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視野中的“犍陀羅文明”

唐山

全球化視野中的“犍陀羅文明”

《犍陀羅文明史》孫英剛 何平 著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18-2

全球化視野中的“犍陀羅文明”

唐山

“別的都不打緊,有兩件物最難的:一件是一百單八顆人頂骨做的數珠,一件是兩把雪花鑌鐵打成的戒刀。”讀過《水滸傳》的人對此段描寫應不陌生。在十字坡,武松遭菜園子張青和母夜叉孫二孃暗算,三人和解後,張青將兩件奇器贈予武松,此後武松一直隨身攜帶。對於刀,小說特別寫道:“張青取出兩把戒刀與武松看了,果是鑌鐵打造,非一日之功。”“武松抽出腰裡兩口爛銀也似的戒刀來,在月光下看了,刀是好刀,卻未曾發市。”

鑌鐵,又稱賓鐵,本是舶來物,在宋代還是重要商品,受政府嚴控,元代始立鑌鐵局。而鑌鐵早期輸入地之一是罽賓,即犍陀羅(又稱乾陀羅、犍陀衛國等)。據《慧苑音義》載:“乾陀是香,羅謂陀羅,此雲遍也。言遍此國內多生香氣之花,故名香遍國。”故又稱它是“香林國”“香風國”。犍陀羅曾對中華文明產生過深遠影響,可惜相關歷史記錄甚少,致今天讀者對其不甚瞭解,而孫英剛、何平合著的《犍陀羅文明史》則補足了這一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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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格拉姆出土的青銅西勒諾斯面具

犍陀羅文明的創造力

犍陀羅在今阿富汗東部和巴基斯坦西北部,包括克什米爾部分地區,面積20多萬平方公里。因其部分領土在歷史上曾屬印度,人們常將犍陀羅文明視為印度文明的一個組成部分,忽略了其獨特性。其實,印度在古代並不指一個國家,而是指整個南亞次大陸,而犍陀羅核心區在其西北角一個小盆地中,東西北三面被大型山脈包圍。相對封閉的地理環境孕育出不一樣的犍陀羅文明。

犍陀羅文明為何有如此強大的創造力?因為它是多元文明的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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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薩殘軀,公元3—4世紀,大都會博物館

公元前334年,亞歷山大發起東征,犍陀羅亦被征服,大量希臘移民來到此地。亞歷山大逝後,帝國分裂,犍陀羅歸屬塞琉古王國,公元前3世紀中葉(約前256年),希臘移民在犍陀羅自立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中國史籍稱為大夏)。公元前2世紀,大月氏人被匈奴擊敗,西遷中亞,征服了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學界尚存爭議)。公元55年,大月氏人建立貴霜王朝,犍陀羅是其領土的一部分。該王朝的貴族都是希臘人,至425年才滅亡。

所謂犍陀羅文明,即指從公元前3世紀到公元425年之間形成的獨特文明,它在中原文明、內亞文明、古希臘文明、印度文明相互交融與碰撞中,極盡輝煌。

以佛教為例,本是孔雀王朝的阿育王派人傳入犍陀羅,阿育王前半生(即“黑阿育王”)憑藉武力基本統一印度,自覺殺伐過重,後半生(即“白阿育王”)悔過自新,努力推廣佛教。當時印度流行的是強調等級的婆羅門教,利於貴族,對王權有威脅,故阿育王對新興的佛教持好感。佛教初期亦有等級意味,當它遭遇犍陀羅的希臘文明時,一變而成世界宗教。因希臘文明強調平等,帶有強烈的普遍主義色彩。希臘哲學的睿智與犀利,也為弘揚佛法提供幫助。如《彌蘭陀王問經》,完全採用問答體,本是柏拉圖的行文風格,而早期高僧那先的老師法鎧即希臘人,那先很可能也是希臘人。有學者甚至認為,傳向東亞的是“希臘化佛教”。印度佛教以鄉村為基礎,犍陀羅作為“千城之國”,摸索出成熟的運營手段、推廣方式、基本儀軌等,使佛教實現城市化,這是它後來能迅速風靡中原的重要原因。因無法與傳統的種姓制度相融合,佛教後在印度飽受排斥,中斷達數世紀,而經犍陀羅文明改造的佛教卻落地生根,融入到東亞的文明中。

全球化視野中的“犍陀羅文明”

