他稱未來的每一絲細節和每一場變遷都已經存在

(於當下)。”在《與時間做實驗》後,鄧恩又寫出了幾本後續著作。其中一本出版於1940年,書名令人印象深刻:《萬物不死》(Nothing Dies)。

“什么都不会改变,谁都不会死去”

圖源:Philippe St Genoux

什麼都不會死去,誰都不會死去,永遠都不會死去。據普利斯特里所說,鄧恩是個有著“聰明大腦”的瘦弱男子,堅信萬事萬物已然發生,世間眾人均是不朽——

時間是個稍有彈性的同時性構成的天堂,每天早上醒來後,通過對夢境做細考就能一定程度上理解、接近它。

這位哲學家用數十年緩慢地發展出了自己的理論。在納博科夫出生的1899年,鄧恩夢到他和一位侍者爭論當時是否是下午四點半。他醒來時,發現手錶正停在夢中停下的地方,四點半。這是預見力的實際例證嗎?他不確定。另一個夢裡,他遇到三個飽經風霜的男人,都穿著破破爛爛的卡其服裝,其中一人告訴他自己差點在蘇丹死於黃熱病。當天早上,他從《每日電訊報》(The Daily Telegraph)讀到,三男子在一次遠征途中死於喀土穆。(譯者注:蘇丹共和國首都)嗯哼,夠奇怪的。

“什么都不会改变,谁都不会死去”

《失眠之夢:與時間做實驗——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由根那季·巴拉布塔洛(Gennady Barabtarlo)編注(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224頁,24.95美元)

1902年,鄧恩夢見一座正噴發蒸汽的島嶼。“老天爺啊,”他在夢裡自語,“這玩意兒要炸上天了!”他翻開《每日電訊報》,讀到了馬提尼克島上培雷火山爆發的新聞。之後又有更多類似預言的夢隨之而來——總共約20個。1913年,他夢到蘇格蘭福斯灣附近一輛火車脫軌。數月後,“飛翔的蘇格蘭人”號在福斯橋北24公里處脫軌。“我備受煎熬,”鄧恩總結道,“我和現實的關係中出了某種奇特的錯誤,這錯誤太過獨特,迫使我經常感知到大段從它們本來所屬的時間中脫位的個人經歷,它們在其他方面完全普通。”鄧恩相信自己夢見了未來。

“什么都不会改变,谁都不会死去”

圖源:The Vintage News

1924年,他寫了一本關於半透明魚餌製作方法的書,在陽光透過時,這種魚餌會閃耀出吸引魚類的光芒。隨後到了1927年,《與時間做實驗》橫空出世——書中包括許多詳細的夢境描述,加上一篇他對自己那聰明大腦的腦活動解釋(複雜至極,基本讀不懂),配上數幅精細的線稿。他堅稱,自己的預知夢並非來自亡者之音,亦非玄學或星際溝通的例證。不,他的夢境是真正的序列時系的“預知”,這種預知源於他不朽的靈魂,他是一個意識點,被置於一個多維度、後相對論的時間場中,出於某種原因,這一時間場無限遞減並/或像中國套盒那樣層層嵌套(在鄧恩的世界裡,“時間”一詞總是首字母大寫)。以下是鄧恩的時間幾何學中的一例:

那麼,通過在圖9的維度指示表中畫出指代時間2的箭頭方向,以此展示GH是一段沿時間

2上移的演示場,我們來總結第二階段。場1沿時間1的變動現在已經恢復原狀。因為,當GH在圖中上移時,GHO’O’’的交點O沿GH向點H移動,因此它會連續經歷從左到右的腦狀態。

1991年,我在紐約州羅切斯特市格雷戈裡街上的阿巴克斯書店裡買了一本二手的《與時間做實驗》,費伯出版社出版,紅色封面。阿巴克斯此後搬到了門羅大道,但根據鄧恩的理論,在普遍時空那俄羅斯套娃一般的層層時間中的某一層裡,書店仍存在於其舊址,而他的著作也並未售出,仍在書架上等待買主。

書我沒讀進去多少。對自己的理論,鄧恩是這樣描述的:“

序列時系理論揭示了一種合乎理性的‘靈魂’的存在——一個在絕對時間中有著明確起點的獨立靈魂——該靈魂的不朽性存在於時間的其他維度,並不與該個體在生理維度上顯而易見的腐朽性相矛盾。”他的預知夢、“主腦”和“超體”令我困惑不解——說真的,它們看起來就像在用一種更高端洋氣的方式談論女預言家、天使和天堂的等級結構。而那些偽幾何學圖表令人聯想到解釋愛因斯坦時空論的平裝本科普讀物裡的圖,看起來——無意冒犯——瘋瘋癲癲的。

在20世紀那曲折道路的某一點上,我們傑出的夢者頭領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接觸到了鄧恩關於預知夢的理論,明顯從中受到了啟發。很難確定這在何時發生——但顯然,到了20世紀30年代,人人都在大肆討論鄧恩的《實驗》。在《王,後,傑克》(King, Queen, Knave, 1928)中,納博科夫寫到了層疊夢境中的幻醒:“好似你正穿過一層又一層上升,卻怎麼也到不了表面,總也無法進入現實。”在《禮物》(The Gift, 1938)裡,他描述了夢境的無限自由,在醒來的一瞬間就如血液般凝結成塊

。在他1935年的小說《斬首之邀》(Invitation of a Beheading)裡,主人公解釋道:“我們稱為夢境的是半現實,是現實的跡象,是對它的提前一瞥,是它的一縷雲煙;這就是說,儘管模糊且被稀釋了,但它們所蘊含的真實現實比被我們吹噓的清醒人生所擁有的現實更多,相反,清醒時的生命是半眠的,是一種邪惡的昏沉,現實世界的聲與景披著怪誕的偽裝刺進這昏沉裡,漂浮於思緒之外。”在他第一本英語寫就的小說《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實生活》(The Real Life of Sebastian Knight, 1941)裡,一位女子聽見塞巴斯蒂安複述他的夢境時,很不耐煩:“還有他的夢中夢,還有夢中夢中夢。”

