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中西醫扯卵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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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卵談,是西南官話區,也即川方言區的一句俗語;大抵是無聊侃大山,拉閒話且胡說八道的意思。卵,或卵蛋,卵泡,本謂陰囊和睪丸,在這個語境裡權且代表男性生殖器,也就是口語裡的雞巴。所以,在這一方言區,扯卵談,又經常被說成扯雞巴蛋;總之,就是形容像慕容雪村、王小山這樣的人說話不靠譜的粗話。

野夫|中西醫扯卵談


但是我這裡要寫的扯卵談,是要從中西醫的角度,來談談人類對本身這一重要器官——卵——的認知歷程。對於非醫學出身的我來說,這樣的越界探討,確實近乎“扯卵談”。但由於這個問題,源自於我自身的遭遇和經歷,甚至困擾了我三十多年。所以它一直吸引著我去探求,以至於引出一些關於中西文化比較的話題。

好了,先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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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陰囊有關的其中一種病,中國叫“疝氣”,英文叫“Hernia”,我們家鄉叫“氣包卵”。

它的病狀是,陰囊或陰囊的一側腫大,看上去像是充氣似的異於常人,故中醫把它劃歸氣症。如果僅僅是大,雖然影響美觀,反正這個地方也不輕易示人,倒也不足為慮。問題是它會經常隱隱作痛,偶爾運動過量,還會巨疼。那種疼,如被人猛捏睪丸,但凡男性都懂得,那是要命的苦楚。

江湖上打架鬥毆,有個不成文的潛規則,那就是都不許踢或抓這一敏感處。有的武術門派為了一招致敵,傳有“撩陰掌”“仙人摘桃”之類招數,名門正派會認為他們沒有武德,使的是下三濫的陰招。即便兩軍相對,性命相搏,命都可以不要,但卵子卻不可碰;可見這個東西對男人,那是相當的貴重。

不幸的是,我從四五歲開始,便被發現得了此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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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穿開襠褲,神器早已被鄰里偷窺。右側下體的出類拔萃,還沒來得及顧盼自雄,就被人呼作“氣包卵”,很早就開始了自卑和羞辱感。

第一個中醫的辦法是,處方,抓藥,熬藥,用藥湯浸泡在一厚棉繃帶上,再把藥渣子也鋪在那繃帶上,然後兜住陰囊,繫於胯下。讓一個多動症的男孩,早早就天天繫著這根老式月經帶去上學,這實在是一種恥辱。那時的學校廁所沒有隔板,每次小便都要寬衣解帶,同學們難免恥笑。痛苦的是,不僅藥渣磋磨我那小鮮肉,久之,潮氣帶來溼疹,奇癢無比。上課都要探囊止癢,豈不叫人遐想。於是,堅決棄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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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看著孩子也捉急,只好制止我的運動。體育課基本不上,迄今我的不愛運動習慣,皆因童年養成。無奈,又求到第二個名老巫醫。

我們那地方,原本巴楚腹地,向來巫風很盛。這個巫婆秘密傳承的是古老的祝由術,她在查看把玩了我的小弟一番之後,對我母親說——夜壺不能放床下,泡菜罈子要搬到灶後等等。然後畫符,拿回去燒成灰,溫水送服。然後唸咒,一隻手搓著我的卵子,一隻手指著八方妖魔鬼怪,好一頓惡罵。

這玩意搓著自然是溫暖舒服的,那氣包似乎當下確實也縮回了小腹。家慈連贊神醫,急忙送錢送禮。當然回家未久,伴隨一聲咳嗽,那疝氣又官復原位了。後來自己也學著揉搓,感覺也能緩解洩氣。只是一旦奔跑,又會垂下。還好,沒有養成手銃惡習,算是萬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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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時間和錢到縣城看病,母親只好拿出愚公移山的精神,帶著我繼續求醫。也許她深信——家家好手藝,總有一款適合你。

這回試驗的是針灸,那老者也算是方圓百里的神針王。針和灸一起上,要說也都算是中華文化的所謂瑰寶。我以為扎針就像扎氣球,很擔心引發爆破。沒想到幾個療程下來,可憐我那弟弟已經千瘡百孔,硬是沒有放出一口氣來。

