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奇」四命沉冤(終)(重發)

「傳奇」四命沉冤(終)(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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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將吳老兒一家四口收監後,孫縣令並未立即安歇、雖然他仍固執地認為自己對這雙男女的姦情與判斷不差,但是吳老兒夫婦喊冤,圍觀人眾的向背,乃至吳周、三姐受刑不屈,都與自己的判斷大相徑庭。他不得不再三思索。傷腕、血衣、失蹤這幾個重大實證,使他無法推翻自己的判斷。孫縣令篤信自己的閱歷和經驗,更珍惜自家“斷案如神”的名聲,在人證物證俱在的情形下,收回判斷簡直是愚蠢,不但壞了父母官的威望,也無法向張老兒交代。畢竟一個活生生的人不明不白地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上。於是,他決定加重刑罰,撬開這對姦夫淫婦之口。

於是,五天之中,兩次過堂。笞、杖、鞭、拶輪番使用,奈何這二人都似吃了秤砣,心如鐵硬,雖叫苦不迭卻不肯招承。兩堂過後,吳周遍體鱗傷,三姐亦是血跡斑斑。

孫縣令這才想起吳周關於雋生不時流連妓院的說辭,心想難道應該去那裡察看一番?若果無線索,豈不證實自己判斷無誤?但又一想,假若找到了某人或活著的線索,豈不使自己落下了糊塗的惡名? 反過來再想,如果照這樣審下去,又該如何收場?倘無口供,卻拷出人命,該如何上報?這樣一想,暗暗嚇出一身汗來,他萬沒想到這一看來簡單的案子,竟弄得了自己進退失據,左右兩難。經過權衡,孫縣令決定不驚動任何人,親自來個微服私訪,且走出一步再說。

孫縣令先命人提出一二個風流案的在押犯人,單獨審問,於表面不經意中,順帶問訊風流場可知否有個張雋生出現。其中有一犯人果然見過雋生押妓。孫縣令心內一驚,直覺不妙。次日,他扮做富家公子模樣、輾轉幾處,來到杏春樓。

杏春樓鴇母春風滿面迎上來道:“大爺,想找甚樣姑娘?”縣令道:“可有上等佳麗?”鴇母一笑,道:“這杏春院姑娘,個個如芙蓉出水,只要大爺肯手出大價,便是天仙,也請得過來。”

縣令從袖中拽出兩顆銀錠,道:“這些許小用,送與媽媽買茶吃。”

鴇母見來人如此手大,笑得如一朵花,話也多了起來:“我們這裡是揚州城最好的花營,姑娘們俱是能彈會唱、談文吐雅的俊俏人物。大爺怕是初次光臨,還不知道,許多大家公子都是這裡常客呢。”

縣令笑道:“媽媽說大了,大家公子如何敢光顧這風化所忌的場所?”

鴇母:“這您就多怪了,臨時過往揚州的客人且不說,單是本城的大戶人家,就多得夠幾營兵馬。城南李員外,城北劉戶部,城西何大人,城東張大爺······這些人的公子都在這裡包著姑娘,一出手都是幾百兩啊。”

縣令道:“你說張大爺,是否是那有名的宜和茶莊茶的張老兒?”

鴇母:“正是。”

縣令:“若說別人我還相信,可那張老兒雖是鉅富,治家卻極嚴,他的公子豈敢到這裡勾留!”

鴇母:“若不信,您可問春蕊姑娘。往日裡,張公子幾乎每天都要來這裡做耍。這些月跟一個廣東來的少爺到南邊遊玩去了,弄得春蕊不時還害相思病呢!看,我跟大爺胡亂說這些做什麼,您還是先選個相好的玩一玩吧。”

縣令起身道:“今天我還有個約會,改日再來登門。”說罷,便轉身走去,鴇母在身後兀自笑盈盈地讓道:“大爺明日一定來喲!”

回衙的路上,孫縣令猶如被翦徑盜賊打了一悶棍,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有一時又如一無所有般空了起來。他索性不再僱車,徒步往官邸踱著。當情緒平靜下來後,只有一件事盤旋腦際,該如何了斷?

若要堅持原方案定案,雋生一旦回來該如之奈何?若就這麼放掉一干人等,又該怎祥交代?他不禁仰天長嘆,先前的擔心如今竟成了現實,蒼天何以教我!

