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收費站遇到的一些奇異事(四十一)

我在收費站遇到的一些奇異事(四十一)

從驢子家出來,看著天色已晚了,我也沒高興去寺裡,直接回了家。第二天下午,上班到了收費站,發現,女更衣室的門上掛著一把大銅鎖。

我們走近一看,門上還貼了一個八卦鏡。

收費站新聞發言人老譚又開始發言了:“上午站長回來上班了,聽醫生說,只是受了點驚嚇,吊點水,沒事了。站長一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叫電工買一把大鎖把女更衣室門鎖了,還叫他負責裝路燈,說要每隔十米裝一個,以後,要是再有燈泡壞掉,不及時更換,就拿電工是問。那個八卦鏡,是站長叫周主任去買回來的。”

看來老太婆是真的害怕了。

驢子跟我們說:“為什麼人總要到吃了苦頭才知道後悔呢?我們遇到過這麼多次,他就沒關心過,看他下次還有什麼臉罵我。”

禿子說:“還要謝謝那兩位朋友,要不是他們,老太婆才捨不得裝路燈呢。”轉過頭對我說:“楚水啊,下次再遇上他們,幫我道個謝。”

“你奶奶的,要遇你自己遇,我可不多管閒事。”

吃晚飯的時候,大家聚在餐廳裡又談起了更衣室裡的白影。這時,老譚插嘴說:“這兩個東西,說起來,我還是認識它們的。”喧鬧的餐廳頓時安靜下來,眾人停下筷子,驚訝地看著老譚。

驢子遞了一根菸給老譚,說:“老譚,你也見過?”原來,鎮靜如驢子,也有好奇的時候。

老譚點著火,吸一口煙,吐出一個菸圈,慢慢說:“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是1968年,我才二十四歲。跟你們現在差不多大。”

隨著老譚的講述,我們彷彿穿過泛黃褶皺的歷史,眼前朦朦朧朧出現一位充滿花腔宛轉、衣香鬢影的女子,掩著幾聲清曲嘆息,又藏著幾許勾勒眉角,最終卻化為一堆的荒骨。

1968年,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進入了第三個年頭。正是春播的時候,老譚的莊子裡來了幾位特殊的人物。他們是縣淮劇團的演員,因為被打成走資派,下放到莊裡接受貧下中家的再改造。淮劇是我鄉的特色,唱腔糯軟,柔致婉轉,是裡下河地區戲曲雅派的代表。幾百年來,深受著當地老百姓的喜愛。

在這些演員中,老譚印象最深的要數王紫衣和周放約。王紫衣擅演莊重的青衣,如《探寒窯》中的王寶釧;周放約則擅演文弱儒雅的文小生,如《珍珠塔》的方卿。想當年,這二人都是縣淮劇團中的名角。老譚少年時,每逢縣人民劇場有了他們二人演出的戲目,全縣人民那可是萬人空巷,擠滿了劇院看他們的演出。老譚也曾搖一天的船,到縣裡只為看一眼王紫衣。

想當年啊,能看一眼王紫衣的演出,那可是非常難的。可萬萬沒想到,突然有一天,這天仙一般的人也會被打成走資派,居然還被下放到老譚他們莊裡。莊戶人家不懂什麼國家大事,也不明白什麼叫走資派,只知道自已心目中最喜歡的人來了,全莊大小都出來迎接,連十里八鄉的人都來了。那場面啊,熱鬧非凡。

後來,聽說為了這事,大隊幹部還被縣革委會主任狠狠批了一頓。可莊戶人家,哪管得這許多,人人都盼著王紫衣能住到自個家裡來。按老譚的話說,這種仙女般的人物,住到誰家,誰家肯定會紅火。

說也也怪,那王紫衣平日裡白天參加勞動,晚上參加學習,整天不說一句話,見誰都是一臉冷漠。只有見了周放約,才會有笑臉。兩人總會在晚上學習以後,等到了凌晨,等縣革委會的人睡下了,才會有時間,到莊外的田野裡唱上幾句清腔。

