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的中年危機

海南的中年危機

於是我們奮力向前劃,逆流向上的小舟,不停地倒退,進入過去。——《了不起的蓋茨比》

海南的中年危機

公元1097年,62歲的蘇軾被流放海南島。在宋朝,海南被稱為“蠻荒瘴炎之地”,既沒有沙灘陽光,也不能跳二人轉,反而很容易患上各種足以致命的熱帶病。

一句話概括:不能養老,只能送終。

出發前,蘇軾給朋友王敏仲的信中寫到,“某垂老投荒,無復生之望,貽與長子邁決,已處置後事矣。”

意思就是:我這把老骨頭還要去海南,看來是不能活著回來了。

他登島以後的第一件事,就是“首當做棺,次便做墓”。

俄羅斯有句俗語,“討厭他就流放他去西伯利亞。”在唐宋兩朝,大家眼中的西伯利亞,就是被視為蠻荒之地的海南島。

在古代,除了自然條件惡劣,蠻荒還有一個深層含義就是教育落後,是文化上的蠻荒之地。在隋、唐兩代326年的歷史中,海南沒有出過一個舉人或進士。

在蘇軾流放之前,儘管北宋已經建國140年,海南的高考錄取率依然為零。

除了那些被流放而來的名臣,海南既沒有本土人才,也沒法吸引外來人才,被稱為蠻荒之地,恰如其分。

這種情況,直到北宋末年才得到改變,由於各種官辦、私辦學校逐步普及,並開始接收普通人家子弟入學,海南教育得到了發展。

據《海南島古代簡史》記載,從宋代到清代,海南共有舉人767人,進士96人。

被知識改變命運的海南,逐漸有能力影響大陸。

1875年,一個名叫韓阿虎的後生仔,乘船前往美國,並改名為宋耀如。

五年後,他給自己取教名為查理·瓊斯·宋,併成為“北卡羅來納州的第一個遵從領聖餐洗禮的中國人”。

1886年,宋耀如乘船回到上海。此時的他,已經完全是一副中國人打扮,腦後留著一條辮子,身著短褂小襖,頭戴布帽,腳蹬布鞋。

回到上海後,他很快結婚,並相繼生下四個子女,分別是宋靄齡、宋慶齡、宋美齡、宋子文。

海南的中年危機

數十年後,宋氏家族被稱為“民國第一家族”。

這是海南人影響力的巔峰。

1949年10月,宋美齡前往臺灣,宋慶齡則留在大陸。宋氏家族成為歷史名詞,歷史翻開新的一頁。

1950年5月1日,海南全境解放。

5個月後,朝鮮戰爭爆發。如果朝鮮戰爭提早半年爆發,海南今天會是什麼模樣,無法預測,也無法猜想。

歷史,往往都是由一些小事所決定。

海南的中年危機

2015年3月28日,博鰲亞洲論壇開幕,日本首相福田康夫、美國財長保爾森等人上臺發言時,伴奏的是“萬泉河水清又清,我編斗笠送紅軍”的歡快旋律。

這段旋律來自於《紅色娘子軍》的配曲《萬泉河水清又清》。

被列為二十世紀100部芭蕾經典之一的《紅色娘子軍》,取材於30年代的瓊崖女子游擊隊戰鬥經歷,有著濃郁的海南風格。

1964年9月26日,《紅色娘子軍》在北京首演。此後,成為了招待來訪外國元首、政府首腦的保留節目,也讓很多人知道了海南島。

然而,建國以後的數十年裡,海南一直被定位為“南大門國防前哨”,長期秉持的建島方針是“加強防衛、鞏固海南”。

農業,是組織對於海南的唯一定位。

彼時的海南,擁有全國最大的橡膠生產基地,星羅棋佈的是無數農場。

海南的中年危機

50,60年代,當西安、成都等地因為三線建設,遷入大量科研院校時,海南的主要任務是實現祖國橡膠自給。

到1981年,海南改革開放前,全島四分之一的面積是國營農場組成的農墾區,七分之一的人口是內地遷入的農墾移民,海南農墾已成為僅次於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和黑龍江農墾的第三大農墾系統。

