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共潮生(民間故事)

一、女囚

江潮生醒來時,發現自己身在牢獄之中,成了階下囚。

這裡是關押重犯的死牢,皇帝念江潮生素來恭謹,再加上此番他也是被人牽連,便饒了他性命。只是,江潮生這一輩子都要被關在這裡。他什麼都做不了,他只能恨,用盡這漫長的一生去恨。

他恨明月,恨她出賣了他,害得他家破人亡……

江潮生醒來的第二天,他旁邊的那間牢房裡關進了一個女囚。

那名女囚被喚作漪娘,還是十五六歲懵懂無知的年紀,披散著頭髮,漆黑的眼瞳裡還殘留著星星點點的光。

她說自己因為幫了不該幫的人,結果那人恩將仇報,不但對她的許諾不作數,還將她關到這裡來。

江潮生心想,漪娘也是和他一樣的苦命人,都是遇到了薄情寡義的人,才會落得如今的下場,世間果然唯痴心最是輕賤。

漪娘眨著眼睛問道:“哥哥為何落得此處?且與我說說……”

此時,深夜已過,江潮生藉著些微的光才看清了漪孃的模樣。那酡紅的臉蛋和一雙剪水般的眼瞳像極了一個人,他的記憶一下子回到了那場驚動了整座京城的婚宴上,大紅的喜字,大紅的燈籠……那是他的新婚之夜。

二、初見

鑼鼓嗩吶吹吹打打,迎親的隊伍從東街排到了西街。

這一日,是新科狀元江潮生和相府千金沈明眸成婚的日子。京城的達官顯貴無一不到場恭賀新人,流水的酒席更是從清早排到了午夜,直到夜半子時,江潮生才得了空兒,從應酬中抽身而退。

依著舊例,新姑爺要在喜宴當天給陪嫁的丫環小廝封賞。

彼時,已喝得酩酊大醉的江潮生強撐著身子,在喜娘的指引下,拿著賞錢分發給新進府的下人。

他踉踉蹌蹌地往前走,一不小心絆了一跤,卻有個人伸手扶住了他。江潮生醉眼矇矓地瞧了瞧,是個身量十分嬌小的丫頭,那張巴掌大的小臉隱在漆黑的月色裡不甚清明,倒是襯得那雙映著湖光水色的眸子極為顯眼。

江潮生覺得那雙眼睛有些熟悉,彷彿在哪兒見過一樣,他迷迷糊糊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我們可曾見過?”

小丫環也不答話,只是定定地看著他,良久,才一字一句地回:“回姑爺的話,奴婢叫明月,是相府的陪嫁丫環,不曾見過姑爺。”

就在這時,江老夫人走了過來,嗔怪江潮生不該把時間浪費在下人身上,催促他趕緊入洞房,別讓相府小姐怪罪。

江潮生髮完了賞銀,在喜娘丫環的簇擁下進了洞房。剛一腳踏入洞房,只覺得背脊發涼,好像暗處有道視線在打量著他……

江潮生回頭一看,卻什麼人都沒有,只剩下冷月高懸,微風陣陣。

三、江潮生

江潮生對婚嫁之事本不太上心,既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娶也就娶了,並無他想。

可婚後不久,他愈發覺得這樁婚事十分和他心意。

沈明眸是相府千金,大小姐脾氣是免不了的。剛成親那會兒,小兩口隔三岔五就要鬧個天翻地覆,沈明眸吵著鬧著回了孃家,江老夫人再拽著江潮生賠禮謝罪把人接回來,每一次都是以此收場。

