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大經:鶴林

罗大经:鹤林

羅大經(資料圖)

◆李曉君

“餘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蒼蘚盈階,落花滿徑,門無剝啄,松影參差,禽聲上下……”已忘了是哪一天,突然讀到這段文字。作者羅大經,文章名《山靜日長》。出自一部宋代筆記———《鶴林玉露》。只要對文字稍有敏感,我想便會喜歡上它。翻查資料,關於此人的介紹不詳———這反而誘發了我對他進一步瞭解的興趣。時間這魔法師,掩藏了多少好文章,也藏匿了多少不為人識的名士才人。餘家深山之中———作者娓娓道來的,是一種閒適、幽雅的林下之意。這在倡導“節義”、“用世”作為價值主流的廬陵風尚中,還是顯得有些另類。《山靜日長》這則文章,顯然不是作者深思熟慮、刻意發揮的審慎之作,而是心有所感、隨意塗抹的一段文字。然而,就這短短不足五百字的小文,卻每每讓我讀罷,有想見其人的悵惘。

羅大經,又號鶴林,南宋吉水人。寶慶二年進士。分別在容州、辰州、撫州做過法曹掾、判官、推官等小官。後來捲入一場官場是非,被株連,彈劾罷官,此後再未返回仕途,以讀書著述了度餘生。吉水鄉間多丘陵、植被,深山茂林之間,清溪縱橫,阡陌交通,茅舍橫陳。大經“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這份愜意和閒適,顯示出時間悠緩的節奏。沒有俗務打擾,日晷停擺在山尖,周遭的世界是寧靜的,也是冗長的。然而這份靜和長,卻不孤寂。唐子西雲:“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羅大經感於此詩,心有觸動,欣然會心,信筆記之。

此時,鶴林是否真的有鶴,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心中有那份超然出世的天真和仙氣。蒼苔上階,落英滿徑,不管也不掃;只飲一杯苦茗,寫兩三行無韻文。這份超脫和避世,如果不是經歷太深刻的人生創痛,斷然不會如此。然而從可考的文字中,查不到羅大經曾經歷慘痛的遭遇———有一次罷官,是他個人的大事件,可以寫進年譜,但似乎算不上慘痛。他的父親大約是個小官員,而他自己的從政經歷,並沒有比父親有更顯豁的地方。他們是藏於深山的名士,胸中容得下萬物,以出塵超世的高邁睥睨黃金屋、顏如玉,榮華富貴在他們眼中等同於糞土。在大家匆匆上路,無暇顧及路邊風景的時候,坐下來,把遠方的幻想和召喚丟下,細細品味一枝一葉,一泉一露,在瞬間裡逗留,在不變中感受“物與我皆無盡”的樂趣。

因而,冗長的午睡之後,飲過茶,從架上取下幾本書,“隨意讀《周易》《國風》《左氏傳》《離騷》《太史公書》及陶杜詩、韓蘇文數篇”。此時,讀書只為自娛,無需皓首窮經、懸樑刺股———那通常為著目的性強的實用和功利。當年為應對科考,大經大約也經歷過這樣的階段。但終究太過實際,甚至連是否真能“經世致用”都談不上。而到了“隨意讀”的時候,物與我皆忘,那是從骨子裡真正喜歡書,喜歡讀。而讀的書非《寶鑑》《秘聞》《厚黑》《經濟》之類,讀的都是首屈一指的經典,是有智慧、有情懷和有性情的。與其說讀,不如說是與高士名賢素心交談,彼此會心笑後,便拱手作揖,各自歸去。不傷感情,不拘時空,不需繁文縟節,放下客套恭謹,隨時可視、可聽、可言,其樂真是無盡也。

讀書到興頭處,並不流連深究,且把這份樂趣延拓下去,留待下次,便掩上書,來到戶外,“從容步山徑,撫松竹,與麛犢共偃息於長林豐草間。坐弄流泉,漱齒濯足。”這份任情自適,於平淡中懷著一種高傲。世俗的禮儀和講究,在生氣勃勃的造物面前,顯得那麼虛飾。黃山谷詩“我自只如常日醉,滿川風月替人愁”,那是一種深沉的痛楚,看似超脫,實則糾結,怎一個“愁”字了得。而羅大經是真放下了,步履是“從容”的,與造物的關係不是耳與目的關係———而是深入彼此,將整個身心放入自然的懷抱,享受造物的肌膚相親。生命本真若此,如莊子所言:萬物與我齊一。

