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秀峰 散文:石語

攤開手掌,將它放大再放大,就成了陝北高原,厚實的掌部就作了三邊,緣五指而下為五川,中指部分便是延河,指根發源的地方,便是我的出生之地,一個叫做李圪堵坡的地方。

張秀峰 散文:石語

這兒的山沒什麼個性,就是一塊碎裂的地表。山頂並不完全都是渾圓如少女堅挺的乳房,反到是平平塌塌,邊緣處壁立的黃土陡直下切到溝底,有細瘦的小溪蜿蜒而出。河床一律為紅砂石。從那山畔上看下去,極像是皮肉外翻的傷口,紅得驚心,硌得人心裡難受。

家鄉的山基本都沒有什麼正規的名字,鄉親們實在,起名兒也不拘於什麼形式,在村子南面就叫南梁,在村子的後面就叫後山,東面叫東峁,西面叫西坡。哪兒長几棵柳樹,就叫它柳樹崾峴;哪兒經常有兔子出沒,就叫它兔兒窪;長檸條的叫它檸條嘴;像個葫蘆樣的就叫它葫蘆塌;甚至於某個寡婦在哪個山前哭過,就有了寡婦坡的叫法,哪兒曾挖出過一個古墓,就把它叫作了老墳灣……

總之,那些山成為了村子的一部分,拓寬村子的外延的同時也豐富著村子的內涵。這個時候,一個村子就不再只是居家所在的小小的村莊,而是由村莊作為圓心向四周輻射出去的一片天地,在與其它村子的交匯的地方處戛然而止,界限分明。

延河就夾在這些排岸而立的群山之間,彷彿莊戶人家吆牛時的鞭子,細長而又曲折。從後山的石罅中流出,無聲無息,唯唯諾諾的樣子,一路向南,匯小流而成河,漸漸地有了底氣,開始有了潺潺的水聲。那河道也漸行漸開,寬闊了起來。

這兒的紅砂石遍地都是,大多表面粗礪而質地線軟,浸水或風化後就成為了沙子。所以,能用來箍石窯的石料很少,但不是沒有。

家鄉的石窯大多都是紅砂石窯,倒也省卻了許多後續美化與裝飾的必要。有了一種不修邊幅卻和協相容的自然之美。

張秀峰 散文:石語

那些紅砂石裸露的地方,看起來像是層層的書頁一般,有一種層次分明的神秘感。這種神秘成為我少年時曾一度想要走進那種遙遠的記憶,想當然地認為這完全可以讓那玄幻的歷史再現成為一種可能。

我對自己的這種直覺深信不疑,並曾像王陽明格竹子一樣在那個石崖前靜坐了整整一個上午,以至於被奶奶懷疑可能是“撞客”了而大驚小怪,在家庭裡掀起了不小的風波。

鄉村的經驗最為樸素而實在,在像父親一樣整天在田裡勞作的人們眼裡,歷史、時光並不是什麼需要特別費力去闡釋的深奧字眼兒——時空最遙遠的距離就是月亮與村莊,就是天河兩岸守望的牛郎織女,就是一年四季按時令作息的平靜的生活……

鄉村無疑是浪漫的,然而並不虛妄,那是已經浸泅到了骨髓中的東西,類似於氣質的天然依附,是與生俱來的。

張秀峰 散文:石語

可不是?那張口就來的信天游,那土得掉渣卻寓意深遠的方言土語,那散落於各個鄉村角落的民間傳說與故事……誰還刻意地去做過記錄或探究?就那樣自然得不能再自然地客觀存在著。

要我說,那這些層疊的紅砂石就是記錄陝北鄉村的線裝書,那些流暢自然的線條就是自然記錄的原始文字。石頭臨水而居,滲漏的流水正傳達著曠古、幽遠的足音,絮絮地告訴我歷史的真相。

每每面對河床或山崖石頭髮呆的時候,我就會在想象中把自己人為地縮小了再縮小,成為一粒微塵,遊走於石頭的縫隙之間,體會那有稜有角的生活,盡情地享受逆行於規則之上的自由。

聽小鳥們在峽谷的上方鳴叫,看草籽散落在貧窮的縫隙中的情狀,這個時候,我分明聽得出,自己的足音是幽暗的、沉悶的、細弱的,寂寞的迴音遠比一個人的腳步聲還要清晰、還貼近、還孤單。

那個時候,我有了什麼高興事抑或傷心事,我都願意向石頭傾訴,因為我知道,石頭是守口如瓶的,無論在哪兒,就是用作箍窯的面子石,用來壘豬圈牆的條石,儘管經人們加工打磨過,但我想石頭的本意並沒有變。

它何曾想過要變為什麼?原本自然肯定比什麼都強,所以它還是原來的自己,一如既往地沉默。我向它訴說的時候,我相信它在聽。有些時候,信任是不需要什麼特別的理由。

張秀峰 散文:石語

那一年,我考上了師範,由於眼疾的緣故,能得到與別人同樣的結果,背後所付出的艱辛之巨自然不言而喻。

收到通知書的那一天晚上,我一個人來到寺溝的河槽裡,仔細凝望著褚紅的巨大石壁,內心幸福而又莫名地傷感,我沒說什麼,這個時候,語言顯得多餘,我相信石頭已經明白我的意思,也能分明感覺到它給我那堅定的回應,那種無形的氣場無疑是熱烈的,是鼓勵我奮進的。

冥冥之中,聽到它在說:只要努力,一切都是你的!

“只要努力,一切都是你的”成為了的座右銘,一直使用到了現在。

去年回家的時候,我刻意地去到那兒走了走,苔痕宛然,還是原初的模樣。屏神定氣,想再聽聽石頭給我以什麼樣的忠告,然而,卻什麼也沒有聽到。卻能感覺得出石頭在居高臨下審視我時那一種漠然和冷淡。

那一刻,心裡的失落與難過讓我頓時間淚流滿面——由時間推移而造成刻意的疏離,比原本陌生而衍生出來的冷漠更可怕。

以後,我怕是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和那些石頭再來一次詩意地長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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