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推薦》永靖聽歌(散文)朱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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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靖離蘭州不遠,一小時的車程。以前只知道長江的三峽,到了永靖以後,才知道黃河也有三峽。1958年至1975年間,永靖境內的劉家峽、鹽鍋峽、八盤峽三座梯級電站相繼建成,高峽平湖橫空出世,當地人為這三個湖分別命名為炳靈湖、太極湖、毛公湖。黃河三峽就是這三大湖以及周邊地理的統稱。三峽中,劉家峽最為有名。當地人只要出了甘肅境內,碰到別人問他是哪裡人時,就說是劉家峽的。因為說永靖縣不管用,別人不知道在哪兒,最後還得解釋半天,說就是在劉家峽啊。所以最後就總結出一條,只要有問家在哪兒的,一律回答劉家峽,準沒錯。

我從劉家峽往王臺鎮走,我是去找馬萬國聽花兒的。老馬是當地的民間藝人,是著名的花兒歌手,我這次就是奔他來的。車子快出縣城時,我看見一家影樓的大門口,放著一張放大的一對新人的結婚照,結婚照上有八個大字:“攜子之手,與子揩老”。我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忙讓司機停車,我往回走了幾步,來到照片前,確認是“攜子之手,與子揩老”時,真樂了。想不到劉家峽的年輕人那麼率真,就連結婚以後,帶著對方去父母家騙吃騙喝,也要寫在結婚照上,以正視聽。

王臺是回族鎮,到時已是中午。一陣風吹來,我縮了縮脖子,寒風蕭瑟,冷意襲人,村邊的一棵樹上,有一隻小鳥在拍著翅膀,好像平衡有問題。這是一隻羽翼未豐的小傢伙,它必須自己練習飛行,這一課我幫不了它,我要是會飛,早飛走了,免得整天陷在情感的泥淖中不能自拔。如果它在下一場大雪來臨之前還不會用翅膀擊打天空,用小眼睛俯視人類那點可憐的痛苦,那麼過不了多久,黃河三峽將成為它的葬身之地。

我是為了傳說中的“北鄉花兒”來的。花兒按傳唱地區可分為“青海花兒”、“河州花兒”、“寧夏花兒”和“洮岷花兒”,按唱詞和曲調又可分為“河州花兒”和“洮岷花兒”兩大類。永靖縣地處河州之北,素有“河州北鄉”之稱,所以習慣上把流傳於永靖一帶的花兒,稱為“北鄉花兒”。

花兒發源於哪兒有不同種說法,其中有一種認為,花兒發源於河州,終止於吉爾吉斯斯坦東干族(海外回族)。沿古絲綢之路周邊地區分佈,花兒不僅與回族的誕生密切相關,而且花兒的基礎語言,也是河州的方言。而王臺回族鄉,恰好是河州的中心地帶。

中國詩歌以《詩經》為尊,花兒就是西北地區的《詩經》。和“國風”質樸率真的抒情風格一樣,花兒所賦所比所興,都是大膽熱辣的情愛之歌。所以花兒只能在固定的花兒會場和沒有“避輩”的場所演唱。老馬講了一個故事,前些年當地曾發生一起悲劇,說是公公與對面山上的兒媳互相對歌,過程中很合得來,對歌結束時,女方要求男方告知姓名,男方唱道:“名不大,戶不小,我是五戶川的申官保”,兒媳知道自己是在與公公對唱,並且在對唱中表達了對公公熱烈的愛慕之情時,羞愧難當,最終自盡。

花兒的歌詞都有相似的模式和程式化。一般多是四句或六句,歌詞多為即興創作,十分口語化,也不避俚語俗詞,老馬隨口哼了幾句:“花兒本是心上的話,不唱時由不得自家,刀刀拿來頭割下,不死時就這個唱法。”老馬唱的是北鄉方言,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土特產味兒。韻腳聽起來特別的舒服。北鄉花兒的“長令”拖腔特別長,速度慢,倚音華彩多,顯得高亢而遼闊,“短令”拖腔短,節奏明快,顯得剛健,激越。

以前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把這種具有西北地域特色的民歌稱為“花兒”,到了王臺我才知道,在對唱過程中,男方稱女方為“花兒”,而女方稱男方為“少年”,這種對人的暱稱逐漸成為了民歌的稱謂。怪不得有首曲子,就叫《花兒與少年》。

花兒會下午在山場裡開始。人山人海,喧鬧無比。清末永靖詩人祁魁元在親臨花兒會後寫下了:“我亦龍華遊勝會,牡丹聽罷獨徘徊”(《登松巖晚望》)的詩句,我亦有同感。北鄉花兒所反映的內容都是從生活中來的,但凡讚美、追求、熱戀、情變、別離、思念、重逢、訓誡等等,無所不包,但還是以表現男女愛情為主要內容的作品最多,也最生動。

花兒會中突然就安靜了下來,一個女聲象平地裡的驚雷,從對面的人群裡傳了過來,周圍的人鴉雀無聲,老馬悄悄地告訴我,她唱的是《八來歌》:

白紙上寫一個黑字來!

黃表上拓者個印來!

有錢了帶一匹綢子來!

沒錢了帶一匹布來!

有心了看一回尕妹來!

沒心了辭一回路來!

活著了捎一封書信來!

死了時託一個夢來!

唱腔淒厲,激昂,怨恨中帶著悲憤,講述著一個女人對出門在外,長期杳無音訊的丈夫的不滿和思念。這八個願望一個比一個低微,聽來讓人禁不住地暗自神傷。我看見對面的人群中,有人已經掩面而泣。我的心中突然間湧出一股酸楚,恍惚中,我就是那個負心的男人。我已無顏面對她,可我的腳步,卻堅定地向她邁去。淚水逐漸模糊了我的雙眼,任憑那淒厲的控訴,像錐子一樣,一下又一下,扎進我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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