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堂書論——《喪亂帖》


竹堂書論——《喪亂帖》

文/孟會祥

竹堂書論——《喪亂帖》

△《喪亂帖》,摹本,紙本,現藏日本宮內廳三之丸尚藏館。釋文:

羲之頓首。喪亂之極。先墓再離荼毒,追惟酷甚,號慕摧絕,痛貫心肝,痛當奈何奈何。雖即修復,未獲奔馳,哀毒益深,奈何奈何。臨紙感哽,不知何言。羲之頓首頓首。

王氏先墓,有洛陽、琅邪兩說,修復時間亦有永和七八年、永和十二年等說。喪亂,死亡禍亂,時局動亂。《詩·大雅·雲漢》:“天降喪亂,饑饉薦臻。”離,通罹,遭遇。號慕,號泣思慕。《北史·文苑傳·樊遜》:“父衡 ,性至孝。喪父,負土成墳,植柏方數十畝,朝夕號慕。”哀毒,悲哀苦恨。帖文大意為祖墳再次遭到破壞,十分悲痛。雖然得到了修復,但自己沒有出力,更加悲苦。臨紙說不出話來。悲愴之情,溢於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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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亂帖》 八行、 《二謝帖》五行、《得示帖》四行,共一紙。《喪亂帖》第一行末右側,有“僧權”二字左半部分押署,即南朝梁鑑書人徐僧權。《二謝帖》的第二行末右側,有一‘珍’小字押署,即南朝梁鑑書人姚懷珍。

此帖右端紙縫處,鈐有《延歷敕定》朱文璽三處,鈐印的形式與《孔侍中帖》同,曾為日本桓武天皇內府所藏。日本《支那墨寶集》載:“此幅久藏御府,後西院天皇崩後,購於堯恕親王。親王為妙法院教皇,經該院保存至今,後獻為帝室寶藏。”當為唐代日本遣唐使帶到日本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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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我看來,《喪亂帖》是王羲之最精彩的傳世作品,其藝術水平遠出《蘭亭序》之上(我認為王羲之尺牘的藝術水平,一般都在《蘭亭序》之上)。甚至,我認為沒有哪個法帖在《喪亂帖》之上,此當為王羲之書第一、天下法書第一。

可惜這一國寶中的國寶,卻在日本,被日本稱為國寶,可以說令人深恨。然而轉想《喪亂帖》傳之日本,不過是珍貴的摹本,其母本自在中國,而且當時及以後,想必另有摹出,而今安在哉?若非彼邦善加維護,則這樣人類精神生活極致的作品,或早已煙銷雲散,世人不得見矣。1936年,容庚《二王墨影》出版,國人始知此帖。2006年,《喪亂帖》《孔待中帖》等曾在上海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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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白華在《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中說:

晉人風神瀟灑,不滯於物,這優美的自由的心靈找到一種最適宜於表現他自己的藝術,這就是書法中的行草。行草藝術純係一片神機,無法而有法,全在於下筆時點畫自如,一點一拂皆有情趣,從頭至尾,一氣呵成,如天馬行空,遊行自在。又如庖丁之中肯棨,神行於虛。這種超妙的藝術,只有晉人蕭散超脫的心靈,才能心手相應,登峰造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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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白華 像

宗白華此語雖泛論晉人行草書,而《喪亂帖》最可當之。歐陽修雲:“餘嘗喜覽魏晉以來筆墨遺蹟,而想前人之高致也!所謂法帖者,其事率皆吊哀候病,敘暌離,通訊問,施於家人朋友之間,不過數行而已。蓋其初非用意,而逸筆餘興,淋漓揮灑,或妍或醜,百態橫生,披卷發函,爛然在目,使驟見驚絕,徐而視之,其意態如無窮盡,使後世得之,以為奇玩,而想見其為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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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法並不直接抒情,但文字內容是書法事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且是書家情緒的根本。王羲之驚聞祖墳遭到破壞,震驚、痛苦,哀不自勝。帖的前數行,“喪亂之極”、“離”、“痛貫心肝”、“痛”等字,用筆粗重,如高山墜石,正合其震驚,節奏短促;後數行稍感平復,而“哀毒益深”,節奏稍長,然而仍百無聊賴,情不能已,所以多用草書,確有“感哽,不知何言”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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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論書者謂文字內容與書法無關,同樣的文字內容,可以寫出不同的情緒,乃以裝腔作勢之心,推至情之性之事,真無知妄言也。設若爾祖墳被掘、家人暴卒,援筆作書,可理解為歡天喜地之情乎?