然後是拿他開出的艾草百香,在一個桶裡點燃闇火,我裸體坐上去燻蒸那活兒。幾番下來,但見小弟油光如陳年臘肉火腿,甚至泛著奇香。儼然小小少年已經練成鐵檔功,千錘百煉,那腫大的器物依舊不肯低調懷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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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是1972年左右,這個國家在此前流行的打雞血治病養生的運動之後,又開始流行針灸麻醉外科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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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今記得,我像耶穌一樣被十字綁縛躺下,手腳都被紮上銀針,銀針連著一個類似小收音機的器械通電,很快我真的就被麻翻了。劉醫生大約學過解剖,在我右下腹劃開一條五寸長的口子,開始手術。結果我意外的難受醒來,感覺就要死去。放聲大哭,拼命掙扎,很難想象,十歲的我竟然發力掙斷了綁著我雙手的那根橫槓。

手術室外的母親,聽著我在裡面殺豬般的嚎叫,幾乎肝腸寸斷。幾個醫生護士同時出手按住我的手腳,只聽劉醫生絕望地喊:快拿乙醚來。於是,一塊棉紗覆蓋住我的口鼻,很快就悄無聲息了。

手術終於做完,由於沒有麻醉經驗,他們把老子醉翻了兩天,我才在母親的千呼萬喚之中艱難醒來。也許我至今的一根筋毛病,都是這次意外事故鬧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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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線之後數月,看著我那與眾終於相同的弟弟,醫患皆有大成就感。我終於可以在同學們面前,理直氣壯地撒尿,甚至恨不得隨時端出來示眾示威,一洗當年舊恥。尤其家父在確認劉醫生確實沒有順手拿走我的蛋蛋,沒有割斷我的輸精管之後,開始發出後繼有人自信滿滿的大笑。

然而好景不長,一次打架,一個飛腿之後,只聽一聲內在的撲哧,我那卵泡又山河如故了。從此之後,小鎮的任何中西醫,皆不肯接手我這疑難雜症了。我只好帶著這沉重的負擔,隱忍的羞恥,繼續我難言的餘生。

手術例外開始,那個軍醫在局麻之後,一邊和我聊天,一邊在我舊傷痕上拉開很小一口子。當他剪下那一團腸組織之後,憤憤地問我:以前是哪個獸醫給你做的?已經壞死,在腹腔潰爛了。幸好現在發作急救,否則就要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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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外行的角度來看,中醫很像是冥想出來的一套理論和方法。包含其藥學知識,既有一部分經驗總結的驗方,更有一部分是完全浪漫的聯想。這樣的例子很多,我們還是回到疝氣這一問題上來比較。

我讀的古醫文不多,我所知最早研究疝氣的,是隋朝的巢元方。他在《諸病源候論》中說:“諸疝者,陰氣積於內,復為寒氣所加,使榮衛不調,血氣虛弱,故風冷入其腹內而成端也。”這裡出現了三種氣,陰氣,寒氣和血氣,大抵都是對“氣包卵”的外形觀察而來。氣是中醫的基本概念之一,只可意會,無法實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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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宋朝的陳無擇,他在《三因極一病症方法論》中說:“如腸㿗,則因房室過度,六髒虛冷,腸邊䁝系不收,墜入㿗中,上下無定,謂之腸㿗。病者久蓄憂思,恐怒兼併,隨髒氣下墜陰㿗,腫脹氣痛,名曰氣㿗。病者久坐陰溼,溼氣下襲,致陰腫脹,名曰水㿗。病者勞役無節,及跨馬坐車,致卵核腫脹,或偏有大小,上下無常,名曰卵脹。有小兒生來便如此者,乃宿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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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有個太醫戴原禮,在他的《證治要訣及類方》中說:“陽㿗氣,一核偏墜,或俱腫脹;或一核縮入小腹,痛不可忍。用手按捺,方得還舊,是為㿗氣。若大小腹不通,宜木香丸半帖,以通潤之。卻以斑蟊十個,去頭足翅,銼碎同炒,去蟊,出水毒,濃煎,燈火湯調五苓散,下五七十丸。”