江潮生是個寧折不彎的性子,又是皇上欽點的戶部侍郎,哪裡受得了這窩囊氣?不久,他就搬到了別院的書房去住,圖個耳根子清淨。

然而,也說不上是從哪一天開始的,有些東西變得不一樣了,雖只是一些很微小的變化,可還是被江潮生看在了眼裡。

凌亂不堪的書房變得窗明几淨,書籍整整齊齊地擺放到了書架上;案頭總有一盞溫茶,兩三盤糕點……久而久之,江潮生就算是塊冰,也該被捂化了。

他搬回了廂房去住。

這日,江潮生好不容易得了空,繞道去了如意齋,挑了幾樣首飾打算送給妻子。走到家門口,他忽然來了興致,想給沈明眸一個驚喜,於是沒有走正門,而是走了下人走的側門。

路過後花園時,江潮生只顧著端詳手裡的簪子,不小心撞上了迎面而來的丫環,托盤茶碗“叮叮噹噹”碎了一地,茶水更是灑了他一身。江潮生正要發怒,抬眼一看,是那晚扶住他的小丫環,明月。

自那晚喜宴之後,江潮生再沒見過她,江府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主子下人之間也沒有太多交集,久而久之也就淡忘了,沒想到會再次遇到她。

明月正跪在地上,慌慌張張去撿茶碗和點心。點心已經碎成了渣,可江潮生還是認得出來,那些正是他每晚在書房吃的點心。他一直以為這些都是沈明眸為他做的,可沈明眸的貼身丫環他都認識,明月並不在其中。

一想到婚後變得乾淨整潔的書房,還有那些十分合他心意的細微變化,江潮生的心裡開始五味雜陳,落在糕點上的視線也逐漸上移。

明月察覺到他的視線,一瞬間漲紅了臉,端著托盤就跑走了,甚至都沒給他詢問的機會。

江潮生望著那個已經消失的身影出了神,心中的漣漪一圈接著一圈,漸漸翻起了波瀾。

四、明月

秋風漸起,江府出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是喜事,沈明眸有了身孕。前來道喜的人一波接著一波,江老夫人樂得合不攏嘴,眼看著自家兒子的仕途一片順暢,步步高昇。

只有江潮生一人知道,這是風雨欲來的前兆。

是夜,江潮生在書房整理信件,明月在一旁點燃了火盆。火苗一寸一寸地躥高,江潮生把手裡的信件一封一封地扔進了火盆裡,確保每一封書信都燒成灰燼。

這便是第二件事。

當朝元老郭尚書因謀亂的罪名被誅了九族,凡是和他往來密切的官員都被扣上了亂臣賊子的罪名。江潮生和郭尚書已是多年相識,礙於其和自己的岳丈不和,江潮生也不好明裡與之結交,只有書信往來。

曾經這些信件讓江潮生如獲至寶,如今卻成了能將江家置於死地的證據。他別無選擇,只能儘快銷燬證據,火把整間屋子都映得紅彤彤的,就連明月的小臉也被映得酡紅一片,江潮生看著看著就入了神。

那日,明月跑走之後,他就吩咐管家把明月安排到別院的書房,伺候他的飲食起居。

轉眼間,明月呆在他身邊已有半年,已不像當初那樣生分,他問一句她才答一句。偶爾也會與他多說上兩句,讓江潮生意外的是,明月竟然和他是同鄉,都出生在東海海邊的一個小鎮上。

江潮生並沒有高貴的出身,他是貧寒學子,一夕高中狀元才離開了東海。因為這個原因,與那些士族子弟相比,他的仕途仍是坎坷,這才不得已高攀了丞相府的千金。

而明月的身世更是讓人唏噓。

明月生長在東海之濱,與自己的夫君靠打漁為生,日子雖然清苦但是十分幸福。可是後來,她的夫君在一次出海捕魚的時候遇到了風暴,再也沒有回來。之後明月又被婆家趕了出來,孤苦無依,一路要飯才來到京城,幸得相府的管家相救才活了下來,進了相府為奴。

知曉明月的身世後,江潮生對她更為優待,待她也比旁人親近。他也說不上來那種感覺,只覺得她很熟悉,不願意讓她再受苦楚。

所以,就連江老夫人咒罵明月是狐狸精,指責她是要害死他的時候,江潮生也選擇了義無反顧地相信她。

五、入獄

孟冬時節,丞相府來人接走了沈明眸。

沈明眸小產,不但孩子沒能保住,身子骨也越來越弱。丞相特意請了太醫來看,太醫言語之間極為隱晦,暗示是有人下毒。丞相聽聞後勃然大怒,為了沈明眸的安危著想,當天就把她接回了相府。