就在海南寂寥惆悵的時候,臺灣等地,卻開始了經濟騰飛。

海南,向海而生,卻只能望洋興嘆。

這種坐困愁城的局面,一直到充滿改革氣息的1980年代才看到一絲改變的希望。

1984年初,一位老人提到,“如果用20年的時間把海南的經濟發展到臺灣的水平,就是很大的勝利”。

“激動得夜不能寐”,這是當時的海南行政區主管領導雷宇聽到這話後的反應。

1984年的海南,全島財政收入僅僅2.856億元,“就連開工資都不夠,有的公社甚至付不起買宣傳紙的錢。”

海南的中年危機

而這一年,臺灣的GDP為603.84億美元。

不過,海南島還是要趕上去,“他們能做得到的,我們當然也應能做到”。

海南的中年危機

電影《活著》裡面,餓了三天的王大夫在看到面前擺滿饅頭後,一口氣吃了7個,結果噎著了。

急於擺脫飢餓狀態的海南,一開始就走了代價不菲的彎路。

先是1984年的倒賣汽車風波,為了儘快完成原始積累,雷宇想到了汽車,“進口1.3萬輛轉賣到內地,賺兩個億就行了。”

饅頭吃得太狠,也太快。1984年上半年,海南的進口汽車才兩千多輛。到了8、9月份,進口汽車已經共計6.2萬多輛。

最後,實際批准進口8.9萬輛,到貨7.9萬輛。

1984年全年,全國汽車進口數量不過才15萬輛不到。

瘋狂的汽車進口年底即被叫停,雷宇被召到廣州,不久,被轉任廣東一個農業縣的副書記。

此後數十年,一放就亂,一抓就死,在海南反覆上演,如同一個總也走不出的怪圈。

數年後,同樣的劇情出現在房地產業。

1992年,南巡講話發表後,不到700萬人口的海南,出現了兩萬多家房地產公司。

“要掙錢,到海南;要發財,炒樓花”,在當年北京2000/平的時候,三亞出現了單價破萬的樓王。

海南的中年危機

1992年,海南經濟總量同比大幅增長了41.5%,其中房地產業增加值為20.57億元,比1991年的2.48億元足足翻了8倍有餘。

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

1993 年,一位華人規劃師說出這樣的豪情狀語:“海南是未來世界的中心。”

不過,虛高房價的泡沫必然會有被戳破的一天。

正如王菲在歌中所唱,“一切總會有盡頭,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

投機潮水退去後,留下的是600多棟爛尾樓和數百億壞賬。“天涯、海角、爛尾樓”,成為海南的“三大景觀”。

勝利使人興奮,失敗使人沉思。回顧歷史,最重要的意義在於從錯誤中學到教訓,從而避免重蹈歷史覆轍。

臺灣的經濟騰飛有很多原因,但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1949年後,有總數不下於60萬的各行各業精英渡過了海峽。

包括清華大學、交通大學、東吳大學、中央大學、輔仁大學等在內相繼在對岸覆校,而這些高校培養的人才,為日後臺灣經濟的高速發展,提供了人才基礎。

《聯想和華為的1994年》一文中提到,對待人才的不同態度,決定了聯想和華為的各自走向。

事實上,數以百萬計的各類人才大量湧入,正是深圳實現經濟起飛的重要動力。

得人才者得天下,小到一個企業,大到一個地區乃至國家,莫不是如此。

然而,當年和深圳處於同一起跑線的海南,幾十年來,卻始終在等待各種政策紅利,熱衷於打造各種名詞。

當一輪又一輪投機潮水退去時,最後付出代價的,只有海南經濟。

1995年,海南經濟增長率從全國第一變為倒數第一。此後,連續三年穩居全國倒數第一。

此時,當初制定的20年追趕計劃,已經用掉了10年。

海南的中年危機

如果從1988年海南建省算起的話,彈指一揮間,三十年過去了。

孔子說三十而立,然而,曾被無數人寄予厚望的海南,到現在還沒有摘掉“經濟欠發達省份”的帽子。

海南的中年危機

1988年,全國的GDP是15331億元,海南GDP佔全國GDP總量的0.5%。2017年,當全國的GDP上升到82萬億元時,海南的GDP為4462億元,仍然僅佔全國GDP總量的0.5%。

