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靡全球的哥德巴赫猜想,是如何進入公眾視野的

提起“文壇基辛格”周明,大凡經歷或瞭解上世紀80年代新時期文學“黃金十年”的人,可以說無人不曉。這位俠肝義膽的關西大漢,策劃協調並陪同著名作家徐遲採訪陳景潤創作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等,以文學啟蒙推進思想解放,迎接“科學的春天”和改革開放,被譽為文壇“基辛格”。

風靡全球的哥德巴赫猜想,是如何進入公眾視野的

1978年3月,在全國科學大會採訪的作家徐遲(前排右一)、黃宗英(左一)、秦牧(後排右一)、數學家陳景潤(前排右二)及周明(後排中)、王南寧(後排左一)

那麼,這篇作品是怎樣產生的呢?在迎來改革開放40週年之際,筆者採訪了曾任《人民文學》常務副主編的周明先生。他用儒雅風趣的話語,回憶了當年策劃採訪的詳細過程。

百廢待興,策劃組織迎接“科學的春天”

周明回憶,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發現了葉劍英元帥新寫的一首詩。原來,周明探望中國人民對外友好協會會長王炳南時,發現他家牆上新添一幅書法,是時年八十高壽、任中央軍委副主席的葉劍英的一首新詩《攻關》:

攻城不怕堅,

攻書莫畏難。

科學有險阻,

苦戰能過關。

風靡全球的哥德巴赫猜想,是如何進入公眾視野的

1978年3月18日,全國科學大會在北京開幕,中科院數學研究所研究員陳景潤在大會上發言

把這個選題確定下來以後,眾人又開始考慮,請哪個作家來寫比較好。

周明電話聯繫上這位老前輩,告訴了寫陳景潤的設想。徐遲說單位正要動員他退休,正準備回老家浙江湖州南潯鎮看房子,如果要他做這個事,就必須跟單位打招呼。周明立即說明:“可以,我們借調你出來。”徐遲認為能這樣當然太高興了!“文革”十年沒有動筆,剛寫了李四光,找到寫知識分子的感覺了。周明立即打電話給湖北文聯的領導說了這事。由於《人民文學》當時是全國唯一最高級別文學刊物,湖北文聯也表示支持。他隨後再聯繫徐遲,告訴了他所在單位同意了這一消息,徐遲很興奮,雖然對寫陳景潤只答應“試試看”,但迫不及待馬上準備行裝購火車票,兩天後就顛簸到了北京。這位前額寬闊、剛毅壯實的詩人,“文革”中受盡折磨,耳朵不大好,帶著助聽器,但臉上依然輪廓分明,顯示出剛毅的表情;一雙濃眉下,有點凹陷下去的眼睛,閃耀著睿智的光芒,有著洞察一切的清澈。

周明告訴他,已經得到中科院領導方毅同志的支持;徐遲迴應說,也得到一位老同志的支持,那位老同志說:“陳氏定理,了不起啊!應該寫!”周明回憶,他事後才知道,這位老同志原來是徐遲的姐夫、中顧委常委、解放軍總參謀長伍修權將軍。徐遲這次到北京後就住在他家。

陪同採訪,徐遲“愛”上“科學怪才”陳景潤

雖說“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在那個百廢待興的年代,人們的思想依然禁錮在牢籠中,對陳景潤個人爭議依然很大。周明回憶,關於陳景潤,早在徐遲到北京之前,他與科學院電話聯繫時,接電話的人委婉地說,我們科學院有很多又紅又專的科學家你們不寫,陳景潤這樣的人你們寫出來以後怎麼能作為典型宣傳?好在周明瞭解到,時任中國科學院領導方毅思想很開明,周明就跟他的秘書聯繫,秘書說方毅明確表態同意寫。周明又與數學研究所第五科室聯繫,黨支部書記李尚傑很熱情地表示歡迎。