讀《喪亂帖》,讓人摒住呼吸,不敢稍懈,也正是語意與書意的共同作用。沿著書寫過程讀去,其一點一畫,毫無遺憾,筆筆精絕,乃情感與技術的高度統一。沒有飽滿的激情,不會出現這樣的節奏,帖中也不會有這樣的張力,所以技術和心性,在學習書法的初級階段,是分離的,在情深調合的作品中,卻是二而為一的。沒有高妙的心性,也永遠不會有高妙的技術。

今人多有論形式與情感者,各執其是,我實在無力知其所謂。以《喪亂帖》觀之,則處處有心,處處無心。其形式無妙不臻,而不知有安排;其感情充沛濃烈,而行文之際,何嘗故為“抒情”?藝術在於美,而真善不可或缺,否則即是導人以淺薄。赤誠的情感、敏感的心靈,使其感觸多、感慨深,常常不能自勝,甚至痛不欲生,但與之相應的是清貴、矜重、禮節、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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爐火純青的技術,使他顛沛之際,馳不失範,可謂動合規矩,與之相應的,又是率真質樸,不為繩墨所囿,既歌又哭。所以,於人於書,最終體現的是書內書外的綜合修養和風度氣質。朝夕舞筆弄墨,表演示範,筆未觸紙,已掌聲雷動,墨跡未乾,而點鈔機已經啟動者,安能語書法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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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行

《喪亂帖》第一行取直勢,其他行皆不甚直。然而第一行也並非全如繩墨的筆直,可分為“羲之—頓首—喪亂之極”三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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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字的上兩筆,起筆切鋒,鋪毫行筆,十分得力,而第一筆急收,第二筆即起,兩筆之間,僅一線之距。“極”最為精妙,木旁橫起筆方;撇末折筆方;右部兩折皆在轉折之間,多段弧形在運動過程中筆到意到,轉筆既靈且準;下橫起筆方,勢平,末端漸提而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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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體上看,全字左方而右圓,左重而右輕;上部有凌空之勢,下橫又平衡承載,恰如舞蹈;下橫末端漸提收筆,尤其是神來之筆,好像讓人感到筆已盡而意無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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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行

第二行“先墓再離荼—毒追”分為兩段,皆取斜勢,而“毒追”像是左移了一點,這樣的“行法”,可謂僅此一見。第二行無字不美,尤其令人傾心者,如“墓”,“土”的豎畫略長,便別有風致。“離”以重筆形成塊面感,而多用方筆,交代清楚。“荼”下部似略靠右,便有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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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字第一橫之後接豎,橫的回鋒幅度極小,但絕不含糊;第三橫右端似轉似折,至左下撇折翻筆,長點後回鋒收筆,絲絲如扣。全字上正下欹,富於變化,出人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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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行

第三行似較散,可按“惟酷甚—號慕—摧絕”三段看。“摧絕”兩字較輕,而阿娜多姿致。細看“酷甚”二字,“酷”的“告”部,第一撇變左點,之後筆略下移切鋒寫橫;右行到橫末,翻筆挑出;豎回鋒起筆,末端轉筆成下橫;繼續轉,然後翻折,繼續轉,收筆,雖為漸提收筆,而畫如曲鐵,勢大力大,錚然若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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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地看這個全過程,轉、折不停,而處處到位,正如體操或花樣滑冰,讓人在緊張得透不過氣中得到享受。看“甚”,我們不妨把重點放在姿態之美上,上寬中窄下又寬,極盡變化之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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姿態要在自然、高潔,如優秀的人體攝影,驚心動魄,可以淨化靈魂;設若意在媚人,搔首弄姿,則越擺POSS越不美。姿態要發於運筆,自然而然,看“甚”字下部豎折的節節分明,不失點畫原貌,才能自省平時作字的粗枝大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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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行