佛陀立像,白沙瓦博物館。典型的所謂希臘化佛教藝術

佛陀立像,白沙瓦博物館。典型的所謂希臘化佛教藝術

人類文明全球化的最早嘗試

顯然,犍陀羅是人類文明全球化的最早嘗試,不同文明為犍陀羅文明做出貢獻,並從中受益。以民間傳說為例,印度兩大史詩《摩訶婆羅多》和《羅摩衍那》成書前便廣泛流行於犍陀羅,此外印度《五卷書》的故事也大量出現在本生雕刻中,其中很多故事成為後來佛經的組成部分。此外,古波斯的瑣羅亞斯德教經典《阿維斯塔》、古希臘神話傳說、草原文明傳說均在犍陀羅流行,出現了溼婆神、阿波羅、悉多、夏沃什王子、阿胡達並行的局面。

多元並舉,使犍陀羅的敘事文學高度發達,也深刻影響了中國文學。在佛教傳入之前,漢語重抒情、輕敘事,在佛教推動下,漢語敘事文學才躍上新的高度。值得注意的是,面對犍陀羅文明衝擊,前人保持了高度開放的態度。比如佛像中的肉髻、捲髮並非中原風格,且佛像身披的是古羅馬裝束託加(即用長方形布折成,搭在肩上,用釦環等加以固定,使其自然下垂形成衣褶),這些“奇服異飾”經本土化後,均得以保留。民間如此,皇家亦如此。利用犍陀羅雕塑的寫實風格,古代帝王甚至按自己的形象塑造佛像。如雕刻於5世紀的“雲岡大佛”(即三世佛中央坐像),據傳保留了北魏道武帝拓跋珪的形象;而龍門石窟的盧舍那大佛,據傳採用而武則天的容貌。不同文明匯入豐富了中華文明,使它更具活力。作為專史,《犍陀羅文明史》較全面地展示了犍陀羅文明的風貌。

全球化視野中的“犍陀羅文明”

帶有佛陀形象的迦膩色迦金幣。正面,銘文意為“眾王之王、貴霜王迦膩色迦。”反面,佛陀形象,帶有希臘風格,手勢為無畏,右邊為迦膩色迦的畫押。很顯然,佛陀已經被視為是神,和迦膩色迦錢幣上的其他神祇一樣。佛陀不再是人間的導師而是神靈應該是大乘佛教的重要理念。

瞭解文明的深意

顧頡剛先生曾說:古史是層累地造成的。在勘探古史時,即使“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的真確的狀況,但可以知道某一件事在傳說中的最早的狀況”。雖然顧頡剛先生說的是中國史,但應用到世界史上,亦屬同理。

隨著伊斯蘭文化崛起,犍陀羅逐漸成為穆斯林居住區,千餘年前的痕跡漸被時間遮蔽,致後人見犍陀羅歷史,反以為是異邦,他們很少去追問,為何早期佛像上會擁有一張“希臘臉”。

作為專史,《犍陀羅文明史》較全面地展示了犍陀羅文明的風貌。通過追尋犍陀羅文明遺蹟,我們可以窺探一二。只從自身視角看問題,只看到文明內部的起承轉合,這是遠遠不夠的。因為這會產生出一種虛妄,過度強調自我的獨特性,只會走向故步自封。本書從世界史視角反觀中華文明,可知中華文明從來不是封閉的、獨立的,它一直在與不同文明交流,從中汲取營養、擴展自己,這種胸懷本身就構成了一個偉大的傳統,值得後人繼承。

任何創造都是人類整體文明的一部分,誰也無法逸出這個約定,所以在追尋個性的同時還要追尋共性。犍陀羅文明的創造性在於從地方知識中簡拔出普遍性知識,對形成偉大傳統而言,這一環節必不可少。另外,要重視身邊器物中暗藏的歷史。人人都見過佛像,卻很少有人向下挖掘,其實一切有形物的背後都有時間堆砌,無感者只能看到表面信息。

本書作為學術著作,核心價值在獨創性與知識的可靠性。如作者將巴克特里亞希臘王國稱為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乃至探討它究竟亡於大月氏還是塞種、華氏城搶走佛缽記載的真相等,這些細節的論說與辨析最有味道。總之,《犍陀羅文明史》無論是從佛教造像、中西交通史,地理建築,宗教等方面都有非常詳實的解讀,足以填補認知空白,乃至刷新史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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