1955年,格雷厄姆·格林(Graham Greene)在《泰晤士報》(The Times)上將納博科夫剛剛於巴黎出版的《洛麗塔》(Lolita)選為三本年度佳作之一,避免它因反淫穢法遭受起訴,此舉震驚了倫敦。小說成為了大熱暢銷書,而弗拉基米爾和薇拉(Vera,納博科夫之妻)因為斯坦利·庫布里克(Stanley Kubrick)翻拍的電影(譯者注:此指斯坦利·庫布里克於1962年導演的電影《洛麗塔》)賺得盆滿缽滿,離開美國去了歐洲。

納博科夫在倫敦見到了格雷厄姆·格林,兩人開始通信。隨後,1964年10月,兩位小說家——出於一種不知該不該令人驚訝的巧合(也許只是兩人說好了一起做科學實驗?)——開始記錄各自的夜間夢中歷險,方法很像約翰·鄧恩的晨間記注法。

“什么都不会改变,谁都不会死去”

1962年庫布里克版的《洛麗塔》劇照。片中,飾演洛麗塔的是美國女演員蘇·萊恩(Sue Lyon)。

巴拉布塔洛竭盡所能解釋了鄧恩的觀點——儘管他對“那麼多的幾何公式”十分反感——並在書中第四部分選取摘錄了納博科夫一生中對夢境進行現象學描述和解釋的段落,這些段落形形色色,摘錄做得令人驚豔。比如,其中有《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實生活》中塞巴斯蒂安脫下手套的那個夢:“

手套脫下時,裡面僅有的東西撒了出來——數只小手,像老鼠的前爪一樣,粉紫而柔軟——很多隻——它們掉到了地上,”這時一個黑衣女孩開始將它們拾起、放進一個碟子裡。“所有夢都是白日現實的變序重組,”納博科夫在其晚期小說《透明》(Transparent Things)中如是說道。我數了數,《洛麗塔》中“夢幻的”一詞出現了10次。

但巴拉布塔洛其書的核心仍是1964年起的一系列3英寸×5英寸的記夢卡片——該書的出色設計由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完成,封面上有個賓館枕頭。納博科夫終身使用安眠藥,且隨年齡增長對其愈發依賴,同時,他的前列腺狀況不佳,迫使他經常起夜(他有時會在“WC”一欄下記下起夜次數),儘管如此,他仍能將身為國際知名作家所遇到的問題化為優美的夢境。

1964年,他正在校對《微暗的火》(Pale Fire)法語版:“住在這兒(配備針葉林大花園的雙塔酒店)的第二晚,在不祥的半夢半醒間,看見百葉窗間散亂的昏暗光帶,一段文字被譯成了法語,但我認不出它是小說哪裡的。”後一晚帶來了另一幅不祥的畫面,聽起來好似M. R. 詹姆斯(M.R. James)小說裡的場景:“

一棵極大的黑魆魆的落葉松自相矛盾地擺出一副聖誕樹的架勢,上面的玩具、金屬箔和彩燈全被拆了,它顯出抽象的荒涼,是永恆消亡的標誌。

再之後一晚,納博科夫夢見自己為了批學生試卷在找一支鉛筆,同時因自己和某位已婚女士的“醜惡而複雜”的婚外戀困擾不已——那位女士的丈夫是個個子矮小、肢體語言豐富的人,正在大吵大鬧。“惱怒之下,我抓住他扔飛出去,他打著轉飛進一扇旋轉門,在門裡仍然轉動著沒掉到地上。”夢裡那位丈夫死了嗎?“沒有,他站起來踉蹌著離開了。我們接著回去批試卷。”12月30日,納博科夫夢到自己穿著深色長褲和一件淺綠色睡衣。一個藍衣姑娘騎著自行車向他駛來。啊哈!但納博科夫只是找起了自己的襪子,與此同時“蘇聯代表團從路旁走過”。

“什么都不会改变,谁都不会死去”

薇拉與納博科夫,瑞士蒙特勒,1968年。圖源:Philippe Halsman

薇拉·納博科夫也會向丈夫述說自己的夢境,他將它們記下來,也作為清單的一部分。其中一個夢裡,她夢見“巨大的毛毛蟲,白色身子,黑色的臉,光裸著,爬滿了傢俱”。早些時候,納博科夫錯誤地相信自己發現了無可動搖的證據,可以證明鄧恩的“逆行記憶”理論是正確的。他夢見一座博物館,三天後,他觀看了一部關於某座博物館的電影,看起來很眼熟。他總結道,自己一定在看過電影前就有了關於它的記憶,這記憶激發了他的夢境。巴拉布塔洛準確地指出,在夢裡,納博科夫只是朦朧地憶起了自己多年前的短篇小說《博物館之行》(The Visit to the Museum)。

這是一本回環往復、時間結構十分複雜的書,其中滿是無眠時邊緣斑斕的難解內容,這種複雜性常見於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的作品中。說到底,所有關於夜間先知的理論都是紅鯡魚(譯者注:指誤導讀者思路的誘餌)。納博科夫的故事集、小說和自傳體散文才是真正的逆行夢境,其中,未來交織而過,而過去則如約翰·鄧恩的透明魚餌一樣閃耀。

“什么都不会改变,谁都不会死去”

1969年,傑拉德·德·羅斯(Gerard de Rose)為《時代》所繪的納博科夫像。圖源:Borg Antiquar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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