行將到家,孫縣令終天想到一個使自己解圍的臺階,即先放掉二位父母,著其尋找雋生,若尋到即可將吳周、三姐釋放。這雖是經不起推敲的無法之法,倒也可憑著官威做到左右逢源,不致釀出更大的被動。想到這裡,心中輕鬆了許多,覺得自己究竟比別人聰明,今日此行不虛。

不料,天公偏不成全,孫縣令真的陷入了尷尬境地。

他剛剛換過便服,正要啜茶,獄吏來報,說吳老兒與吳周因病傷過重,已經死去。孫縣令一聽,怔了半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人一死,這案子便成了死案。轉而一想,必須按既定設想辦。便吩咐獄吏,速將二具屍首葬埋,對外只說是畏罪自殺,並且不得向胡氏及三姐洩露。為防範人多口雜,他賞了獄吏四百兩銀子,另加二百兩給所有獄卒。獄吏接到重賞,反而大生疑竇,不過仍是喜滋滋地奉命而去。

次日,孫縣令命人將胡氏老太太帶入二堂,道:“本官為保護百姓免受冤枉,慎行法令,今命你取保候審。此間若萬一尋得雋生,便可證明清白若尋人不得,將依法而判。”喚地方作保,簽過文書,放了胡氏。

胡氏回監取衣物時,將此事告訴了三姐、三姐覺著有了一線亮光,精神振作不少,將出衙門,一個獄卒悄悄對吳氏道:“老太太回去好自為之吧,這件事怕是凶多吉少了。即或殺人之罪可白,通姦之事已傳揚開去,人力是無可奈何了。”

胡氏到得家中,四壁蒼涼,室內桌椅七倒八歪,顯是被搜查過。老婦人也懶得收拾,便呆坐在灰塵飛揚的床上,只是玩味著獄卒的話。一場飛來橫禍一夜間弄得家敗人傷,且又無端弄得臭名遠揚,一向本分善良、潔身自好的老婦人今後該如何面對四鄰?三姐又當如何自處?周兒將是怎樣的處境?老伴能否活著回來?她本想挺下來,明日去探監,看看那爺兒倆如今怎樣了?但明知此刻縣衙是決不允許的。又想去尋雋生,這家徒四壁的一個婦道人家如何去尋,又哪裡去尋?即或尋到,這個家又如何立在這個世上?思來想去,竟無一處是生路。

長夜茫茫,風雨悽悽,前景暗淡,惟有一死方可解脫。想到這裡,胡氏覺著口渴難耐,踉踉蹌蹌地走到井邊汲水。伏在井沿,望著黑洞洞的井內,覺著真像此刻的處境。愣了一會兒,她覺得忽然眼睛明亮起來,見井中有一處亮光,澄明溫和,有一輪明月如一面鏡子反射著清亮的輝光。她感到這是在召喚她、告訴她那裡乃是無煩無惱的清靜之所。於是,隨著一聲悶響,老太太在井中尋找自己的極樂世界去了,沒驚動任何的人。

斗轉星移,幾個月過去了。就在雋生賣身為奴的時候,三姐正在監中盼著母親找到雋生的消息。時間是漫長了些,但一念既存,三姐便被這期待支持著活下來。

這一段孫縣令沒再提審,用食也較前改善了些。有些獄卒和犯人同情三姐,不時也給些可憐的接濟。三姐珍惜這極有限的溫暖,加上心有所盼,傷勢便一天天好轉,身體也硬實了一些。直到某日,有人含糊地向她透露,吳老兒與吳周早已死去,三姐才猶如天塌地陷一般,失聲慟哭,尋死覓活。獄吏見狀,惡聲呵斥了一番並告訴她聽到的是謠言,連嚇帶騙,她才算平靜了些。她越來越憎厭雋生,憎厭世道,只願能找到雋生以便使全家團圓。每日裡,只自呆呆地望著牢門,巴望著任何一點消息。

這一天,一個好心的獄卒告訴三姐,孫縣令被調職査辦了,新縣令上任,你的案子有出頭之日了。那幾天三姐喜得整日熱淚不斷。

孫縣令被罷官,其實是受另一案牽連,與三姐的案並無關係,故新縣令姚某上任後並沒立即處理此案,三姐又白白在監中等待了兩月餘。後姚縣令清理懸案時,發現此案疑點甚多,而當事人又有三人已經死去,他深為孫縣令翫忽職守所惱怒,遂提三姐詢問,之後派人往妓館査訪,又傳張老兒仔細盤訊。

正在此時,雋生返回家中。張家在揚州乃一大族姓、族人平日即對三姐的賢淑知禮頗多褒讚,及至事發,見張老兒如此待三姐及吳家,亦大感不平,卻礙於雋生確實失蹤,無法相勸,只得忍下。後聽傳聞,吳老兒夫婦及義子吳周俱死於是案,而雋生仍是生不見人、死未見屍,都覺蹊蹺與同情,加之傳聞雋生與煙花所處確實多有來往,便有人勸張老兒不妨去那裡尋找,但張老兒聽不得半點進去,以至鬧得不歡而散。雋生回來的消息,如風般傳遍張氏家族,人們紛紛來看究竟。