老譚說,當年每日夜裡,他們幾個少年總會提前躲在田地的草堆裡,等他們來唱。王紫衣也許也知曉,可她從不說破,依舊每天夜裡和周放約準時出來。

這種人物原本是不該生在那個時代。

在風雨飄搖、山河動亂的年代,王紫衣兀自桃花綻放般做著她的名角夢。她還活在她的夢裡,她悽美的手眼身法,她的一招一式,念唱做打都是那麼帶著火風凰投火的悲壯色彩。她唱的是紅顏的悲劇,而周放約則是風神俊秀,傲骨清奇,唱腔清揚,如玉樹臨風,不帶人間的一絲煙火,他唱的又是少年書生的無奈。

說到這裡,老譚又點了一根菸。

這樣的人物,是不該生在那個時代的。老譚又一次感嘆。

雖然莊上人都為王紫衣和周放約保守著秘密。可一天,一個起夜的看守發現王紫衣和周放約不在屋裡。他以為兩個走資派跑掉了,急忙告訴組長,組長組織人馬四處找尋,終於,找到了正在村外田野裡唱戲的兩個。

老譚吐出一個菸圈,暈花的老眼中居然透出一股青年人才有神采,彷彿又看到了王紫衣在他面前清唱的樣子。

那是一個春未夏初的下午。從縣裡趕來的造反派們,對王紫衣和周放約進了批鬥。批鬥地點就放在村外的打穀場上。四鄉八里的鄉親們都被組織起來參與批鬥。

那日,王紫衣站在高臺上,散亂著頭髮,穿著一身白衣,姣好的面容被造反派畫上了悽豔的油彩。可是那雙眼睛依舊放那麼透亮,好象看穿了人世的蒼傷。周放約站在她的身邊,雖是失神落魄,但是身體緊緊繃著,保持著自己最後的一點尊嚴與驕傲,但是那種樣子,又怎麼遮掩的住他內心的悽惶呢?

批鬥大會是慘無人道的。王紫衣和周放約受盡了折磨,直到不成人形。可他們的身體是挺直的,他們的眼裡流露出的是不屈服。

記得有一個外國詩人說過,春天到了,就把我留在這裡吧。

那晚,王紫衣就和周放約在看守他們的柴房裡上吊自盡。後來,每到夜深人情,人們經常能聽到柴房裡傳出他們唱戲的聲音。

大家安安靜靜的聽老譚講完了故事。小朱姐和沈妹妹的眼中流出了淚花。

 我的心裡,突然冒出許久前看過的一首詩:

衰草連橫向晚晴 半城柳色半聲笛

枉將綠蠟作紅玉 滿座衣冠無相憶

時光 來複去

斜屏半倚 拉長了光影

重彩朱漆 斑駁了畫意

一出紙醉金迷鬧劇

一襲染盡紅塵的衣

唱罷西廂誰盼得此生相許

燈下的影 粉飾著回憶

老舊唱機 輪迴了思緒

一封泛黃褶皺的信

一支勾勒眉角的筆

花腔宛轉著應和陳年的曲

衣香鬢影掩過了幾聲嘆息

冷眼看過了霓虹幾場別離

他還演著那場郎騎竹馬來的戲

他還穿著那件花影重迭的衣

他還陷在那段隔世經年的夢

靜靜合衣睡去 不理朝夕

他演盡了悲歡也無人相和的戲

那燭火未明搖曳滿地的冷清

他搖落了繁花空等誰記起

為夢送行的人 仍未散去

還有誰陪我痴迷看這場舊戲

還有誰為我而停誰伴我如衣

老譚指著女更衣室的位置說:“當年,他們死後,跟他們一起來的那些人就把他們的屍骨埋在了那裡。建更衣室的時候,我就跟周主任說過,不能建在那裡。這下子好了,王紫衣是愛乾淨的人,你們天天在他們頭上換衣服,他們怎能答應。”

那一夜,我睡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能入眠。一閉眼,好象又看到一襲白衣,如荷花般清潔的王紫衣,臉上畫著迷惑人心的油彩,長袖翻舞。突然從外邊傳來張國榮慘涼的歌聲: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風雨,縱然記憶抹不去,愛與恨都還在心裡……

更衣室事件後,老太婆只好把二樓上原來用來放雜物的一小間中間用板材隔開,改裝成男女更衣室。

原先的兩間房子就一隻空著,再也沒人敢在夜裡去那裡。人人畏之如虎。我到是不怕,上廁所時,不知如何,總會看著那兩間空屋子發一會呆,心底甚至期盼能再遇到王紫衣和周放約。可惜,這兩個陰魂再也沒有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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