江府一夜之間人心惶惶,江老夫人擔心丞相怪罪,召集了所有的下人一一詢問,鐵了心要把這件事情徹查清楚。不消多時,嫌疑自然而然就鎖定在了明月的身上。

江府上上下下都知道她和江潮生的關係,前不久,江潮生更是為了要納她為妾和江老夫人大吵了一架。一定是她詭計不成又生一計,想要害死沈明眸和那未出世的孩子,好取而代之。

正在戶部衙門辦公的江潮生,一聽到消息就急匆匆地趕回了府中,彼時明月已經被亂棍打得遍體鱗傷,一動不動地躺在江家祠堂裡,奄奄一息。

江潮生急紅了眼睛,飛奔上前踹翻了施刑的家丁,把人緊緊地摟在懷中,怒喝道:“誰敢再碰她一下,我要了他的命!”

原本穩坐一旁的江老夫人被氣得渾身發抖,搗著手裡的柺杖道:“她是來討命的討命鬼啊!你若是留她,早晚會被她害死!”

回答她的不是聲音,而是江潮生堅毅挺拔的背影。他抱起了已經昏迷不醒的明月,大步邁出了祠堂的門檻,一路走出江府,直到第二天才獨自一人回到府中。

天威悄然而至,江老夫人也沒想到自己會一語成讖。

第二天夜裡,江府被明火執仗的官兵圍了個水洩不通。江潮生前腳踏入府中,後腳就被五花大綁地抬上了囚車,監審的官吏把郭尚書的信件扔在地上讓他認罪。直到那一刻,江潮生才不得不信,是明月出賣了他。

“明月為什麼要害死你,你當真不記得了嗎?”漪娘問道。

江潮生不明白漪娘到底在胡說些什麼,只是蹙著眉搖了搖頭。

漪孃的神情從激動變成了失望,眼裡熾熱的光也逐漸退卻,那雙黑漆漆的眸子定格在江潮生身上,幽幽地說道:“你不必再恨了,明月已經死了。”

六、江老夫人

其實明月的夫君並沒有遭遇海難,他來到了京城,還考取了狀元,他就是江潮生。

只是,他在一次路見不平、與京城的市井混混打鬥的過程中,摔傷了頭部。

頭疾治好後,他一切如常,只是忘了自己成過親,忘了妻子明月還在東海等他。而被他救的那名女子,正是丞相千金沈明眸,也是她央求著父親將自己嫁與江潮生的。

江老夫人一心想著攀附權貴,得知此事便順水推舟,偽造了一封休書將明月趕出了江家,然後隻身一人進了京,搖身一變成了江府的老夫人。

似乎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只是她萬萬沒想到,明月會不遠千里地追到京城,還進了江府又一次蠱惑了她的兒子。

江老夫人深知自家兒子的秉性,她不敢也不能告訴江潮生真相。如果這事被捅了出去,不說丞相饒不了江家,單說這樁御賜的婚姻也就變成了欺君的大罪。

她思前想後,決定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明月。

可是陰差陽錯,她買來的毒藥,竟然被沈明眸喝了下去。是她,害了沈明眸,也害死了江潮生的孩子。

做了虧心事的江老夫人夜夜都會被噩夢驚醒,惶惶不可終日。她必須儘快找一隻替罪羊,否則丞相一旦追查下來,江潮生對明月的身份也會心生疑竇,到時她就無計可施了,這才命下人把明月綁到祠堂裡來……

可誰能想到,曾經榮耀一時的江府,一夕之間就沒了。她從人人敬畏的老夫人又變回了那個貧窮的老嫗。一夜之間從天堂摔回到地獄,江老夫人受不了刺激,得了失心瘋。

那是一個風雨交加的夜。

江潮生將明月託付於友人照料,離開後就再也沒回來,明月知道江家出事了,拖著羸弱不堪的身子回了江府。府中值點錢的東西都被官府抄走了,只剩下滿地的孤枝敗葉和已經發了瘋的老夫人。

明月心中有愧,本想替江潮生照顧她,誰料剛一近身,那瘋瘋顛顛的老婆子突然轉過身,眼中竟清明起來,冷笑道:“哼,我就知道你會回來!”