“既歸竹窗下,則山妻稚子,作筍蕨,供麥飯,欣然一飽。”揮手作別溪邊的雲岫,一身愉悅地回到家中,有山妻稚子,筍蕨麥飯,感到心滿意足。雖不是華屋大廈,但滿室氤氳,一種節制的美德和淳樸的親情,洋溢著精神的光輝。人生的自洽和圓滿,不在於多,而在於適可。讀此文,總讓我想起錢塘湖邊的沈三白寫的《浮生六記》。中國民間總不缺這樣的人物,可以物不豐、食不精、衣不美,但內心卻澄澈、豐盈、美麗,有身居俗世而不世俗的氣息。

“欣然一飽”後,“弄筆窗前,隨大小作數十字,展所藏法帖、墨跡、畫卷縱觀之。興到則吟小詩,或草《玉露》一兩段,再烹苦茗一杯。”看來他也是喜歡書畫的,平時注意收藏法帖墨跡畫卷。如果大經只是個任情儘性、返璞歸真的人,最多隻算隱士。但他卻有高士的情懷,不僅文筆精麗、讀書廣博,於書畫也有心得———雖無法判斷其造詣高下,但我想他並不著意於此,只在觀覽和書寫中,養心中那一點真氣,一點仙氣。高士所求,恐怕難以一言蔽之,但高士所惡,無非“俗氣”二字。蘇軾書札裡,常有“俗吏”二字,坡翁惟恐避之不及。而黃庭堅也說:“士大夫處世可以百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醫也。”我想有宋以來,真正的文人雅士,譬如歐陽修、蘇東坡、黃山谷、米芾等,在“避俗”的追求上,都是一致的。

而羅大經與他們的區別是,歐陽修等人骨子裡的儒家思想濃厚,“得君行道”、“經世濟用”的志向很明顯。不惟他們,大哲人朱熹、張載、周敦頤等,也是如此,只是命運之手翻轉,使他們在政治上的作為有限,但成就了他們的學問和思想。而羅大經以退為進,他是真正的退,退到深山老林,退得徹徹底底,無一絲留戀。

大經寫完字,看完畫,作完一兩段《玉露》,又“出步溪邊,邂逅園翁溪叟,問桑麻,說粳稻,量晴校雨,探節數時,相與劇談一晌。”“邂逅”二字,婉轉而詩意,恰恰好遇到園翁溪叟———那本來也可能是左鄰右舍,便說幾句農事,談論些與“之乎者也”無關的話。與他們的姿態是平等的,是平視的,沒有所謂“士”的清高———“往來無白丁”的象牙塔,不適合我居住。因為眼前的一切:村人、村事、村景,對我而言並不意味著愚蒙、貧窮、失意,而是溫暖的、詩意的、芬芳的。我從骨子裡熱愛這鄉村事物和在其生長的鮮活的一切。因而時間在我看來,只是詩意生活的裝飾,而不是催促我不斷奔跑的鞭子;時間,只是不斷變幻顏色的佈景———因而,待我與農夫作別,“歸而倚杖柴門之下”,看見“夕陽在山”,此時天空“紫綠萬狀,變幻頃刻,恍可入目”。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那真的是失意者的圖景,而我眼中的黃昏是如此迷人,卻不是“輝煌”———那是一種志得意滿者的躊躇滿志;我眼中的天空,只是一塊美麗的錦緞,它的顏色和山林的氣息、時間,和彷彿不經意才看到這美景而新奇的心,消融在一起。

然而僅此而已。沒有更多的想象,有的只是滿心歡喜。

此時,“牛背笛聲,兩兩來歸,而月印前溪矣。”

這月,醒目若此。彷彿不僅照在鶴林的心上,也照在我們的心上。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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