雋生見族人家人鹹來問詢。便哽咽著把這數月來的遭遇一一陳訴出來。儘管人們見狀十分可憐,但是更惱恨他的輕浮不負責給吳家及族人帶來的慘痛後果和名譽損失,由噓唏而申斥,由申斥而痛恨,不由分說,七手八腳便將雋生捆綁起來,扭送官府,張老兒也阻攔不得。扭送雋生的消息極快地傳遍揚州,尾隨圍觀者達萬人之眾,匯成一條人河,滾滾地流向通往官署的大路。憤怒的人群猶如海嘯,叫喊著,揮動著手臂,朝雋生打去。遠處的人夠不到,便將石頭、爛果、蔬菜擲過來,弄得雋生像個落湯雞。若非族人中健壯者護攔,雋生定斃命於眾人的憤怒之下。

姚縣令正坐街中翻閱遺案案卷,只聽得一陣湧潮滾雷般的聲音,由遠而近,還未等派人査詢清楚,人流已然滾落到衙外儀門之下,被守衛差役強力擋住。

張家族人將雋生扭至公堂之上,雋生已經縮做一團,但知戰慄,一切禮儀全都不知了。族人中長者向姚縣令稟報了大致情由,姚縣令命雋生自述,雋生便把如何嫖妓,如何出走,如何被騙,如何乞討返鄉的經過從頭至尾呈述一遍,聽得姚縣令不斷授首頓足。待雋生講述完畢,姚縣令即發下令籤,命役差重責四十。眾堂役亦早有餘憤,又聽得這番自述,直恨得咬牙切齒,一齊撲向雋生,按倒地上,用盡全身氣力,打了個真魂出竅,直打得雋生血肉橫飛,幾次昏死過去。此時,張老兒亦趕了來,急得匍匐在地,連叫:“大老爺饒命,都是小人有罪,慣養出這樣的畜生,且饒了他吧!”邊說邊哭,頭也磕出了血。

停刑後,被冷水噴醒,雋生哀求道:“小人該死,求大人把小人當堂結果了吧。”

那姚縣令把驚堂木一拍:“大膽張雋生,你但知解脫自己,難道不知吳氏一家,三人因你死去,三姐至今尚在獄中,還不快快接回家去,好生調養,以贖罪愆!”雋生拾頭望去,只見三姐被人攙扶著,從堂後轉出來。

原來,書吏見雋生找到,便未等縣令發話,即著人立即將三姐領到公堂上來。直到此時,差役才邊走邊把三姐父母義兄慘死的消息告訴三姐。三姐一聽,立即昏死過去,被救醒後,只覺四肢無力,躺在堂後,斷斷續續聽到雋生的講述,萬丈怒火從中而來,強掙著被人扶起,向大堂走去。

四目對射,萬感交集,雋生再無勇氣正視三姐,一頭扎倒在地上,又昏迷過去。

三姐見雋生渾身是血的慘狀,又是可憐,又是惱恨,竟不知怎地,一陣天昏地暗,又昏了過去。

姚縣令命張老兒將三姐與雋生帶回家去,好生將養,特囑他要記取教訓,教育好兒子,永生不忘這血的歷史。

回到張家,二人漸漸甦醒過來,雋生強撐著給三姐倒熱茶,三姐雙目盯住天棚,只搖了搖頭。事既至此,三人俱有萬語千言,又無一言可講。

掌燈後,三姐掙扎起來,喝下半碗粥,便睡下了,雋生被張老兒扶到上屋,洗浴、療傷、忙了半個時辰。見三姐平靜睡下,雋生沒忙著回屋,與張老兒抱頭痛哭一回,細述了這幾個月的辛痠痛楚,雋生覺得恍若隔世、張老兒則愧悔難當,二人信誓旦旦,說後半生一定要盡一切力量,善待三岨、以贖過去的罪責。不覺之下,已是鼓交二更,張老兒讓雋生快回房去,看顧三姐,雋生拿了枝柺杖、一步一挨地蹭回自家居室。

打開房門,裡面靜靜的,毫無聲息。雋生惟恐驚動三姐,燈也不點,躡手躡足摸至床邊,和衣而臥。忽然他覺得靜得可怕,不由伸手往身邊摸去,床是空的,不由嚇出一身冷汗,忙點上燈,只見三姐吊在樑上,早已三魂離了竅。

十天半月後,又一個新聞傳遍揚州,說雋生又失蹤了。只是沒人說在煙街柳巷碰過,倒是傳說他投了軍。那支軍隊已開赴邊陲。

直到張老兒過世,揚州城再也沒出現雋生的影子。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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