明月怔住,只見那瘋婆子從懷中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小刀,狠狠地插入了她的心臟……

“啊——”

記憶中的痛感襲來,江潮生尖叫出聲,手顫抖著撫上了胸口,那裡竟有一個血窟窿,他驚訝地抬起頭,看向漪娘,問道:“漪娘,這是怎麼回事?”

漪娘清純溫婉的面容碎裂成一副陰狠惡毒的嘴臉,尖銳的笑聲迴盪在空無一人的牢獄之中,譏諷道:“我不是什麼漪娘,我是海魅啊!被人剜心割肉的滋味不好受吧,明月?”

“你叫我明月?”坐在角落裡的囚犯憤怒地低吼著,“你在說什麼胡話?我是江潮生!”

就在這時,監牢的鐵欄杆開始一根根脫落,獄卒的身體一個接一個地化為泡影。監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無波無瀾的死海。那名監牢裡唯一的女囚透過清明如鏡的湖面看到了自己的模樣,長長的頭髮,巴掌大的臉蛋,倒映著湖光山色的眸子……

“不——”明月緊閉著雙眼哭喊著,“我不是明月,我是江潮生,我恨她!”

“你不是江潮生,江潮生已經死了,早在被官兵抓走的那晚就被處決了。你是明月!和我訂立契約的明月!”海魅好整以暇地說道。

海魅是生在東海里的精怪,能在深海里聽到人的心聲。

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只要死後的一顆心魄,海魅便是以此來誘惑那些心有所求之人。於是,許許多多的痴男怨女便和海魅訂立了契約。海魅怕許願人反悔,又怕有人用法術來捉它,所以抹去了那些人許願時的記憶,沒人記得自己向海魅許過願望……

可是詭計多端的海魅並沒有遵守約定,等待許願人百年歸老,而是加速了他們的死亡。在心願達成後不久,許願人就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意外橫死,然後海魅就會來吸食他們的心魄。

明月就是其中之一,她向海魅許願,希望江潮生能高中狀元。

惡毒的海魅不只是實現了明月的願望,它還篡改了江潮生的記憶,讓他忘了她。之後的一切都是它一手安排的好戲,這樣一來,因這場悲劇而死的魂魄都將成為它的囊中之物。

可明月是個例外,她並沒有遂了海魅的意。海魅使盡渾身解數也吸不走她的心魄,反而被她困住。因為她將自己的魂魄困在了一座牢裡,一座心牢。

在那座牢裡,她不再是明月,她變成了江潮生。

一年前,江潮生高中狀元的喜訊傳來,一併送到明月手裡的還有一紙休書。她的心裡是恨著江潮生的,她決定報復江潮生,也讓他嚐嚐歡喜過後失去一切的滋味。

她一邊避開江老夫人,一邊暗暗計劃著接近江潮生,取得他的信任。最後,她把郭尚書的信件交給了官府,出賣了江潮生。

明月臨死前,海魅依約來取她的心魄,明月恢復了記憶知道了真相。江潮生沒有負她,這一切都是海魅設計的圈套,為了得到她的心魄。

明月後悔不已,她害了他,她希望自己受到懲罰,她希望他沒有死。她寧願江潮生被關在大牢裡恨她出賣了自己,她寧願江潮生窮盡一生來恨她來報復她。

至少這樣,江潮生還活著。

於是,明月就在自己的心裡設了一座牢,把自己變成了江潮生,這樣他就會一直活在她的心裡。她就這樣過了無數個日夜春秋,就連海魅也無法解開這座心牢取走她的心魄。

她是江潮生,江潮生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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