1988年深圳特區的GDP是87億元,與當年海南特區大體相當。2017年,深圳特區的GDP是22438億元,三十年增長258倍,是現在海南GDP的5倍。

三十年來,海南前後更換了10任主管領導。主導產業也隨之一變再變,從工業主導,工農貿旅並舉,到旅遊業與熱帶農業雙輪驅動。

因環保督查的影響,海南是全國唯一一個規模以上工業增速為負增長的地區。2017年,汽車產量下降41%,太陽能電池下降38%,島上已連續兩年工業投資下降。

同樣,提出打造國際旅遊島已將近十年,2017年旅遊收入不過才811.99億元,排名全國第16位。

與之相比,排名第一的廣東省2017年旅遊總收入已經達到11993億元。

事實上,單純發展旅遊業不一定能撐起一個地區的經濟和就業,反而容易導致發展更加失衡。

海南的出路在哪裡?

《經濟學人》曾經把海南比作中國的佛羅里達。不過,在我看來,到處都是陽光沙灘,到處都是衝浪少年的加州,更適合海南。

這裡儘管位於北美大陸,在地理上卻非常像一座島嶼,一樣也是大部分區域不宜居,人口聚集於海岸線一帶。

但僅僅依靠小部分人口聚集區,卻能產生極強的發展潛力。

財富500強的127家美國上榜企業中,位於加州的有14家,佔約11.0%。從Apple到谷歌母公司Alphabet,再到迪士尼,涵蓋各行各業。

加州發展的因素有很多,但最為關鍵的兩點就是:交通和人才。

尤其是當加州與美國內陸的運輸系統逐漸完善後,人口長年以50%的增長率爆炸式增長。

二十世紀兩次關鍵的發展節點——南加州的娛樂產業爆發,北加州的科技產業爆發,其本質歸根結底都是一個“人”字——優越的居住條件吸引了大量的人才,從而促進了娛樂業和科技業這種高度人才密集型產業的發展。

今天的城市競爭,很大程度上就是人才競爭,看誰更能吸引外來人才。

人才從哪裡來呢?無非兩個渠道:短期引進與長期培養,但無論哪種渠道的人才,他們都需要一個承載的載體,用來實現知識的傳遞與生產,根據世界各國的經驗表明,這個最有力的人才載體就是高校。

高等教育作為一個地區最重要的人才蓄水池,承載兩個基本功能:吸引與穩定高端人才,同時培養未來的人才。

有了傑出的高校,自然也就有了傑出的人才。

近三年來,海南高考生源文理科前500名,報考海南大學人數不足6人,2017年,海南大學研究生推免計劃465人中,報考本校僅有10多人。

源源不斷人才外流大陸的同時,是幾十萬候鳥一樣的東北老人前來海南定居。

相比之下,作為國內高校數量最多的城市之一,西安每年光高校畢業生就超過30萬人。

當西安喊出了2020年人口達1200萬的口號時,海南,這個面積僅次於臺灣,相當於32個香港的寶島,全部加起來才900多萬人口,還分居在10多個市縣。

這樣的人口規模和人才環境,又如何才能支撐起海南的雄心壯志?

公元1100年六月二十日,流放三年後,朝廷大赦罪臣,65歲的蘇軾滿懷喜悅離開了海南。

毫無疑問,海南並沒有吸引蘇軾留下的能力。

然而,蘇軾來之前,海南沒有出過一個真正的讀書人。他來後,卻培養了海南第一位進士符確。

此後數百年間,海南人才絡繹不絕,根繁葉茂。其中,最為著名,被譽為大明王朝第一清官的,就是有“海青天”之稱的海瑞。

俱往矣,逝者如斯夫。

今天的海南,如果繼續沉迷於各種名詞的打造,幻想各種政策的垂青,無疑將會再次陷入怪圈,反覆上演曾經發生的一切。

這,才是海南的中年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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