第四行可“痛貫—心肝—痛當奈何”三段看。“痛貫”妙在連。“貫”上部似形成一個楕圓形,以前看帖,往往只看個大概,何曾細看,其實撇點——橫折彎鉤——彎豎折橫——再折連下,筆筆清楚,並無苟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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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帖囫圇吞棗,眼不到,手當然更不到。“心肝”用筆重,字距大,空間感強烈。“肝”字左撇技術含量大,中斷推送似極用力,而整體姿態優美,我至今不能臨像,深以為恨。也有論者以為臨帖不必甚似,米芾說過,縱使學成王羲之,終為奴書。然而,米芾臨帖最像,功力極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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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想,連書奴都做不到,還想自立門戶,豈不令人笑掉大牙?“痛當奈何”四字飛動,特別是“當”,可與《平安帖》的“當”相互參看,其綵綢飄舞的過程中,筆鋒用了若干個面,由這若干個面,可以想見其揮運之時,是如何心靈手敏。

我不懂音樂舞蹈,連基本的節奏也聽不懂,然而有時花樣滑冰,乍動乍靜,乍緩乍急,正所謂“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就是可視的韻律感、節奏感。從某種意義上說,生命之感,也就是節奏之感。

之後幾行?

自“痛當奈何”之後,如果再分行分段形式去解讀,我自己就不好意思了。小時候學語文,每每劃分“段落大意”,最後總結“中心思想”,不知是何人發明,真是害人不淺。此處的劃分、分析,何嘗不是扣盤捫燭、痴人說夢。然而,不可言說之事,強為之說,君其諒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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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撇開“羲”、“摧絕”等字勾摹不清之處,細細觀察全帖,可謂無絲毫遺憾。日前看到關於王獻之《奉對帖》中多有失誤的的文字,清人王澍說:“觀其字畫草草,多失法度,即當年愧恨之意可知。”以我愚見,也是妄說,中間失誤連連,當是偽帖,恐非獻之手筆。王羲之寫《喪亂帖》,何嘗失法度?顏真卿寫《祭侄稿》,多有塗乙,而法度燦然。書法家不會因為情緒波動,而多失法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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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王羲之說過,作字要十伏五起,實為至理,全篇字如果都求放逸,必至支離。《喪亂帖》中的字多用收勢,而內部張力卻極大,內蘊十分豐富的變化。如“慕”,上兩點——撇捺——下兩點,收——放——收;“痛當”兩字,欹正變化,復歸平正;“獲”、“馳”、“哀”等字,左收右放,末筆盪開,全字頓有神氣;“深奈何”、“哽不知”字組中,一方面在瞬息調轉方向時,始終得力得勢,點畫形如鋼絲盤繞,另一方面,右向弧線均能蕩得極開,絕無拘束鬆懈。

竹堂書論——《喪亂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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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這些,首先要求技術方面的從心所欲而不逾距,同時要求形其哀樂、達其情性,有意無意之間,不假思索,而天才湧動,令人心驚魄動。連續書寫的字組,往往是帖中極精彩中,奪人眼目。

其原因,一在情緒暢達,略無阻滯;一在字形正好適合牽連,還要附加上這些字書寫格外熟練。多種因素並至,精彩處“初不自知”,要在沉浸於書寫過程中,並不為炫技,而技術在起著支撐作用。

竹堂書論——《喪亂帖》

當代最傑出的青衣張火丁在演程派名劇《鎖麟囊》“綵樓”一折時,登上彩樓,乍見當年瑣麟囊,違犯家規的懼怯、頓見舊物的驚詫、繁華蕭條的感慨、嬌兒錯辨的虛幻、柳暗花明的憧憬,萬千思緒,一時迸發,有一段如夢如幻的舞蹈,令人歎為觀止,在心馳神搖之餘,禁不住大叫一聲:“好!”真好!然而細看,其水袖穿插,衣裙飄舉,乃至一顧一盼,正是紋絲不亂,這才堪稱藝術啊!

像這樣偉大的作品,千言萬語,何可道盡?不知何言,將以引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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