周明沉浸在40年前那段珍貴的回憶中,說他陪徐遲採訪陳景潤,見了三面。

第一次陪同徐遲採訪,是1977年一個豔陽秋日。他陪同徐遲到了當年還算北京西郊的中關村,找到了中科院數學所,李尚傑接待了他們。李尚傑是深受科學家愛戴的轉業軍人,來自解放戰爭時期的第二野戰軍,為人厚道質樸,如兄長般多年來一直關心愛護著陳景潤,在“文革”時盡力保護這樣的科學家,也是陳景潤信任和要好的朋友。他提供了大量的關於陳景潤的真實材料,以便周明和徐遲能夠比較全面瞭解這位數學奇才。周明注意到一個細節,作為書記的李尚傑雖然是老革命,但沒有打電話叫,也沒派秘書去請,而是親自出去請陳景潤這個下屬,可見對陳景潤之尊重。片刻功夫,他就領來一個人。但見此人個兒不高,穿一身藍色的棉製服,戴著棉帽,一張娃娃臉紅撲撲的,顯得很年輕。他們說明來意後,陳景潤像小孩一樣發出了連珠炮,說不要寫我不要寫我……經歷坎坷世事、見慣各種各樣採訪對象的徐遲,溫和地笑著說:我不是寫你,是來寫數學界,寫科學界……但是要採訪你。這時,陳景潤才勉強同意,說那行,我一定給你提供材料。

周明注意到,飽經滄桑的詩人徐遲,被純真執著的陳景潤打動了!他動情地對周明悄聲說:“周明,他多可愛,我愛上他了!就寫他了。”

當晚,周明直奔東總布衚衕46號張光年家,當面向這位時任《人民文學》主編的著名詩人,述說了當日採訪的所見所聞和感受。張老饒有興味地聽著,還不時提問,然後斬釘截鐵地說:“好哇!就寫陳景潤,不要動搖。這樣的知識分子為什麼不可以進入文學畫廊?你轉告徐遲同志,我相信他會寫出一篇精彩的報告文學,就在明年1月號《人民文學》發表。”

徐遲當天晚上就住在位於中關村的中科院一家招待所,先從外圍進行深入採訪,並做大量調查研究。徐遲在那裡,白天黑夜都排滿了採訪日程。有講陳景潤好的,也有對陳景潤有看法的。對正反兩方面意見,徐遲都認真傾聽。他說:“這樣才能做到客觀地全面地判斷。”有一天,徐遲在食堂吃飯,有位女同志知道他是來寫陳景潤的,便直言勸他:“別寫陳景潤。科學院、數學所的優秀科學家多的是,幹嘛非寫陳景潤!這可是個有爭議的人物。寫寫數學所的楊樂、張廣厚多好啊。”反對寫陳景潤的人,理由是這個人只“專”不“紅”。當然,人心是秤,大多知識分子還是贊成寫陳景潤的。

搞“陽謀詭計”,進入陳景潤僅6平方米斗室

寫好這篇報告文學,最關鍵的是如何深入到這位數學怪才的內心世界。為了解陳景潤的專業,年過花甲的詩人徐遲,買了一本馬克思的《數學手稿》,逐字逐句“啃”,他還先後閱讀了《中國古代數學史》,華羅庚的名著《堆壘素數論》《數論導引》等。花功夫最多的,則是“啃”陳景潤的學術論文。周明問:“好懂嗎?”徐遲搖搖頭說:“不好懂,但是要寫這個人必須對他的學術成就瞭解一二。雖然對於數學,不能叫都懂,但對數學家本人總可以讀懂。”經過多日採訪調查,周明陪同徐遲第二次採訪陳景潤。這次,徐遲有備而來地拋出3個數學問題。不再靦腆拘謹的陳景潤,也不管徐遲懂不懂,直接把解決這3個問題的數學公式寫給徐遲看,徐遲抄下來,或者說是照貓畫虎地描畫了下來。

造化弄人,也成就人。漫漫人生路,最難得的是雄關征途中始終如一的純。這次採訪完畢,歷經坎坷世事洞明的徐遲,掉淚了!這位飽經滄桑的詩人,得出一個結論:陳景潤是那種為了數學可以拋棄一切的至純至真的人!對於外界關於他的傳言,徐遲義憤填膺地抨擊道:那些傳言太可惡了。當初迫害他的人,今天仍在製造流言蜚語。