明朝還有個名醫張景嶽,在他的《景嶽全書》中說的更離譜:“或小兒亦有此疾,俗曰偏氣。得於父已年老,或年少多病,陽痿精怯,強力入房,因而有子,胎中病也。此疝不治,唯築賓一穴灸之。”

他這基本是憑空想當然的推論,陽痿而又幾乎婚內強姦,精蟲不力導致的先天病。他宣判為不治之症,可以用艾灸穴位的方式緩解而已。

以上皆是史上的名醫留下的醫案,臨床觀察病狀,有些接近真相。但是對於病因和解決方案,則基本不著邊際。而傳統中醫,都是尊老崇祖的,他們不是在前人的基礎上去實證,去從解剖學上分析,從外科手術上找辦法。更多時候,反而是做減法,因此而有一代不如一代的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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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人也會得這種病,因為這是人類進化過程,由爬行變為直立後而產生的特有疾病,也是人類最早認識的疾病之一。那麼西方是怎樣一點點認識此病,並一步步找到解決方案的呢?

大理有個著名的西醫張念,在我們小區開有診所。我帶著這樣的疑問與之探討,他告訴了我以下歷史——

公元前1552年,就有關於腹股溝疝的文獻記載。在古埃及文稿(The Egyptian Papyrus of Ebers)提到對疝的觀察:“當你判斷一個腹部表面的突起時,它的發生是由咳嗽引起的”。公元前400年,希克波拉底也描述了疝和陰囊積液的鑑別。

150年後的Galen,繼承前者思想,認為疝的發生是腹膜破裂或伸展引起,但提倡採用同時切除睪丸的方法結紮疝囊和精索。顯然這一辦法要讓男人失去睪丸,很是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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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世紀歐洲由於宗教神學的統治,科學的發展同樣受限。由於手術操作血腥和汙穢而受到輕視,從業的人大多是由理髮師、裁縫等人組成。用燒紅的烙鐵進行止血,取而代之了精細的血管結紮,當時的手術也無任何麻醉措施,一樣慘烈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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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Morton(1846年)將乙醚麻醉應用於外科手術,Lister(1870年)開創了抗菌外科,Halsted(1890年)使用無菌橡皮手套,Von Mickulicz(1940年)將抗菌外科改為無菌術,這些再加上完整詳細的人體解剖學知識,血管鉗止血技術的出現,才使現代疝外科得以快速的發展。

著名的意大利醫生Edoardo Bassini(1844-1924年)指出腹股溝疝是由於腹股溝管變直、變短所致。他開創性的設計了一種術式:使用腹股溝管的後壁重建內環、利用腹橫筋模和腹直肌鞘加強後壁,和恢復腹股溝管的生理斜度和長度。Bassini作為現代疝手術奠基人的地位無人能夠動搖。

自Bassini疝修補術百餘年來,先後湧現出200多種改良手術方法。早在二十世紀初,Harvey Cushing就已在局麻下進行疝修補。1989年,美國疝專家Lichtenstein將人工材料植入腹股溝管的後壁修補疝缺損,提高了手術效率,改善病人術後恢復的時間和效果。至今文明人類,基本採用的都是這一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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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格說來,我並不是一個全盤否定中醫的人。至少,中醫在某些問題上,確實還存在一些我無法解釋的臨床效果。

但是,從一個小小的先天結構性毛病——疝氣,來對比中西醫療科技的認識和發展歷程,不難看出我們文化的侷限。每當這個政府在號召抵制口方思想,反對口口價值之時,我都要捫鳥自問,他們究竟想幹什麼?他們如此氣鼓鼓的反抗文明社會,他們以及子孫難道不會也患疝氣?

中西醫比較學,乃至中西各種比較學,何等博大淵深。在我看來,許多事情,稍存常識或者稍存天良,便不難看出其中高下。而我這裡,只能是根據自身經驗,簡單的“扯卵談”而已。雖然這些扯淡,對一個堅守愚昧的D派來說,終歸還是“然並卵”。但是我相信在未來的史書中,他們連根卵毛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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