在數學研究所,徐遲去了陳景潤經常出入的圖書館,去了他的辦公室,跟他一起進食堂,一塊兒聊天,還去看了“文化大革命”中陳景潤被毒打滾下樓來的那個樓梯。很快,他和陳景潤成了知心的朋友。原本自我保護意識很強的陳景潤,這時候打開心扉,同徐遲說了很多心裡話。

但陳景潤從不讓任何人進入他那間6平方米的小屋。徐遲在中科院數學所採訪長達一週多,和陳景潤建立密切關係,甚至到了無話不談的地步,幾次對陳景潤提出到他居住和演算的斗室去看看,但這位科學怪人,顧左右而言他,絲毫不回應。徐遲認為,如果不看看這間小屋,勢必缺少對他攻關的環境氛圍的直接感受,那該多遺憾!

“我們是搞‘陽謀詭計’才進入陳景潤那間6平方米的小屋。”周明風趣地回憶道,我們一再向李尚傑表達這個小小的願望。李尚傑說:“小陳可是從來不讓人進他那間小屋的!他每次進了門就趕緊鎖起來,使得那間小屋很神秘。我倒是進去過,如果你們要進,只能另想辦法。要不,咱們搞點‘陰謀詭計’試試看。”經策劃,有一天,周明和徐遲、李尚傑三人一同上樓。臨近陳景潤房間時,李尚傑去敲門,先進屋。周明和徐遲,靜悄悄待在室外諦聽室內響動,過了10分鐘後也去敲門,表示找李尚傑有急事。陳景潤還未反應過來,李尚傑就搶先開了門。周明和徐遲迅速一步跨進了屋門。陳景潤只好不好意思地說:“請坐,請坐。”

對當時室內的情景,周明至今記憶如新。哪裡有坐的地方呀!環顧四周,室內只有一張單人床、一張簡陋的辦公桌和一把椅子。牆角放了兩個鼓囊囊的麻袋,一個裝的是他要換洗的衣服,另一個全是計算題手稿和廢紙。辦公桌上除了常用的一小片地方,其餘桌面上落滿了灰塵。漫談式聊天採訪瞭解到,陳景潤有時不用桌子,習慣將床板的一角褥子撩起,坐個小板凳趴在床上思考和演算。那真艱苦呀!周明感嘆。冬天怎麼寫字演算?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北京,冬季滴水成冰,室內沒有暖氣,這個陋室能呆下去嗎?原來,他索性穿一雙厚厚的棉鞋,晚上一直不脫,就著領導給他的一個一百瓦的大燈泡,一邊演算同時也取暖。到了天寒地凍的時節,大燈泡取暖不起作用了,墨水瓶都結冰凍實了,這個數學怪才,就拿鉛筆演算。夜餐是如何解決的?那時,可不像現在多晚街頭裡巷到處有賣小吃的。這個單身漢,吃飯僅用一個大茶杯,裡面擱一個U字型的電熱器,倒點水加熱,然後從掛在床頭牆壁上的書包裡,拿出一點買來的掛麵撅碎煮熟,也不加鹽,也不加醬油,更沒有蔬菜,就胡亂湊合馬馬虎虎應付哄飽肚子。

這,就是數學怪才的生活環境!周明回憶,老詩人的激情迸發了!徐遲說了這樣的話:“我不懂科學,但我懂得人,懂得科學家的為人,也就可以寫一點科學了。”徐遲以詩人的心靈,與不為外人所知的數學王國相通了。

數學怪才陳景潤,遨遊數學王國發出的光芒,與一位激情四射的老詩人光芒相交。“冷而嚴肅”的美,被吸納折射出來了!

周明回憶,徐遲一個星期採訪,一個星期寫作,一個星期修改,一個星期發稿。一個月後,周明和徐遲一起討論,並請李尚傑來訂正了一些事實。徐遲修改好稿件,周明立即送交給了張光年審閱。這位在抗日戰爭爆發後在中華民族面臨生死存亡關鍵時刻投奔紅色聖地延安,1939年領略了古老黃河數千年曲折澎湃的氣勢激情爆發創作發表過著名抒情詩《黃河大合唱》的老詩人,看後連聲激賞道好!

《哥德巴赫猜想》刊出,颳起“陳景潤旋風”

1978年1月,春寒料峭的時節,《人民文學》以醒目的標題,在頭條刊發了徐遲創作的《哥德巴赫猜想》。這篇報告文學把一個“畸形人”“怪人”還原成了一個正常人,在塑造科學家形象方面走在了時代前列,成為中國文學史上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一時間,人們口口相傳,各大城市街頭,出現了一幕罕見的景象:許多人一大早就在郵政報刊零售門市部和零售亭前排起了長龍,為的是能買到剛出版的一期《人民文學》,因為那上面有一篇題為《哥德巴赫猜想》的報告文學。

風靡全球的哥德巴赫猜想,是如何進入公眾視野的

刊發《哥德巴赫猜想》的《人民文學》雜誌

古人云,臨大險而不懼,聖人之勇。周明策劃並陪同徐遲採訪寫作發表的這篇報告文學,引發文壇甚至思想界大當量的爆破!早春文學大河高聳的冰壩,被炸開,春水奔瀉而流。

文壇上,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逢人說周郎!3個月後,全國科技大會的前奏曲,響徹全國,預示著中國“科學的春天”的來到。

陳景潤不僅走進了文學畫廊,也第一次走進了科學大會會堂。1978年3月18日,陳景潤和6000多名重新回到工作崗位的科學家一起來到了人民大會堂,出席全國科學大會,陳景潤和他的老師華羅庚教授一起坐上了主席臺。

陳景潤被請到臺上作典型發言,又作為著名科學家代表受到黨中央領導接見。陳景潤和鄧小平握手的照片也成為那個時代的見證。科學的春天到來了,知識和科學得到了應有的尊重。文學啟蒙為先導的思想解放的衝擊波,震撼國人的心靈。

陳景潤艱苦的工作條件和簡陋到極點的生活環境,也在此後得到改善。鄧小平親自批示:“一週之內,給陳景潤解決三個問題:住房、愛人的調動和配備一個秘書。”

過了幾個月,周明和徐遲第四次去中科院數學所,見陳景潤。

陳景潤指著堆滿辦公室的若干滿滿當當的麻袋,既興奮又憂慮地說:“這麼多的來信叫我怎麼辦呢!”起初少量來信,他還回得過來,成麻袋成麻袋的就不好辦了。他覺得不回信,對不住熱情的讀者,也不禮貌,可要一一作復實際上又不可能,他因此感到不安。

其中,還有些信是—些女孩子寫的,有的對他表示同情,有的表示愛慕他,願和他結為伴侶,照料他的生活。還有附寄了照片的。陳景潤很善良,也很純真,這類信,他說都放在一起,鎖起來,免得有人利用。

同樣,徐遲也每天收到大量來自全國各地的讀者來信。他非常激動,後來曾說:“寫了一篇《哥德巴赫猜想》,這時我似乎已從長久以來的冬蟄中甦醒過來。”

周明回憶,在一片讚譽之中,當然也有不和諧的聲音,有人投書《中國青年報》和《中國青年》雜誌,發出了這樣的疑問:陳景潤算不算又紅又專的典型,宣傳陳景潤會不會使青年鑽研業務不問政治走偏方向?

回答這個問題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中國青年》雜誌發起了“在青年中可不可以提倡學習陳景潤”的討論。《中國青年報》刊登了評論員文章《為了四化要又紅又專——從陳景潤談起》。文章認為,陳景潤為了發展祖國的科學事業,不畏艱難困苦,頑強堅持攻關,這就是紅。

就像愛因斯坦評價居里夫人一樣:“第一流人物的品格將偕同他們的成就一起流傳於後人。”《哥德巴赫猜想》不僅產生了不可估量的社會效應,還具有極大的歷史價值。“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掛在當時人們的嘴邊。當年許多青少年,如今在全國各科研院所和高校挑大樑的中年科技工作者,就是因為看了這篇文章受陳景潤精神感召,走上了追求科學的道路。

老詩人徐遲曾大讚周明工作的效力、能力、精力、親和力。他說:“‘文壇基辛格’這頂桂冠是專為周明訂製的,給他名副其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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